
第3章
儒火焚心
窗棂上的冰裂纹将暮光切割成锋利的碎片,斜斜刺入乾清宫东暖阁。郭颐(朱允炆)裹着玄色貂绒大氅,枯坐于紫檀嵌玉云龙纹御案前。案头堆叠的奏疏像一座座沉默的山峦,墨迹未干的《孝经》摹本摊开着,笔尖一滴浓墨正缓缓洇透素宣,如一颗凝固的黑血。他指尖冰凉,那日文华殿灵堂的森寒,燕王朱棣眼底冰棱般的一瞥,祖父朱元璋铁钳般的手掌,仍在骨髓深处隐隐作痛。更痛的是属于朱允炆的、对父亲朱标无边无际的思念,与郭颐对历史既定轨迹的恐惧,在这具十六岁的躯壳里日夜撕扯。
殿门被猛地推开,一股深秋凛冽的寒气卷地而入,吹得烛火疯狂摇曳。一个身影裹挟着霜风与怒意,大步踏入暖阁。来人约莫四十余岁,面容清癯,颧骨高耸,一双细长凤眼此刻燃烧着灼人的怒火,几乎要刺破暖阁内滞重的药气与沉檀香。他头戴乌纱描金展脚幞头,身着深青色云纹团领常服,前胸后背以金线精绣象征文臣清贵的白鹇补子,腰间玉带上悬一枚羊脂白玉方牌,镌刻“克己复礼”四字古篆——正是翰林院侍讲,被太祖钦点为皇太孙讲官的方孝孺。
“殿下!”方孝孺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青铜,铿锵砸在寂静的殿宇内。他甚至未及行全礼,只草草一揖,目光便如两道利剑直刺朱允炆苍白的面容,“臣闻燕王于文华殿前,竟敢以僭越之语,妄议殿下孝行?此獠狂悖,其心可诛!”
郭颐(朱允炆)猛地一颤,指尖的笔滚落在地。那日灵堂众目睽睽之下,四叔朱棣“关切”的话语再次刺入耳膜:“允炆侄儿,孝心虽重,然社稷为天。汝父若泉下有知,见汝自损若此,岂能安息?莫要效小儿女态,徒惹天下笑柄!”那语调温和,字字却如裹着蜜糖的毒针,扎在少年丧父的伤口上,更扎在他这“皇太孙”摇摇欲坠的威严之上。殿内诸王勋贵虽垂首肃立,但那一瞬间死寂中暗涌的微妙气氛,此刻想来仍令他窒息。
“先生…”郭颐(朱允炆)试图开口,声音干涩嘶哑。属于朱允炆的委屈与脆弱本能地想要倾吐,却被郭颐的灵魂死死摁住——他太清楚眼前这位方正学先生未来的结局。
方孝孺却已近前,深青袍袖带起一阵凛冽的风。他无视了朱允炆的虚弱,或者说,他眼中燃烧的熊熊道义之火,已将病痛烧成了不足挂齿的微尘。他枯瘦的手指紧紧攥住腰间玉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那“克己复礼”四字刻入骨血:“殿下可知何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不君,则臣不臣;父不父,则子不子!燕王,藩臣也!殿下,君也!储贰也!彼竟敢以叔父之尊,凌驾于君臣大义之上,于国丧重地,行此诛心之论!此非议殿下,实乃藐视太祖钦定之礼法,觊觎神器之先声!”
他猛地转身,深青袍角在冰冷金砖上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目光灼灼逼视着虚空,仿佛要穿透宫墙,直刺远在北平的燕王府:“诸王?哼!拥兵自雄,裂土称尊,看似龙蟠虎踞,实乃冢中枯骨,土鸡瓦犬耳!殿下岂不见汉之七国乎?吴王刘濞,坐拥三郡五十三城,带甲数十万,铸钱煮盐,富甲天下,何其煊赫!然当汉天子削藩令下,其悖逆之心昭然若揭,聚七国乌合之众,悍然称兵向阙,气焰何等嚣张!”
方孝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般的穿透力,在空旷的暖阁内隆隆回响,震得梁间积尘簌簌落下。郭颐(朱允炆)的心跳也随之狂震,他眼前仿佛展开一幅血火交织的画卷:旌旗蔽日,刀兵如林,叛军铁蹄踏破关隘,烽烟直逼长安…
“然其结局如何?”方孝孺话锋一转,怒火化作冰冷的嘲讽,嘴角噙着一丝近乎残酷的凛然,“景帝用晁错之谋,虽一时迫于汹汹之势,行权宜之计,然周亚夫一军出,三月而荡平群丑!吴王头颅悬于辕门,七国宗庙尽为齑粉!此非天意,乃正道也!以正伐逆,如沸汤沃雪!殿下今居大位之正,承太祖洪烈,握天下之枢,名分大义,皆在殿下!诸藩纵有豺狼之心,敢问可能敌得过煌煌天命、赫赫王师?”
他再次转向朱允炆,眼中的火焰炽热得几乎要将少年吞噬,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期许:“殿下!当效法汉景帝!景帝承文景之基,外有匈奴环伺,内有强藩掣肘,其势危于殿下今日十倍!然景帝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行常人所不敢行,以雷霆手段,摧折枝干,固本强基!虽有‘诛晁错’之议,此乃帝王权变之不得已,无损其廓清宇内、奠定强汉之伟业!殿下仁孝聪慧,更胜景帝,他日登极,必为一代圣主!岂可因一二跋扈藩王,畏葸不前?”
“效法…汉景帝…”郭颐(朱允炆)喃喃重复着,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上。暖阁内烛火通明,方孝孺激昂的面容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清晰,那因愤怒和信念而微微扭曲的皱纹,那燃烧着殉道者般光芒的眼眸,都如此鲜活,如此…真实。然而,在郭颐意识的深渊里,冰冷的史实正疯狂翻涌——
方孝孺:这位视礼法为性命、以匡扶社稷为己任的大儒,在靖难兵破金陵后,因拒绝为朱棣撰写即位诏书,被诛十族。八百七十三条人命,包括他的学生和朋友,血染金陵城。
晁错:汉景帝的恩师,削藩策的制定者。七国之乱爆发,叛军打出“诛晁错,清君侧”的旗号。汉景帝为平息叛乱,将身着朝服的晁错骗至东市,腰斩于市,其父母妻子兄弟同产无少长皆弃市。
“权变之不得已…”郭颐(朱允炆)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试图用肉体的疼痛压制灵魂的颤栗。他看着方孝孺,眼前却重叠出另一个身影——那位同样满怀赤诚、为君王殚精竭虑的御史大夫晁错。他仿佛看到晁错穿着庄严的朝服,怀揣着对学生的信任走向东市刑场,对即将降临的腰斩之祸一无所知。他仿佛听到法场木墩被鲜血浸透的沉闷声响,闻到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血腥…
“先生…”郭颐(朱允炆)的声音带着一种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悲凉,“汉景帝…他…他后来可曾悔过?”他死死盯着方孝孺的眼睛,像一个溺水者想要抓住一根稻草,“诛晁错之后…他午夜梦回,可会想起老师昔日的谆谆教诲?可会听到老师临刑前的诘问?”
方孝孺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皇太孙此刻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暖阁内激昂的气氛仿佛被戳破了一个洞,瞬间滞涩下来。他蹙紧眉头,眼中闪过一丝不解,但旋即被更深的刚毅覆盖:“殿下!帝王之心,系于天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景帝诛晁错,乃舍车保帅,断尾求生!若非如此,何以速平七国之乱?何以保大汉江山无虞?至于悔与不悔…”他顿了顿,下颌线条绷紧如刀锋,“此乃帝王心术,非臣子所能妄测!为臣者,但求竭忠尽智,死得其所!若能为殿下廓清环宇而粉身碎骨,孝孺…九死无悔!”
“九死…无悔…”郭颐(朱允炆)重复着这四个字,一股浓烈的铁锈般的腥甜猛地涌上他的喉咙。他死死咬住牙关,将那口血咽了回去。眼前方孝孺刚毅决绝的面容,与史书上“诛十族”的惨烈记载疯狂撕扯着他的神经。他仿佛看到未来熊熊燃烧的金陵宫阙,看到方孝孺在刑场上破口大骂朱棣,看到无数颗人头滚滚落地,血水汇流成河…而这一切的起点,或许正是此刻暖阁中这番慷慨激昂的削藩誓言!
方孝孺将朱允炆的沉默与苍白视为被自己言辞激励后的震动与决心萌发。他缓和了语气,带着长者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安抚:“殿下宽心!今时不同往日!太祖高皇帝英明神武,早为殿下布下万全之局。朝中齐泰、黄子澄诸公,皆忠贞体国之士,与臣同心。只待殿下圣躬康健,便可厉兵秣马,徐徐图之。诸藩?不过癣疥之疾!殿下乃真龙,彼等泥鳅焉能翻江倒海?”他眼中闪烁着近乎盲目的信心,“臣观燕王,色厉内荏,虚张声势而已!其悖逆之言,恰露其心虚胆怯!殿下只需养精蓄锐,静待时机,以堂堂之阵,正正之旗临之,彼必束手就擒,或化为齑粉!”
窗外秋风更劲,呜咽着掠过乾清宫高耸的歇山顶,吹动檐角沉重的铜铃,发出沉闷而断续的“铛…铛…”声,如同为谁敲响的丧钟。
方孝孺又絮絮叮嘱了许多“静养”、“读书”、“留意圣心”之类的话,其核心依旧是削藩的坚定与必胜的信念。郭颐(朱允炆)只是机械地点头,目光空洞地落在方孝孺深青官袍袖口磨损的针脚上。那磨损处露出内里白色的衬布,像一道隐秘的伤口。他忽然生出一种冲动,想伸手触摸那道“伤口”,触摸眼前这真实而滚烫的生命,确认他并非史书上一个早已注定的符号。
当方孝孺终于告退,深青的身影消失在暖阁外浓稠的夜色中时,郭颐(朱允炆)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冰冷的紫檀御座上。案头那滴早已凝固的墨,在他眼中晕染开,化为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血海。血海中沉浮着方孝孺不屈的头颅,漂浮着晁错断裂的残躯,更深处,则倒映着燕王朱棣那双在灵堂烛火下、曾向他投来冰冷一瞥的眼睛——那眼神里的野心与力量,绝非方孝孺口中“色厉内荏”的泥鳅!
“癣疥之疾…土鸡瓦犬…”郭颐(朱允炆)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血气和绝望的寒意。他抓起案上那卷《孝经》,狠狠砸向地面。竹简哗啦散开,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狼藉一片。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次,那口腥甜再也压制不住,猛地喷溅在素白的绢帕上,绽开数点刺目惊心的红梅。
死寂重新笼罩了暖阁,只有烛火噼啪燃烧的声音和少年压抑不住的、带着血腥味的粗重喘息。郭颐(朱允炆)蜷缩在宽大的御座里,冷汗浸透了内里的生绢中单,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背上,冰冷刺骨。他望着地上散乱的《孝经》竹简和绢帕上那几点猩红,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水淹没了头顶。
方孝孺的激昂犹在耳畔,带着殉道者的狂热与对学生的无限期许。然而郭颐的灵魂深处,那个来自未来的意识却在绝望地呐喊:不!不是这样的!你的忠心,你的道义,你的“九死无悔”,在真正的权力与铁血的碾压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你的结局早已写在史书泛黄的纸页上,是“诛十族”三个血淋淋的大字!而我,这具身体的主人,将背负着“削藩失败者”、“宫闱自焚者”或“流亡僧人”的标签,在历史的尘埃里被反复咀嚼、叹息或嘲笑!
他缓缓抬起颤抖的手,指尖抚过御案上冰凉的龙纹。龙鳞的雕刻精细而坚硬,硌着他的指腹。这条龙,困在紫檀木里。他朱允炆,困在这金碧辉煌的乾清宫,困在“皇太孙”的身份里,更困在历史那看似不可逆转的滚滚洪流之中。方孝孺要他做汉景帝,可他知道,无论他愿不愿意,他都将成为那个被燕王朱棣逼入绝境的建文帝。而方孝孺,注定要成为他的晁错——一个被自己效忠的信念和效忠的君主,亲手推入深渊的祭品。
窗外,更夫的梆子声穿透沉沉的夜色,一声,一声,缓慢而固执,如同命运冷酷的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