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恐惧
朔风,裹挟着北地最凛冽的寒意,卷过空旷的奉天殿广场。风里没有水汽,只有干硬的、刀子般的冷,刮在脸上,剐蹭着裸露的皮肤,瞬间带走所有温度,留下针刺般的麻木。空气沉重得像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每一次呼吸都吸入冰冷的铁锈味——那是无数支素白丧幡、麻布帷幄在风中挣扎、摩擦发出的气息,混合着焚烧纸钱冥镪的、带着焦糊味的灰烬味道,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属于死亡本身的冰冷腥气,沉甸甸地弥漫在每一寸空间里。
巨大的梓宫——朱标太子那具用最上等金丝楠木打造、沉重得仿佛凝聚了整个帝国哀思的棺椁,静静地停放在奉天殿前高高的丹陛中央。深沉的木色在惨淡的天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冰冷,坚硬,隔绝了生死。丹陛之下,广场之上,黑压压跪满了人。素服如雪,绵延铺展,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那几重巍峨的宫门。没有人敢抬头,只有一片压抑到极致的、沉甸甸的啜泣和呜咽声,如同浑浊的暗流,在冰冷的砖石地上缓缓流淌,被呼啸的寒风撕扯得断断续续,更添凄凉。
郭颐,或者说,占据着朱允炆这具年轻躯壳的灵魂,正跪在最前列。位置紧挨着那具象征着帝国继承权柄终结的巨大楠木棺椁。他身上那套粗麻斩衰孝服,此刻成了真正的刑具。麻布粗粝无比,每一根原始的纤维都像无数根细小的钢针,随着他每一次因寒冷或仪式要求而不可避免的细微动作,狠狠地扎进脖颈、手腕、膝盖的皮肤里。汗水早已浸透内里的素绫中衣,冰冷粘腻地贴在身上,此刻被朔风一激,更是透骨寒凉。汗水中的盐分刺激着被麻布反复摩擦、早已红肿破皮的伤处,带来一阵阵尖锐而持续的刺痛,如同被无数蚂蚁啃噬。每一次叩首,额头重重撞击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那撞击的钝痛和反震瞬间传遍全身,都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欲昏厥。膝盖早已失去了知觉,仿佛不是自己的,只是两块僵硬麻木、深深楔入金砖缝隙里的木头。这哪里是守孝?分明是一场漫长而公开的酷刑。
他艰难地维持着叩拜的姿势,额头抵着冰冷刺骨的金砖,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向上瞥去。越过前方那巨大棺椁冰冷的底座边缘,他看到了跪在稍侧前方的那个身影。
燕王朱棣。
朱棣同样穿着斩衰重孝,但那身孝服,与郭颐身上这套折磨人的粗麻布截然不同。面料是质地极其细密坚韧的顶级生麻,颜色是沉郁的素白,却隐隐透出一种内敛的光泽。剪裁极其合体,勾勒出宽肩窄腰、充满力量感的轮廓,即便是跪伏在地,那脊背也挺直如松,蕴含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张力。袍服的边缘,用同色但质地更精密的丝线,极其隐秘地绣着繁复的云雷暗纹,只有在光线流转的某个微妙角度,才能窥见一丝尊贵的端倪。腰间束着一条宽幅墨玉腰带,玉质温润沉凝,压住了素服的飘动,更显沉稳厚重。他头上没有戴常见的孝帽,只用一根同样质地的墨玉簪子,将头发紧紧束起,一丝不乱,露出线条冷硬、如同刀削斧劈般的侧脸轮廓。
此刻,朱棣正深深地俯下身去,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清晰得甚至压过了周围的呜咽。他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喉咙里爆发出悲痛欲绝的嚎啕:“二哥啊——我的好二哥!你怎么……怎么就撇下弟弟们走了啊——!”那哭声如同受伤的猛虎在寒夜中的咆哮,高亢、嘶哑,充满了撕心裂肺的悲怆,瞬间穿透了广场上低沉的哀乐声,引得周围几位年长的藩王也忍不住跟着恸哭失声。涕泪肆流,沾湿了他颌下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短须,那张刚毅的脸上,此刻写满了纯粹的、令人动容的兄弟之痛。
郭颐强迫自己收回目光,重新将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地砖上,试图忽略身体每一处传来的尖锐抗议。然而,朱棣那极具穿透力的悲号,却像无形的锥子,一下下凿击着他因寒冷和疲惫而紧绷的神经。他感到一阵阵眩晕袭来,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几乎要栽倒。就在这时,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攫住了他的手臂!
如同冰冷的铁钳骤然合拢!那力道极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瞬间穿透了粗麻孝服和里衣,死死钳住了郭颐的上臂骨头!剧痛和冰冷的触感让郭颐浑身一颤,差点痛呼出声。他猛地抬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里!
是朱棣!不知何时,他已结束了叩拜,直起身,转了过来。那张刚刚还涕泪横流、充满悲戚的脸上,泪痕犹在,但那双眼睛——那双深陷在浓眉下的、鹰隼般的眼睛,此刻却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的悲恸如同潮水般瞬间退去,只剩下冰封千里的冷酷和锐利。那锐利深处,更翻涌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近乎轻蔑的审视,如同猛兽在掂量爪下猎物的份量。这眼神的转换快如闪电,快得让郭颐怀疑刚才那撕心裂肺的痛哭是否只是自己高烧中的幻觉。
朱棣的手依旧死死钳着郭颐的手臂,力道没有丝毫放松。他微微俯身,那张带着泪痕却冷酷如铁的脸庞凑近郭颐因高烧和剧痛而苍白的脸,浓重的、混合着眼泪咸腥和一种淡淡皮革、铁锈般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他的嘴唇开合,声音不高,甚至刻意压低了,却字字清晰,如同冰冷的铁砂,狠狠砸在郭颐耳膜上:
“允炆我儿,可要撑住了!”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丝长辈的关切,但那语调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二哥在天之灵,此刻看着你,定是欣慰得很呐!”他刻意顿了顿,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棱,在郭颐身上那件刺目的粗麻斩衰上狠狠剐过,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嘲讽的弧度,“……欣慰我儿如此‘仁孝’!”
“仁孝”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裹挟着万钧之力,狠狠捅向郭颐的心窝!那重音里蕴含的讥讽、不屑,甚至是赤裸裸的挑衅,如同毒蛇的信子,在郭颐的皮肤上舔舐而过,激起一片冰冷的战栗。
郭颐的呼吸骤然一窒!手臂上传来的剧痛几乎让他窒息,但更让他浑身血液瞬间冻结的,是朱棣眼中那赤裸裸的、带着杀意的轻蔑!装仁孝?这诛心之论!这不仅仅是对他郭颐的羞辱,更是对刚刚逝去的太子朱标、甚至是对整个儒家孝道伦常的亵渎!这燕王,哪里是在哭兄长?分明是借着这滔天白浪,在向他这个未来的储君宣战!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火交织的洪流,猛地冲垮了郭颐因高烧和伤痛而摇摇欲坠的意志堤坝。他不再试图挣脱那只铁钳般的手——那只会显得更加软弱。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挺直了几乎要佝偻下去的脊背!那身粗粝刺痛的斩衰麻服,此刻仿佛成了他唯一的盔甲。他强迫自己抬起眼,不再躲闪,不再示弱,而是直直地迎向朱棣那双深不可测、寒光凛冽的眸子!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炸裂!
朱棣显然没料到这个在他眼中一向文弱、甚至有些怯懦的侄子,此刻竟敢如此直接地迎视自己,那浑浊眼底的审视和轻蔑似乎凝滞了一瞬,随即翻涌起更深、更浓的冰寒,如同风暴在酝酿。
郭颐感到喉头腥甜翻涌,身体因强行对抗那股巨大的威压而剧烈颤抖。但他死死咬住牙关,牙龈几乎要渗出血来。他张开口,声音嘶哑干裂,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两人之间那令人窒息的死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肺腑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血沫:
“侄儿……不敢当四叔谬赞!”他微微喘息,胸膛剧烈起伏,目光却如同淬火的铁,不退反进,更加锐利地刺向朱棣,“父王……父王为社稷呕心沥血……英年早逝……”提到“父王”二字,他声音哽咽了一下,眼眶瞬间被逼得通红,这并非全然作伪,朱标残留记忆中的温情与此刻的悲愤绝望交织在一起,几乎将他撕裂,“侄儿……侄儿唯愿效仿……”他再次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石破天惊的效仿对象吐露出来:
“……效仿四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为大明……戍守边关!以……血肉之躯,卫我……疆土!以报……父王……皇爷爷……深恩于万一!”
“效仿四叔”四个字,如同平地惊雷,在朱棣耳边轰然炸响!
朱棣脸上那刻意维持的、带着泪痕的悲戚表情,瞬间僵死!如同被一张无形的巨手狠狠抹过,所有的肌肉线条都凝固在了一个极其怪异的弧度上。那深陷眼眶中翻涌的冰寒风暴骤然停滞,瞳孔在瞬间收缩如针尖!难以置信!惊愕!随即是如同火山喷发前兆般的、被彻底激怒的狂澜!他死死地盯着郭颐,那眼神已不再是轻蔑和审视,而是如同被踩了逆鳞的暴龙,充满了赤裸裸的、择人而噬的凶戾!
钳住郭颐手臂的那只大手,猛地收紧!力道之大,让郭颐清晰地听到了自己臂骨在不堪重负下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剧痛如同闪电般窜遍全身,眼前瞬间被一片血红覆盖!郭颐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额头上瞬间涌出豆大的冷汗,混杂着金砖上的尘土,滚落下来。但他依旧死死咬着牙,没有痛呼出声,布满血丝的眼睛,毫不退让地回视着朱棣那双燃烧着暴怒火焰的眸子!
朱棣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低哮。他脸上的肌肉在剧烈地抽搐,额角青筋暴起,如同扭曲的蚯蚓。那只铁钳般的手,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着,似乎下一秒就要将郭颐的臂骨生生捏碎!
“你……!”一个单音节的、裹挟着滔天怒意的字眼,如同即将喷发的岩浆,从朱棣紧咬的牙关中迸出。那声音低沉嘶哑,充满了毁灭性的力量。
整个广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近处几位离得稍近的宗室藩王和重臣,似乎感觉到了这恐怖的低气压风暴中心那令人窒息的杀意,他们的啜泣声戛然而止,身体僵硬地伏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远处低沉的哀乐似乎也出现了瞬间的走调,随即变得更加压抑、混乱。风卷着素幡,发出更加凄厉的呜咽,如同无数冤魂在哭号。空气紧绷如拉满的弓弦,下一秒就要断裂!
就在这时——
一个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如同幽灵般,在郭颐身后侧响起。
郭颐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小小的、靛青色的身影,如同狸猫般无声无息地从一群伏地哭泣的宗室子弟缝隙中钻了出来,动作快得几乎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是王忠!那个在乾清宫暖阁里为他捧药的小宦官!
王忠匍匐着,以一种近乎爬行的姿态,极快地蹭到了郭颐身后约莫三步远的地方。他头死死抵着地砖,身体蜷缩成一团,抖得像狂风中的落叶。他不敢抬头,只用一种细微得如同蚊蚋、却又因极度恐惧而带着哭腔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飞快地挤出一串字句:
“殿……殿下……刚……刚得的信儿……”他的声音抖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宫……宫里都在传……陛下……陛下要……要在头七……册……册封……”
他猛地噎住,仿佛被无形的恐惧扼住了喉咙,后面最关键的两个字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但他的身体却因极致的恐惧而筛糠般抖动着,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嵌进金砖的缝隙里。
尽管那关键的称谓未能出口,但“册封”二字,在此时此刻,在这奉天殿前的巨大梓宫之侧,在这剑拔弩张的叔侄对峙之间,其指向已不言而喻!
如同黑暗中劈下的闪电!
朱棣钳住郭颐手臂的力道,在听到“册封”二字的瞬间,猛地一僵!那即将捏碎骨头的狂暴力量,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结,骤然停滞!他脸上那火山喷发般的狂怒表情瞬间凝固,随即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速度褪去、冷却,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比万年玄冰更冷的死寂。那双燃烧着暴戾火焰的眸子,瞬间熄灭,只剩下纯粹的、毫无温度的黑暗,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钳制郭颐手臂的五指。
手臂上那钻心刺骨的剧痛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和血液重新流回后的灼热刺痛。郭颐一个踉跄,几乎站立不稳,全靠意志强行撑住才没有跌倒。他急促地喘息着,额上冷汗涔涔,惊魂未定地看向朱棣。
朱棣已经直起了身体。他不再看郭颐,仿佛眼前这个刚刚还被他视为眼中钉的侄子,瞬间已化作了虚无的空气。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越过郭颐的肩头,落在那具巨大冰冷的楠木梓宫上。脸上的泪痕在寒风中迅速干涸,留下几道浅淡的痕迹。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此刻平静得可怕,所有的情绪都沉入了那片深潭般的眼底,再无一丝波澜。只有紧抿的唇角,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透露出钢铁般的意志和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决绝。
他抬起手,动作沉稳而缓慢,用素白袍服的袖口内侧,极其仔细地、一丝不苟地,擦拭了一下自己颌下短须上残留的泪痕。那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庄重,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从未发生。
擦拭完毕,朱棣放下手,重新整理了一下自己斩衰麻服的领口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