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贾赦说贾母偏心
贾母有两个儿子,贾赦和贾政。
贾母在世时,贾府虽然没有分家,但长幼两房的矛盾已经浮出水面。贾赦和贾政两兄弟的作风可谓是背道而驰,但又都不是堪当重任的顶梁之才;邢夫人和王夫人两位媳妇彼此不睦,但又都不善于料理家务。亲族骨肉之间明争暗斗,贾母是众人唯一有所忌惮的家族核心。也正因如此,贾母既是凝聚两房儿女的核心力量,又是双方争宠的关键所在。
“偏心”这个词是长子贾赦直接说给贾母听的。在第七十五回的中秋夜宴上,贾赦讲了这样一则笑话:
一家子一个儿子最孝顺。偏生母亲病了,各处求医不得,便请了一个针灸的婆子来。这婆子原不知道脉理,只说是心火,如今用针灸之法,针灸针灸就好了。这儿子慌了,便问:“心见铁即死,如何针得?”婆子道:“不用针心,只针肋条就是了。”儿子道:“肋条离心甚远,怎么就好?”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天下父母心偏的多呢。”
贾赦的措辞可以说是意味深长。这个“最孝顺”的儿子,有贾赦自我标榜的意味。“母亲病了”的情节,也与贾母身体每况愈下相契合。儿子请来的医生出了一个“虎狼方”,要用针灸治疗病人的心火。而笑话最终落在了“肋条离心甚远”“天下父母心偏的多呢”这两句话上。这则笑话的言下之意是:母亲偏心,需要我这个孝顺儿子给您治一治。笑话是“冒犯的艺术”,贾母听了也不好发怒,只好吃了半杯酒,隔了好一会儿才笑道:“我也得这个婆子针一针就好了。”
贾母真的偏心吗?贾赦与贾政这一对兄弟在贾府中的关系,确实十分微妙。长子贾赦袭了一等将军的爵,按理说应是贾府家产的继承人,但他不参与府中事务。贾赦的住处在荣国府正门外的东边、由荣国府花园隔出的一道“黑油大门”之中。其子贾琏在荣国府帮忙,对外的说法是在“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周汝昌先生也说过,贾赦与荣国府的关系是“名虽一家,实分门户”。
但有一种观点认为,贾赦分家未必是出于贾母的意思。书中写到的男性角色中,与贾赦最相像的当属薛蟠。薛蟠进京时,极不愿受亲戚长辈管辖,因此在薛姨妈的允准下,自己出去挑宅子住着。贾赦搬出府去,也可能是出于自愿,是为了不受贾母和官中账房的辖制。而且书中写到,贾赦不愿管理族中事务。在修建大观园时,“贾赦只在家高卧,有芥豆之事,贾珍等或自去回明,或写略节;或有话说,便传呼贾琏、赖大等领命”。可见,贾赦在居住和账面上与荣国府分门别户,但其贾府大老爷的地位是没有改变的。

关于贾赦的尴尬身份,历来众说纷纭。有学者说他是“过继”来的,也有学者说他是“庶长子”,还有学者推测在曹雪芹早期的稿本中,贾赦和贾政的长幼次序本是颠倒过来的。但无论是哪种推测,贾赦在贾府中边缘化的地位都是显而易见的。
贾赦与贾母之间的矛盾主要在于“利”。矛盾的集中显现是在第四十六回中。这回写到邢夫人突然把王熙凤叫到府中,说贾赦看上了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鸳鸯,让她想办法向老太太讨人。鸳鸯是贾母最倚重的人,不但安排着她的生活,也掌管着她的财产。李纨曾有言:“老太太那些穿戴的,别人不记得,他都记得,要不是他经管着,不知叫人诓骗了多少去呢。”如果说平儿是王熙凤的“总钥匙”,那么鸳鸯就相当于贾母的“总钥匙”。贾赦要讨小老婆,偏偏想要鸳鸯,这同他想侵吞母亲的私房钱不能说毫无关系。不然,尽管邢夫人惧怕贾赦,也不至于如此热心地亲自出来做媒。事情闹出来,贾母“气的浑身乱战”,甚至迁怒于一向孝顺的王夫人。其中有两句话非常关键:“弄开了他(鸳鸯),好摆弄我!”“我这里有钱,叫他只管一万八千的买去……”她看透了贾赦夫妻是在打她财产的主意,因此忍无可忍。“鸳鸯事件”不妨说是贾府中一次激烈的权力斗争。斗争的结果是贾赦再也无颜面对贾母,自此告病,只让邢夫人与贾琏每日过去请安,而他自己又花了八百两银子,从外面买来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做妾。
贾赦的欲壑难填与邢夫人的为虎作伥,早已被贾府上下看得清清楚楚。一旦荣国府的财政大权交给了贾赦夫妇,一定会像王熙凤所评价的那样,“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这也是贾母不愿将财产交给这个长子的主要原因。
这件事之后,贾赦仍未放下对母亲财产的觊觎之心,以至于到了第七十五回时,当众直白地指斥贾母“偏心”。在这个尴尬的场合中,贾赦甚至变本加厉地对庶出的贾环谈论起继承权的问题。他夸赞贾环作的诗“不失咱们侯门的气概”,“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这番话讲得既不得体又逾矩——连贾政都没有袭爵的资格,自然更轮不到他的庶子。而贾赦在贾母、贾政面前说出这种话来,无异于又一次宣战,直截了当地将谋求家产继承权的企图摆在了贾母面前。书中没有交代贾母听到这段话的反应,但贾政忙不迭地劝道:“那里就论到后事了。”贾母对儿孙辈的争端当然了然于心,但她仍然像往常一样,没有对家产分割的事情做出正面表态。细想之下,不表态未尝不是一种表态。在这件事上,贾母和贾政采取了同样的回避态度,未尝不是母子二人之间的一种默契。
曹雪芹是带着对一位老祖母的敬爱之情来描写贾母的,因此书中的贾母似乎只对孙辈宠爱有加,对两个儿子却没有足够的热情,甚至时常加以斥责。但贾母对贾赦与贾政的真实态度,已经在对两个儿子实际利益的安排上有所体现。而这种利益倾斜,也为贾府最后的权力争斗埋下了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