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无可救药

云顶公寓的工地像片被雨水泡软的拼图，钢筋骨架间挂着未干的红绸。傅书珉踩着泥泞走向桩基，安全帽檐上的雨水滴进眼睛，模糊中看见许知念蹲在基坑边缘，指尖拨弄着泥土里的金属碎片。

“傅设计师快来看！”她的声音带着异样的颤音，掌心托着半枚碎钻——菱形切割面还沾着混凝土，边缘却磨得温润，像被人长久摩挲过。傅书珉的呼吸骤停，这和苏晴手链上的碎钻完全相同，三年前他在车祸现场捡到的残片，此刻正躺在许知念手心里。

“是旧物拆迁时留下的吧？”许知念抬头，睫毛上挂着泥点，“你看这棱角，像不像星星的形状？”她忽然把碎钻按在他掌心，体温透过冰冷的金属传来，“我打算把它嵌在儿童病房的飘窗台面，孩子们摸得到的地方，就像摸着真正的星星。”

桩基的轰鸣盖不住心跳，傅书珉想起苏晴葬礼那天，他攥着残钻在老槐树下站了整夜，直到掌心渗血。许知念的手指还扣着他的手腕，腕间的手术刀纹身贴着他的脉搏，像在测量某种隐秘的频率。“许总监对材料的敏感度，堪比病理切片。”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发哑，“不过这种金属碎片，可能会划伤孩子。”

许知念笑了，从帆布包里掏出磨砂纸：“所以我会磨掉所有棱角，就像生活总会把尖锐的部分，变成温柔的光。”她低头打磨碎钻，发丝垂落遮住表情，“我女儿念念最喜欢摸星星，哪怕是画在纸上的，也要用指尖描好多遍。”砂纸与金属摩擦的细响里，傅书珉看见她无名指根的茧子，和苏晴握手术刀时磨出的位置一模一样。

中午在工地食堂，许知念把饭盒推过来，里面的糖醋排骨摆成小熊形状。“我爸说住院的孩子看见可爱的饭菜会多吃点。”她用筷子戳了戳“小熊”的耳朵，酱汁在餐盒上画出弧线，“苏医生也会这么做吧？她在儿科病房很受欢迎，连护士都学她折千纸鹤挂在输液架上。”

傅书珉的筷子停在半空，苏晴确实有个带小熊图案的餐盒，车祸后他在急诊室储物柜找到时，里面还装着没来得及吃掉的饭团。许念忽然从口袋里摸出张泛黄的便利贴，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小熊，旁边写着：“给302床的小念，吃完乖乖打针哦——苏晴”。

“在旧医院仓库找到的。”她的声音轻得像怕惊醒纸上的小熊，“我女儿住院时用过这个床位，苏医生总说她眼睛像星星，要给她造个能接住星光的飘窗。”便利贴边缘的胶痕显示曾被反复粘贴，傅书珉认出那是苏晴惯用的草莓味胶水，甜腻的气息混着工地的土味，在舌尖泛起涩意。

下午的设计讨论会，许知念在白板上画满飘窗的变体：带书架的、能旋转的、嵌着储物柜的。“每个孩子都该有个属于自己的小宇宙。”她用红色马克笔圈住东南角的飘窗，“这里能看见晚霞，和当年302病房的角度分毫不差。”傅书珉注意到她画的小熊眼睛里，藏着极细的经纬度数字——正是海城第一医院的坐标。

散会后，许知念突然拉住他的袖口：“去顶楼看看吗？飘窗的钢结构已经搭好了。”电梯上升时，她指着自己手机壳背面的贴纸：褪色的小熊举着星星，右下角印着“海城儿科病房文创”——那是苏晴生前参与设计的公益项目。顶楼的风卷着沙尘，许念站在未封的飘窗框架前，大衣被吹得猎猎作响。

“你知道吗？”她背对着他，声音被风声扯碎，“念念临终前说，苏医生告诉她，等病好了就带她去看真正的星星，在最高的楼顶上。”转身时，她眼里有细碎的光，“现在这个飘窗的高度，刚好能看见北斗七星，和急诊楼顶的天台一样。”

傅书珉的胸口发紧，苏晴出事前那晚，他们原定的约会地点正是急诊楼顶。他摸出手机，翻到那年未发送的视频——视频里，苏晴站在老槐树下，镜头突然晃向路边，穿粉色外套的小女孩正拉着妈妈的手求助，远处的车灯在雨幕里划出危险的光。

“许知念，”他忽然开口，“你女儿出事那天，是不是在环路旁拦车？”风突然停了，许知念的瞳孔剧烈收缩，像被人突然掀开伤疤。她后退半步，撞在未安装的玻璃上：“你怎么知道？”声音里带着破碎的哽咽，“监控视频明明被删掉了……”

工地上的警报突然响起，远处的塔吊传来异常的声响。许知念的安全帽滚落，傅书珉本能地拽住她的手腕，两人在晃动的钢结构上失去平衡。坠落的瞬间，他看见许知念眼中倒映的自己，和三年前在急诊室看见的、同样惊恐的自己重叠。最终他们摔在安全网里，许知念的额头蹭破流血，却笑着指他口袋：“你的碎钻没掉吧？”

暮色漫进工地时，许知念靠在他肩上，血珠滴在胸前的听诊器手链上：“其实我早就知道，苏医生救的人是我和念念。”她掀起袖口，露出内侧的条形码纹身，“这是念念的住院号，也是苏医生最后抢救的病人编号。”远处的救护车鸣笛由远及近，傅书珉忽然明白，命运早在那个雨夜，就把他们的伤口缝在了同一片血肉里。

深夜的设计院，傅书珉对着CAD图纸发呆，许知念的飘窗设计图上，每个坐标点都对应着苏晴生前接触过的患儿地址。当他将所有点连接，出现的轨迹竟组成“念念”的拼音缩写。手机震动，许知念发来消息：“明天去选儿童区的地砖吧？我找到种带星星暗纹的，踩上去像在银河散步。”

他盯着对话框里的小熊表情包，突然想起苏晴曾说，每个孩子都是星星变的，设计师的任务就是给星星们造云朵。此刻许知念的钥匙扣在台灯下闪着“安全出口”的光，像在黑暗中开了扇小窗，让三年来的阴霾，终于有了漏光的缝隙。

键盘上的手指悬停许久，傅书珉打下：“好，我知道有个地方，能买到带夜光涂层的小熊地砖。”发送的瞬间，他看见窗外飘起细雪，像极了招标会那天，许知念发梢上的碎钻。而他知道，有些救赎，早已在无可救药的沉沦里，悄悄埋下了重生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