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节 谚:俗之善语
谚语是一种言辞精简而富有教益的话语,浓缩了先人时彦的经验智慧,体现出社会群体的共识和认同。其言辞上口,有丰满的情感和活泼的语态,便于记忆,遂作为一般知识和共同的思想话语资源而被人们引用,以此增强言说的可信度和说服力。
“谚”源自先秦时期古老的“语”类文体。作为一种内容宽泛的文类,先秦时期的“语”大致可分为事语类和言语类两种。前者具有故事性,包含一些历史细节和语境,即班固所说的“本事”[113],如《国语》《战国策》、上博楚简《荣成氏》、马王堆帛书《春秋事语》以及《韩非子》的《说林》、内外《储说》等,是史官卿士论事讲史的资料库,也是后世诸子们求仕游说的谈资,其中一些内容也颇具民间性,为“道听途说”的“小说家”言,故有研究者称之为“说”体。[114]后者则多为格言式的短句,为先秦时人所称引,散见于各类文献中,常有很明确的引领性语词,如“某闻之”“语曰(云)”“古语有之”“君子曰”“古(先)人有言曰”“某某有言”等,部分曾被整理结集成篇,形成格言集锦式的文本[115],此即谚语文体的源头。周代知识者对于历史经验格外重视,对言语修辞颇为讲究,“古语有之”是确认意义的一种标志和依据,借此言事说理能迅速言明主旨,也有不容置疑的言说力度。同时,引“语”引“谚”是借他人说理,“辞达”而直接,却又含蓄委婉,符合周代知识者对修辞的审美需求,因此,谚语在先秦时期发展成熟,成为周代“雅”言的重要特征,保留下来的谚语也多关乎治国理政和道德修养。战国以后,伴随着文化的下移和文体意识的自觉,更多民间谚语得以记载流传,其所反映的社会领域以及关注的内容也都在扩大,民间特性大大增强,“谚”“语”遂被认定为“俗之美语”“俗所传言”,“谚语”也成为一个专有文体名称,文体特征也稳定下来并延续至今。
从以往的研究看,学界对谚语的研究大多在民俗学领域,将其作为一种民间文学形式加以讨论,郭绍虞、钟敬文等民国时期的学者开风气之先,后世学者多沿其波。除收集整理当下“活态”的谚语外,研究者多关注其反映的社会内容方面。郭绍虞《谚语的研究》是目前所见关于谚语最详尽的讨论,但其关注点多集中于古今中外谚语的共性,较少涉及中国古代谚语的生成发展机制。[116]谚语是最为古老的文体样式之一,它和歌谣、隐语一样,主要是以口耳相传的方式流布,越是在文化早期,越成熟发达;文化越古老,积累越深厚。因此,对中国古代早期谚语的生成演变加以深入讨论,既有利于认识文体发展的复杂动因,亦有利于观察一种言语修辞方式对传统文化的影响。
一 “多快好省”的公共话语资源
作为一种文体名称,“谚”最早见于《左传·隐公十一年》,滕侯、薛侯来鲁国朝见,争行礼之先后,隐公便劝说作为异姓的薛侯要依礼行事,不要争先,遂引谚说理:“周谚有之曰:‘山有木,工则度之;宾有礼,主则择之。’周之宗盟,异姓为后。寡人若朝于薛,不敢与诸任齿。君若辱贶寡人,则愿以滕君为请。”[117]这则谚语以比兴开端,颇具周代特色。山有木,工匠会根据需要度量;宾客遵礼,主人也会依定例对待。按成周会盟惯例,异姓排在后,望屈尊接受建议,以滕君为先。这段劝说表意明了简洁,修辞委婉而郑重,有很强的说服力,遂获得满意效果。
不过,先秦时期的“谚”语并非都称为“谚”,人们使用时有各种各样的引领性语词,如《尚书·泰誓下》:“古人有言曰:‘抚我则后,虐我则仇。'”[118]《诗经·烝民》:“人亦有言:‘柔则茹之,刚则吐之。'”[119]《逸周书·芮良夫》:“我闻之:‘以言取人,人饰其言;以行取人,人竭其行。饰言无庸,竭行有成。'”[120]《左传·庄公二十年》:“寡人闻之:‘哀乐失时,殃咎必至。'”[121]《郭店楚简·教(成之闻之)》:“昔者君子有言曰:‘战与刑,人君之坠德也。'”[122]等等。这些格言短句后世基本认为是谚语类,《孟子·万章上》:“语云: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东汉赵岐注曰:“语者,谚语也。”东晋范宁注曰:“语,谚语也。”[123]研究者统计,今所见此类谚语先秦文献中就有约五百余则[124],明确称之为“谚”的仅三十六则。由此可见,人们看重这些简练而富有教益的话语,但引用方式却是比较随意的,“谚”只是其中一种引称而已。
谚语常常是对某种人事或自然现象的描述,言简意赅,指向一些本质特性或规律,可以说是“一人的机锋,多人的智慧。”[125]郭绍虞先生曾这样描述谚语的生成:“一个社会中间肯定有几个多阅历、广见闻、通达人情、擅长修辞,并且具有奇警的才情的人,由于这些人观察经验的结果,归纳出几则当时的所谓真理,很美丽的宣之于口,于是流俗竞相引用,即竞相传布,谚语遂以成立。”[126]这段话道出谚语形成的核心要素:“多阅历、广见闻、通达人情”,所总结出来的言语自然浓缩智慧,富有教益;“擅长修辞”“很美丽的宣之于口”,则强调的是谚语丰满的情感和活泼的语态。由此,在口耳相传的时代,谚语遂作为一般知识和共同的思想话语资源而被人们频繁引用。
先秦时引谚引语多出于委婉说理的需要。如《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载:夏四月,葬楚康王。楚郏敖即位,王子围为令尹。鲁襄公、陈侯、郑伯、许男送葬至西门之外,各诸侯大夫亦至墓吊唁。对于楚国新的政权交接和人事安排,郑行人子羽表示担心,评论道:“是谓不宜,必代之昌。‘松柏之下,其草不殖。'”[127]松柏冬夏有荫,其下草木难以生长,此谚可引申为强大在上,弱小受到压制。子羽借此表达对新政态势的判断和担心:楚令尹王子围权大势强,新君郏敖力小势弱,会处处受制。引谚设喻说理,形象概括,话虽不多,却点明了核心问题。在外交场合评论别国“内政”,不宜过分发表意见,点到即止,故子羽引谚陈说己意,言语是很得体的。与上述谚语意思相近的还有一则,见于《国语·晋语九》:
智襄子为室美,士茁夕焉。智伯曰:“室美夫!”对曰:“美则美矣,抑臣亦有惧也。”智伯曰:“何惧?”对曰:“臣以秉笔事君。《志》有之曰:‘高山峻原,不生草木。松柏之地,其土不肥。’今土木胜,臣惧其不安人也。”室成三年而智氏亡。[128]
智襄子是晋国正卿,建华屋后很得意,向家臣士茁炫耀,显然是想听到恭维夸赞。但士茁却认为太过张扬奢侈,遂引高山松柏之语,以强调“美室不吉”。高险之地、常荫之处多不安草木,故“土木胜”亦“不安人”,这是委婉的提醒批评,其所引《志》大约是一种格言警句集。士茁称自己“秉笔事君”,引《志》中语也是想表明,自己所说这些“煞风景”的话完全出于公心。
再如《左传·昭公十一年》载楚灵王诱杀蔡侯后,意命公子弃疾做蔡公。大夫申无宇认为,从为父为君的角度看,此举没有不妥,但存在政治隐患,遂劝谏道:
臣闻“五大不在边,五细不在庭。”“亲不在外,羁不在内。”今弃疾在外,郑丹在内,君其少戒。[129]
申无宇所引这两则谚语都是政治经验的总结,涉及重大人事安排如何避害的原则。楚王派弟弟公子弃疾做蔡公,镇守边疆要地,却把羁旅之臣郑丹(郑穆公孙)放在朝廷内,正应了谚语所说的要避免的危险情况,故申无宇劝楚灵王“少戒”。然而,楚王不以为然。无奈,申无宇又列举郑、宋、齐、卫曾发生动乱的例子,再次引更俗白生动的谚语提醒楚王:“‘末大必折,尾大不掉。’君所知也。”[130]此谚源自生活经验,强调弱干强枝、本末倒置的危害。他以此提醒楚灵王务必有防备之心,以免下邑太强,危害国都,这就讲得很透了。只可惜楚王没听进去,两年后陈蔡果然变乱,楚灵王自缢。
春秋时期,知识者崇尚语言交流的委婉节制,更追求“辞达”,即语言的准确简洁。谚语表意浓缩,简短上口,便于记忆,点到即止,符合这一言语审美追求。同时,引谚引语是借重他人、前人言语论事说理,既委婉又直接,还能尽可能避免主观倾向,故有着不容置疑的言说力度,这大概就是时人频繁引“语”引“谚”的重要原因。孔子曾说:“不学诗,无以言。”而不学“语”、不懂“谚”,大概也同样无法进入知识者的话语交流系统。因此,在这种情况下,对谚语整理结集以便习读就会成为一种需要。
有大量文献表明,当时已有很多整理辑本,甚至作为教材流布。《国语·楚语上》载申叔时为楚庄王推荐教育太子的文献科目时谈到要教之《春秋》《世》 《诗》,教之礼、乐,教之《令》 《故志》,亦称“教之《语》,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务,用明德于民也。”[131]《春秋》《诗》为传世典籍自不必说,《世》《训典》指先王世系之书;《令》为先王之官法、时令;《故志》为先人所记成败之书;而《语》则为“治国之善语”的结集。目前研究者大都注意到这一类文献的存在,对其性质表示认同。如《逸周书·周祝》是杂采各种谣谚的集锦,数句为一节,每节押韵,各节相对独立。长沙马王堆帛书《称》篇与《周祝》篇相似。睡虎地秦简《为吏之道》也是格言警句杂抄性质。其他如《文子·上德》篇、银雀山汉简《要言》篇,以及《淮南子·说林》《说苑·谈丛》等皆是[132]。从相关文献看,当时甚至还有收集某一具体人物言论的集子,如《左传》《国语》多次引“史佚有言”。[133]又《左传》成公四年称:“史佚之志有之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134]史佚即尹佚,是周文、武时太史,“史佚之志”当为汇集其言语的文献。与之类似的还有“仲虺”,为商汤左相,《左传》襄公十四年引“仲虺有言曰:‘亡者辱之,乱者取之’”;襄公三十年秋七月子皮引“仲虺之志曰:“乱者取之,亡者辱之。”[135]对某些智者的“语录”加以整理大概已有些定例,《论语》的编纂大约也是沿用这样的传统。
周代对于历史经验、前人经验格外重视,“赋事行刑,必问于遗训,而咨于故实。”[136]当时人们对于秩序的理性依据及价值本原的追问,常常追溯到历史,这就使人们形成了一种回首历史,向传统寻求意义的习惯。先王之道和前朝之事是确认意义的一种标志和依据,人们相信,是非善恶自古以来就泾渭分明,道德的价值、意义与实用的价值、意义并行不悖地从古代传至当代,历史是一种可资借鉴的东西,而且是一种完美的正确的象征,历史的借鉴常常可以纠正当下的谬误[137]。在这样的文化语境下,“谚”“语”作为前贤历史经验、知识智慧的凝聚,自然很受重视,遂被经常作为“重言”引用或整理收录。此外,周代相关制度也为这些言语精华的收集保存提供了可能。大批史官对历史文献、时贤言论的留意自不必说,其他如《国语》载天子听政,除了要求各类人群献诗、献曲、献书等外,还有“庶人传语”[138],即采集民间流传的各种“话语”以上达,这里无疑包含着谚语之类。因此,先秦各阶层流传的智慧之“语”不断充实着上层语言文化系统,成为其不可分割的部分。因此,引谚引语也可以说是周代“雅”言的产物和特征。也正因如此,从目前所见五百余则“语”类文献看,其中关乎治国理政和道德修养的内容就占有很大比重。而即便有些属于生活化的有关世俗经验的总结,引用时也多与家国政治相关,如《尚书·泰誓下》:“古人有言曰:‘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民弃厥肆祀弗答。”[139]“牝鸡无晨”即母鸡不打鸣,若晨鸣则不吉。这本是当时社会的常识或基本的吉凶观念,但这里则用以强调商王听妇人言而至国亡的教训。由此,“古语有之”的引述就同引《诗》《书》一样,构成一种从容典雅、委婉节制而又严肃诚恳的修辞风尚。
作为一种公共话语资源,谚语具有“多快好省”的特点。意思浓缩,明白如达,借此言事说理能迅速言明主旨,减少交流障碍,故刘勰《文心雕龙》称:“谚者,直语也。”[140]杜文澜也强调了谚在言语交流中表意直接的特点:“谚训传言,言者直言之谓。直言即径言,径言即捷言也……捷言欲其显明,故平易而疾速。”[141]同时,引谚引语,是借“他者”论事说理,这就使得言说者展示出公正、宽宏的姿态和立场,以局外人之眼发为议论,自有一种坦荡之气。《左传》《国语》所记史官、卿大夫等知识者的辞令之美常令后人称道,其沉稳充沛、简洁遒逸、庄严郑重的言语特征与引谚引语无疑有着密切关系。
《说文解字·言部》释“谚”:“从言,彦声。”“彦”本义为贤士、俊才,《说文解字·彣部》:“彦,美士有文,人所言也。” 《诗经·郑风·羔裘》:“彼其之子,邦之彦兮。”毛传:“彦,士之美称。”[142]因此,郭绍虞先生分析道:“古人文字本于声音,凡字之由某字得声者,必兼取其义,彦训美士[143],所以彦即美言之意,谓即美士的言语。美士的言语大都典雅易诵,所以亦易于流行,而美士之所以发为这种言语,则固不能脱离环境——时代风俗——的影响的。”先秦时期主要以口耳相传来交流言理,人们格外重视口头言语修辞的传递效果,谚语是前代流传下来的古训,具有格言的性质与典雅的旨趣,故“可以称引,可以奉行”。[144]
二 谚语的雅俗转变:“谚,俗之善语。”
秦汉人接续先秦传统,也对谚语颇为认同,将其看作传布广远的嘉言善语,韦昭曰:“谚,俗之善语。”[145]谚语是浓缩的智慧隽语,可以别是非,导行为,决定动止,左右情感。加之形式谐和齐整,使人闻而感美,见而生快,以此言谈说理自然极为便利,故秦汉时人上书言国事,日常言俗理,谚语就是可倚靠的“重言”,此即“善语”的内涵。如《史记》载邹阳为梁孝王门客,被谗下狱,狱中上书表达忠心以及相知的愿望:“臣闻比干剖心,子胥鸱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愿大王孰察,少加怜焉。谚曰:‘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何则?知与不知也。”[146]相知也许就在偶遇倾盖之间,并不能以相处时间长短来衡量。又《司马相如传》载汉武帝好自击熊彘,驰逐野兽。相如遂上疏谏之:“鄙谚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此言虽小,可以喻大,臣愿陛下留意幸察。”[147]堂檐之下有坠瓦之危,此与君子不立于危墙同理。
又《汉书》载宣帝时路温舒上书批评狱吏酷刻,令国人自危:“俗语曰:‘画地为狱,议不入;刻木为吏,期不对。’此皆疾吏之风,悲痛之辞也。”[148]意思是狱吏凶残暴虐,哪怕牢狱是画的,狱吏是木刻的,人们也避之唯恐不及。司马迁《报任安书》表达对严法酷吏的震恐时也曾化用过这句谚语:“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入;削木为吏议不对。定计于鲜也。”[149]
又王符《潜夫论·守边》引谚批评朝廷不重视边患,以为事不关己:“谚曰:‘痛不著身言忍之,钱不出家言与之。'”又《考绩》谈到以考绩选贤荐能之重要:“南面之大务,莫急于知贤;知贤之近途,莫急于考功。……谚曰:‘曲木恶直绳,重罚恶明证。’此群臣所以乐猥而恶考功也。”[150]应劭在《风俗通义》批评官员尸位素餐:“顷者,廷尉多墙面而苟充兹位,持书侍御史不复平议,谳当纠纷,岂一事哉!里语曰:‘县官漫漫,冤死者半。'”[151]
有时论事说理同时引《诗》引谚。如成帝时,御史中丞薛宣上疏批评时政,认为吏多苛政,政教烦碎,官方民间关系紧张,“夫人道不通,则阴阳否隔,和气不兴,未必不由此也。《诗》云:‘民之失德,乾糇以愆。’鄙语曰:‘苛政不亲,烦苦伤恩。'”[152]“民之失德,乾糇以愆。”出自《小雅·伐木》,原意是说人们常因几口干粮的小事儿而心生罅隙,这里意在说明官吏对百姓苛责过细,会导致官民不亲。
日常对话中谚语也信口而出。《后汉书》记载光武帝刘秀姊湖阳公主新寡,刘秀与之共论群臣,微察其意。公主表示出对大司空弘德才仪表的爱慕:“宋弘威容德器,群臣莫及。”刘秀有意撮合,但顾虑宋已有妻室,便决定先探探口风,遂有下面这段情节:
(宋)弘被引见,帝令主(按:即湖阳公主)坐屏风后,因谓弘曰:“谚言贵易交,富易妻。人情乎?”弘曰:“臣闻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帝顾谓主曰:“事不谐矣。”[153]劝人弃发妻谋新欢,是上不了台面的话,所以,光武帝也只得用谚语委婉暗示。而宋弘不便“面折”君王,遂引谚委婉而坚决地表明了态度。谚语是集合前人智慧,可以说是代表“大家的观点”。引谚说事就是假他人、众人之口论说,点到即止,却一点就透,言说者不必承担多少心理重负,委婉含蓄而又意思显豁,当事双方也就避免了尴尬,这是引谚的修辞妙处。
值得注意的是,《史记》相关传记文末“太史公曰”中,常引谚对人物事件进行评点。其或关明德理国,或关人情世态,或关世俗经验,或关历史教训,均与所述人物史实紧密扣合。如《郑世家》中评价郑大夫甫瑕和晋大夫里克:
太史公曰:“语有之:‘以权利合者,权利尽而交疏。’甫瑕是也。甫瑕虽以劫杀郑子内厉公,厉公终背而杀之,此与晋之里克何异?”[154]
甫瑕为郑国大夫,逃亡在外的郑厉公曾派人诱劫他,迫其助己重登王位。威逼利诱下,甫瑕屈服,与之盟誓,答应杀死在位的郑子。顺利复位后,厉公却以侍君有二心的罪名杀死了甫瑕。文中提到的里克为晋献公时权臣,曾全力支持太子申生。但当骊姬为扶立自己的儿子奚奇而加害太子及其诸公子时,里克为自保没有动作,致使太子自杀、诸公子流亡。后里克又连弑两位幼主奚奇和卓子,迎立公子夷吾即位,是为晋惠公。晋惠公即位后对里克不放心,担心自己像奚齐、卓子一样被弑,遂削弱里克军权,最终迫其自尽。太史公感慨,甫瑕、里克都是被权势利益裹挟,以权以利合,背信弃义,最后也将被权利抛弃,不得善终。引谚即鲜明地指出这些历史事件的共性。
又《孙子吴起列传》:
太史公曰:“世俗所称师旅,皆道《孙子》十三篇,吴起《兵法》,世多有,故弗论,论其行事所施设者。语曰:‘能行之者未必能言,能言之者未必能行。’孙子筹策庞涓明矣,然不能蚤救患于被刑。吴起说武侯以形势不如德,然行之于楚,以刻暴少恩亡其躯。悲夫!”[155]
孙膑对其同窗庞涓为人最清楚,但未能早防范,故遭陷害;吴起明白山川形胜不足恃,关键“在德不在险”,可他在楚国推行苛政,寡德少恩,以至失败后被杀。司马迁引古语表达感慨,认为非知之难,而是行之难也。这就使得孙吴二人的命运不仅是个人化的,特例的,而是具有代表性的,可垂训后世。其人其事入史,即是“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又《刘敬叔孙通列传》:
太史公曰:“语曰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也;台榭之榱,非一木之枝也;三代之际,非一士之智也。信哉!夫高祖起微细,定海内,谋计用兵,可谓尽之矣。然而刘敬脱挽辂一说,建万世之安,智岂可专邪!叔孙通希世度务,制礼进退,与时变化,卒为汉家儒宗。‘大直若诎,道固委蛇,盖谓是乎?”[156]
此段引两句古语作总结,前者赞刘邦与其开国元勋们一起创下汉代江山,是集合众力的结果;后者则评价叔孙通懂得委屈随和,方成就后来儒家定于一尊的局面,都颇有概括力度。“大直若诎”,又见《韩诗外传》以及马王堆汉墓帛书《老子》,可见此语流传甚广,与“道固委蛇”构成新的组合。[157]
其他如评价齐国管仲、秦将白起王翦、汉晁错、李广等人经历,引语引谚都达到一锤定音的修辞效果:
管仲,世所谓贤臣……语曰:“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岂管仲之谓乎?(《管仲列传》)
晁错为家令时,数言事不用;后擅权,多所变更。诸侯发难,不急匡救,欲报私仇,反以亡躯。语曰“变古乱常,不死则亡”,岂错等谓邪!(《晁错列传》)
《传》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其李将军之谓也?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谕大也。(《李将军列传》)
鄙语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白起料敌合变,出奇无穷,声震天下,然不能救患于应侯。王翦为秦将,夷六国,当是时,翦为宿将,始皇师之,然不能辅秦建德。固其根本,偷合取容,以至圽身。及孙王离为项羽所虏,不亦宜乎?彼各有所短也。(《王翦列传》)[158]
历史传记往往涉及漫长的时段,其间枝蔓复杂,细节琐碎,加之纠结交错的人物关系,叙述时很容易散漫无着。但《史记》却开合自如,这固然和司马迁对事件逻辑与人物命运的高超把握能力有极大关系,但文末赞语中谚语的恰当引用无疑起到点睛式的整合作用。史家的职责本就在历记成败祸福古今之道,谚语是过往经验智慧的凝聚总结,“一句顶一万句”,总结时加以引用,很容易就将前面复杂的历史记述收束起来,汇聚成点,令人醒目,大大增强了历史叙述的质感和冲击力。
三 谚语的生命力:“俗所传言也”
谚语是口耳相传的语言艺术,它的生命力即在于流传,在于深入人心,成为交际人群的公共话语资源,一旦需要,即脱口而出。因此,从言语形态上看,处在“活态”中的谚语文本是不稳定的,有两个突出表现。
其一,多见“异辞”,即类似的内容有不同“版本”,一些引用频率较高的谚语尤其如此。如《墨子·非攻》:“古者有语:唇亡则齿寒。”[159]《春秋榖梁传》僖公二年、《左传》僖公五年、《春秋公羊传》僖公二年,以及《吕氏春秋·慎大览·权勋》《战国策·赵策》《战国策·韩策二》《韩非子·存韩》等都记录了相关谚语。人们引用时或作“语曰”,或作“谚所谓”,或作“先人有言曰”,或作“某闻之”等,表述也略异,有“辅车相依,唇亡齿寒”“唇亡则齿寒”“唇竭而齿寒”“唇揭者其齿寒”“唇亡齿寒”等多个版本。其他如“无过乱人之门”“奉不可失,敌不可纵”“时不可失”“众口铄金、三人成虎”等谚语,也有各种不同形态。[160]
其二,灵活“化用”,即直接将谚语融入言辞,不一定有“谚曰”“语云”之类的引子。比如战国秦汉间有“曲木恶直绳”之谚,《韩非子·有度》以此论法的重要性:“绳直而枉木断,准夷而高科削,权衡县而重益轻,斗石设而多益少。故以法治国,举措而已矣。”[161]西汉桓宽在《盐铁论》则两度引类似的谚语。《箴石》篇:“语曰:‘五盗执一良人,枉木恶直绳。'”意思是良善常受到恶意的阻困。《申韩》篇:“曲木恶直绳,奸人恶正法。”[162]强调当以明法止奸。东汉王符《潜夫论·考绩》则借此论以考绩选贤荐能的重要性:“谚曰:‘曲木恶直绳,重罚恶明证。’此群臣所以乐總猥而恶考功也。”[163]
由此可见,作为一种文体,谚语借助文字记录获得一些稳定的文本形态,但口耳流传的特点又使得其保持活泼的样态,在各种话语系统中自由出入,这是其生命力的保障。
似乎从战国以后,人们引“谚”引“语”开始出现强调其民间世俗性特点,观先秦文献五百余则“谚语”的引用,其中大约有十则称作“鄙谚”“鄙语”“里语”“野语”的[164],基本出自战国文献,如“野语有之曰:‘众人重利,廉士重名。贤人尚志,圣人贵精。'”(《庄子·刻意》)、“鄙谚曰:‘长袖善舞,多钱善贾。'”(《韩非子·五蠹》)、“齐鄙人有谚曰:‘居者无载,行者无埋。'”(《吕氏春秋·先识览·期贤》)、“臣闻鄙语曰:‘见兔而顾犬,未为晚矣;亡羊而补牢,未为迟矣。'”(《战国策·楚策四》)等。数量虽不多,背后却有文化进展的理路。
西周时期,文化的传递整体看是单向的,文化资源的累积基本上是聚集于贵族上层群体的,行人“采诗”“采风”献之太师,輶轩之使“采异代方言,还奏籍之,藏于秘室。”[165]从《左传》《国语》等文献看,当时卿大夫们引语引谚,大概仍将其看作是与道德修养、齐家治国密切相关的内容,是“正经”的思想资源,即便有些本源于民间,一旦进入上层主流话语,其“鄙俗”的身份也就自动消失了,所以,引用时少有“鄙”“野”之类强调其社会身份的词汇。而此后礼崩乐坏,“王官失守,学在四夷”,诸侯各自为政,文化下移有了更开放的基础,“民间”作为一个文化系统才渐渐“显影”。特别是战国以来,介于贵族和平民之间的“士”阶层在社会上广泛流动,言政施教。他们身份自由,思想观念多样,眼里既有庙堂,又有民间,在言说著述中也不避讳甚至有意显示自己知识谱系中“民间性”的一面。如荀子《赋》篇纯用隐语,就是典型的民间语言游戏,《成相》篇则采用民间歌谣运用最为普遍的成相体[166];韩非子《内、外储说》收集了两百余则历史故事和民间传闻,许多大概就来自“道听途说”。因此,引谚自然也不避讳其出处,甚至明言其“鄙”,有意强调其社会身份。
而进入汉代,私学兴盛,知识上下沟通、四方交流更是常态,文化便整体呈现世俗化、平民化倾向,从《史记》等正史有意让社会各阶层入史,《风俗通》《论衡》等关注民间风俗信仰等即可见一斑。与此相匹配,更多内容浅俗、无关家国大事、道德修养的谚语也常被引用,如:
尹夫人自请武帝,愿望见邢夫人,乃诏使邢夫人衣故衣,独身来前。尹夫人望见之,曰:“此真是也。”于是乃低头俯而泣,自痛其不如也。谚曰:“美女入室,恶女之仇。”(《外戚世家》)
谚曰:“力田不如逢年,善仕不如遇合。”固无虚言,非独女以色媚,而士宦亦有之。(《佞幸列传》)
东郭先生久待诏公车,贫困饥寒,衣敝,履不完。行雪中,履有上无下,足尽践地。道中人笑之。……及其拜为二千石,佩青緺出宫门,行谢主人。故所以同官待诏者,等比祖道於都门外。荣华道路,立名当世。此所谓衣褐怀宝者也。当其贫困时,人莫省视;至其贵也,乃争附之。谚曰:“相马失之瘦,相士失之穷。”(《滑稽列传》)
人富而仁义附焉。富者得势益彰。……谚曰:‘千金之子,不死於市。’此非空言也。故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货殖列传》)[167]
上述所引谚语描述的都是世俗社会中常见的情形,涉及女人间的妒恨;机遇的偶然和命运的难以把控;金钱和财富操控下人们的趋炎附势,以及权力的肆无忌惮,等等,都是社会和人性的灰暗面。史家将此记录下来,与其所观察到的历史影像相互映照,使得这些谚语不是作为“比兴”出现,而是以本色本味,传递民间经验、民间声音。
而且,引用时亦常常明确强调“谚”语的“鄙野”身份,如“鄙语曰:‘儿妇人口不可用。'”“鄙语曰‘骄子不孝’,非恶言也。”“里语有之:‘舐穅及米。'”“鄙谚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168]“里谚曰:‘欲投鼠而忌器。'”“邹鲁谚曰:‘遗子黄金满籯,不如一经。'”“里语曰:‘腐木不可以为柱,卑人不可以为主。'”“里谚曰:‘千人所指,无病而死。'”[169]等。
秦汉时期,整个社会文字水平有很大的提升和普及,对文字的尊崇也达到一个高峰。因此大约在这个时候,知识者对传递信息过程中有关语言文字的“书面之学”和诉诸听觉的“口耳之学”开始有了更多关注。在传世典籍不断被训释疏解的同时,诉诸听觉的口耳之言,也逐渐被系统的观察、分析乃至记录下来。比如赋家为了呈现眼里心中的博物世界,“假借形声”[170]而造“玮字”[171],对有声言语如何转换成文字书面语已摸索出一些规律。而在语言学领域,表现更为突出。扬雄《方言》“采集先代绝言、异国殊语”[172]就是将各地口耳之音收录为文字的过程。而《说文解字》对文字的说解,既探求本义、剖析形体,又辨识声读。刘熙《释名》则几乎完全用声训方式,对日常生活中各种观念、事物的命名由来作语源学上的分析。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下,汉代知识者对口耳相传的谣谚开始有了学理上的讨论,主要集中在以下三方面:
其一,关于“谚”和“语”的关系,认为两者实同。对于先秦文献中大量“古语有之”的引用,汉人认为“语”就是谚,甚至将两者合称为“谚语”。如《孟子·梁惠王章句下》:“夏谚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游一豫,为诸侯度。'”赵岐注曰:“晏子道夏禹之世民之谚语也。”又《万章上》:“语云:‘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赵岐注曰:“语者,谚语也。”[173]此后亦延续这一观念,如《春秋榖梁传集解》:“语曰‘唇亡则齿寒’”,晋范宁注曰:“语,谚言也。”[174]“谚语”这一双音词也作为一个专有的文体名称被后人接受,成为使用至今的文体名称。
其二,从内容上看,认为谚语即嘉言善语,是经验智慧的总结,言辞鄙俚,具有民间性特征。《国语·越语下》:“谚有之曰:‘觥饭不及壶飱’。”韦昭注曰:“谚,俗之善语。”[175]韦昭为汉末三国时吴人,他以“俗之善语”概括谚语的特点,明确了“谚”之“俗”,这就给谚语以文体的社会身份,此后学者在讨论谚语特征时基本上延续这样的观念。刘勰《文心雕龙·书记》论“谚”最为详尽:
谚者,直语也。丧言亦不及文,故吊亦称谚。廛路浅言,有实无华。邹穆公云“囊漏储中”,皆其类也。《牧誓》曰:“古人有言,牝鸡无晨。” 《大雅》云“人亦有言”“惟忧用老”,并上古遗谚,《诗》《书》所引者也。至于陈琳谏辞,称“掩目捕雀”,潘岳哀辞,称“掌珠”“伉俪”,并引俗说而为文辞者也。夫文辞鄙俚,莫过于谚,而圣贤《诗》《书》,采以为谈,况逾于此,岂可忽哉![176]
“直语”即表意明朗,不加修饰。“廛路浅言”犹云市井之言(廛为古代城市贫民所居之地)。刘勰认为谚语之“谚”与吊唁之“唁”可互训,都指不加修饰的言辞,“有实无华”。《孝经》:“子曰:孝子之丧亲也,哭不偯,礼无容,言不文。”[177]“不文”即不加文饰,故“谚”又通“喭”,有粗鄙粗鲁之意。《尚书·无逸》:“乃逸,乃谚,既诞。”[178]《论语》:“由也谚。”都从此意。因此刘勰强调“文辞鄙俚,莫过于谚”。古代文体观念中,很早就确定了雅正和鄙俗的分野,汉代以后学者显然是将谚语归入后者,认为即便被收录关注,也属于“艺文之末品”[179]。这与先秦知识者对于“古语有之”的态度显然不可同日而语。不过,刘勰也认为谚语虽鄙俗,但因“圣贤《诗》《书》,采以为谈,况逾于此,岂可忽哉!”这与班固《汉志》对小说的态度是类似的。
其三,从其产生和传播特点看,认为谚语为“传言”,不知出处,或传自古远,或传自民间。许慎《说文解字·言部》:“谚,传言也。从言,彦声。”段玉裁注:“传言者,古语也。”《广雅·释诂》亦云:“谚,传也。”“传”强调其受众的广泛以及形态的流动。
由此,谚语的这些特性和归属就基本上稳定下来,后世多沿用。如《汉书·五行志中》颜师古注:“谚,俗所传言也。”[180]又《礼记·大学》:“人莫知其子恶,莫知其苗之硕”,陆德明注曰:“谚,俗语也。”[181]至今,对谚语的认识也大都归入民间俗语的范畴,这也是谚语在文体价值序列中最终获得的社会身份。[182]
因此,由先秦至秦汉,谚语呈现一种由雅至俗的认识转变。清代学者最初意识到这个问题,也对此有过一些讨论。比如段玉裁就认为“谚”是“传言”“古语”,“凡经传所称之谚,无非前代故训”,认同其“雅”言的身份,因此他认为“宋人作注乃以俗语、俗论当之,误矣”。[183]其实,这里倒不是宋人之“误”,而是谚语所谓“雅俗”身份的动态变化。而杜文澜则认为古今谚语本就有“雅俗”两类,早期是“彦士之文言”,是典雅深奥的,可称为“古谚”“先圣谚”之类;后来又有“传世之常言”,是流行、浅近的,可称为民谚、乡谚、里谚等,两者之间是源与流、体与用的关系:
谚既从言,又取义于彦,盖本系彦士之文言,故又能为传世之常言。惟其本系文言,故或称古谚;或称先圣谚;或称夏谚、周谚、汉谚;或称秦谚、楚谚、邹鲁谚、越谚;或称京师谚、三辅谚,皆彦士典雅之词也。惟其又为常言,故或称里谚、乡谚、乡里谚;或称民谚、父老谚、舟人谚;或称野谚、鄙谚、俗谚,皆传世通行之说也。谚之体主于典雅,故深奥者必收;谚之用主于流行,故浅近者亦载。[184]
“体用”的说法未必妥当,但范文澜能原始表末,细心排列探究先秦以来谚语之各种存在方式,以及典雅深奥、浅近俗鄙并行的特点,试图说明二者的关联,从文体学角度看就很有意义。据此,他还批评陆德明训解的不足:“陆氏德明训谚为俗言,又训谚为俗语,乃专指其浅近同性者,而反遗其深奥典雅者矣。”
四 人物品评之语是“谚”还是“谣”
需要注意的是,汉代还有一些被称为“语”或“谚”的简短韵语,并非经验和知识的总结,而是对当下人与事的一种概括和评价,有明确的针对性。或者说,这些谚语是有所谓“本事”的,借助这一类言辞的流传,相关人、事被社会各界所了解。
如《史记·樗里子传》载:樗里子为秦惠王异母弟,历惠王、武王、昭王三世,为将为相,多有贡献。其人滑稽多智,秦人号曰“智囊”。昭王七年,樗里子卒,葬于渭南章台之东。死前说百年后,“当有天子之宫夹我墓”。至汉兴,果然“长乐宫在其东,未央宫在其西,武库正直其墓”。故司马迁引秦人评价:
秦人谚曰:“力则任鄙,智则樗里。”[185]
任鄙为秦武王时力士,昭王时去世,二人同时,此谚或在二人生前即流传。
又《史记·季布传》载汉初楚人季布为人仗义,信然诺,有声名。楚辩士曹邱求见。见面后,季布面露不屑。曹邱遂吹捧道:
楚人谚曰:“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足下何以得此声於梁楚间哉?!且仆楚人,足下亦楚人也,仆游扬足下之名于天下,顾不重邪?何足下距仆之深也![186]
曹邱引谚赞季布名气,又称自己亦楚人,为宣扬其名不遗余力,季布乃大悦,引入,留数月,为上客,厚送之。
以上称“谚”用例,显然都是人物品评之语,非经验智慧之总结。
不过,更多情况下,这类时评多称“语”,一般引领的语词为“语曰”,也有“称曰”“世称”“号曰”等。有些还强调流传的地域,如“长安为之语曰”“东方为之语曰”“京师为之语曰”等。如《汉书·朱云传》载少府五鹿充宗精于《梁丘易》,心辩善辞,元帝命他与诸《易》家辩,以了解《梁丘易》与其他《易》家之异同,众儒心怯,无人敢出头。后有人推荐朱云,其登阶上堂,抬头相询,音动左右,论难频频刺中要害,占尽上风:
故诸儒为之语曰:“五鹿狱狱,朱云折其角。”[187]
意思是五鹿充宗头上长角,朱云折断他的角。
又《王吉传》载王吉年轻时休妻事:
王吉少时求学长安,东家有枣垂吉庭中,吉妇取以啖吉,吉后知之,乃去妇。东家闻而欲伐其树,邻里共止之,因固请吉令还妇。里中为之语曰:“东家有树,王阳妇去。东家枣完,去妇复还。”
同传又载:
(王吉)与贡禹为友。世称:“王阳在位,贡公弹冠。”言其取舍同也。[188]
其他如:
先是京兆有赵广汉、张敞、王尊、王章,至骏(按:指王骏)皆有能名,故京师称曰:“前有赵张,后有三王。”(《王吉(子骏)传》)
(萧育)少与陈咸、朱博为友,著闻当世。往者有王阳、贡公,故长安语曰:“萧、朱结绶,王、贡弹冠。”言其相荐达也。(《萧育传》)
(诸葛丰),元帝擢为司隶校尉,刺举无所避,京师为之语曰:“间何阔,逢诸葛。”(《诸葛丰传》)
(成帝即位,张禹)为《论语章句》献之……禹先事王阳,后从庸生,采获所安,最后出而尊贵。诸儒为之语曰:“欲为论,念张文。”(《张禹传》)[189]
王莽为宰衡时,甄丰旦夕入谋议,时人语曰:“夜半客,甄长伯。”(《彭宠传》)
(戴)遵,字子高,平帝时,为侍御史。王莽篡位,称病归乡里。家富,好给施,尚侠气,食客尝三四百人。时人为之语曰:“关东大豪戴子高。”(《逸民列传》)[190]
有时甚至也被称作“谣”或“歌”。如《后汉书·党锢传序》曰:
初,桓帝为蠡吾侯,受学於甘陵周福。及即帝位,擢福为尚书。时同郡河南尹房植有名当朝,故乡人为之谣曰:“天下规矩房伯武,因师获印周仲进。”二家宾客,遂各树朋徒,互相讥揣,渐成尤隙。由是甘陵有南北部,党人之议,自此始也。后汝南太守宗资任功曹范滂,南阳太守成瑨亦委任功曹岑晊(按:范滂字孟博,岑至字公孝),二郡又为谣曰:“汝南太守范孟博,南阳宗资主画诺。南阳太守岑公孝,弘农成瑨但坐啸。”[191]
《酷吏列传》:
(董少平)搏击豪强,莫不震粟,京师号为“卧虎”。歌之曰:“枹鼓不鸣董少平。”[192]
两汉史书尤其是东汉收录此类品评人物的谣谚甚多,其原因有二。一是官方将民间风谣作为官员政绩考核的重要参照[193];二是人才选拔方式为地方察举,公府征辟,由此,人物品鉴极被看重,于是,人物品评之风逐渐盛行。汤用彤在谈及刘邵《人物志》的产生背景时曾说到这一动因:
有名者入青云,无闻者委沟壑。朝廷以名为治(顾亭林语),士风亦竟以名行相高。声名出于乡里之臧否,故民间清议乃隐操士人进退之权。于是月旦人物,流为俗尚;讲目成名(《人物志》语),具有定格,乃成社会中不成文之法度。[194]
虽然为利益所驱,所传谣谚中或有多事者刻意而为,名实未必相副[195],但从文体角度看,流风之下,借助口耳相传的“谣谚”品评时人时事,成为汉代此类文体发展中极为突出的现象。作为一种“准新闻”式的舆论传播,它背后所涉及的清议、党争等因素,以及品鉴人物由道德到才学的视角转换等,都对汉魏六朝政治、思想、文化产生深远影响。
不过,对于这一类人物品评之“谚”“语”的文类归属,历来大都不做细分,统称为“谣谚”,与歌谣归入一类,如杜文澜《古谣谚》、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都是混杂收录的。推其理由,大约认为“谣”“谚”均为口耳相传的韵语,如杜文澜就认为二者可互训,至于区别,只是表达时音声长短、急徐之类的差异:
谣谚二字之本义,各有专属主名。盖谣训徒歌,歌者咏言之谓。咏言即永言,永言即长言也。谚训传言,言者直言之谓。直言即径言,径言即捷言也。长言主于咏叹,故曲折而纡徐,捷言欲其显明,故平易而疾速。此谣谚所由判也。然二者皆系韵语,体格不甚悬殊,故对文则异,散文则通,可以彼此互训也。[196]
从今天的文体观念看,上述单从音声等形式因素对文体进行分类,显然不够妥当。对此,朱自清有明晰的判断:“谚是经验的结晶,应是原则的或当然的,与此种歌性质不符,故仍应当作谣而加以论列。”他甚至列举更为简短的品评人物之语,如《史记·货殖列传》注徐广引谚云:“研、桑心算。”[197]认为这也应属于谣[198]。
对此,笔者是认同的。古代文体研究中,文体分类一向是难点,原因就是古代文体发展阵线长,呈滚雪球式的增长,文体之间互相牵扯,文体命名也有一定随意性,大都只强调该文体产生时某方面的特点,有从功能论,有从形式论,有从内容论,等等。而一种文体在发展变化中常有多方面特征,若不能抓其核心,就会“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如《孟子·梁惠王下》引“夏谚”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游一豫,为诸侯度。”这显然是一则歌谣,颂夏禹巡狩观民,行止从容,若游若豫。但清代焦循在谈及此“谚”的文体归属时则说:“谚,俗之善谣也。俗所传闻,故云民之谚语,而其辞如歌诗,则谣之类也。”[199]“俗所传闻”并非“谚”的核心特质,故上述说法就会产生误导。
因此,假如对相关文体特质有较为明晰的认识,则标准就容易划定。如周作人在收录整理歌谣时也遇到是否将谚语收录的问题,最终他决定收录,理由是:
谚语是理知的产物,本与主情的歌谣殊异,但因也用歌谣的形式,又与仪式占侯歌有连带的关系,所以附在末尾;古代的诗的哲学书都归在诗里,这正是相同的例子了。[200]
对于文体间的同异有比较清晰的认识,但又不拘泥,根据需要取舍,这是比较通达明晰的文体观。或者说,只有认清文体发展的实际状况,才有选择取舍的自由,否则,混杂不清,势必焦灼纠结,也就难有澄明的理解。
郭绍虞曾引西人语:“谚语以简短、意义、机警三种为要素。”[201]作为一种文体,也作为一种公共话语资源,谚语在世界各民族文化中都存在,文化越古老,所累积流传的谚语越丰富。而从言说方式上看,引谚引语背后所依托的往往是较为古老漫长的历史,因此可以说是一种传统的“古典式的”修辞方式。当人们普遍对言语文字保有敬畏,看重经验传统,推崇语言的纯净简素、蕴藉凝练,甚至口语交流还占有较大比重时,这种语言方式会有更深厚的土壤,也会不断“生出”新的文本。否则,大概引谚引语就会被认为是一种“老套”而陌生的修辞方式而渐渐与之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