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墓志碑铭撰写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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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丧家向非亲属求铭

非亲属之间求铭则多以同乡、同学、同年、同僚、朋友及门生故吏等社会关系为主,兼有一些并不相熟的人,这主要是向当时或当地知名人物求铭。

(一)同乡关系

杨億撰彭悦墓碣曰:“陇西彭君,讳悦,字仲荀,予同郡人。”[70]李寔撰富鼎墓志云:“前事诸孤以君之友、前顺安守王景仁所状君行来见里人李寔,求铭如是者再,乃受而叙之。”[71]邵诰撰乡人潘承福墓志曰:“郡人邵诰于其姻施氏之子有善,请而为铭。予将岁贡于京师,日有逼矣,然辱□以三速之,因率尔而铭。”[72]李周撰李宗师墓志云:“予,冯翊人也,其族系既与君同,而所居之里又同,故子尚书、中大夫以及内园君之行实,皆得其详。”[73]显然是因为同乡关系而对李宗师祖孙三代皆相当熟悉。有些撰志者虽没有明言其与墓主为同乡,然其籍贯与墓主皆相同。温州人许景衡曾撰墓志14篇,其中13篇墓主皆为温州人,甚至其本人与墓主无甚交集,而同乡关系是连接二人的唯一纽带。如:许氏“固未尝识君而习其平生者,盖得诸乡人之善者为多也,时不可以无铭”[74];在朱完墓志中,许氏亦未透露二者的关系,仅云其子“绂前期谂予曰:‘先人生而穷,死而不穷,惟公是属。’君曾祖某、祖某、父某,世家温之瑞安云”[75]。开封人许翰撰墓志14篇,其中7篇墓主为开封人[76]。另外,日本学者近藤一成统计王安石所撰墓志,发现墓主为抚州人的最多。[77]

(二)同学关系

杨时撰李修撰墓志时言及他们的同学关系:“余与公俱闽人,又尝同为诸生,肄业于上庠,挟策考疑,时相从也。俯仰四十余年,一时朋游凋丧略尽,与公有平生之旧,而知公之详,盖无遗矣,宜其有请于余也。”[78]正是基于同学关系使他们维持了40余年的交往。陆佃撰写傅常墓志,开篇即云:“高邮傅明孺讳常,扬州助教琼之第二子。嘉祐、治平间,与予同砚席,共敝衣服,无憾也。”[79]记述了二人在仁宗、英宗朝共同读书应举的经历。

(三)同年关系

曾巩撰胥元衡言及二者皆嘉祐二年进士的事实:“君之葬,秘阁校理裴煜以茂谌之疏来请铭。予与君皆嘉祐二年进士,故不得辞。”[80]宋祁撰代渊墓志称:“予与蕴之(按指代渊字)为同年第,知之也熟。又履祥(按指代渊子)持虢略杨冕状来请铭,呜呼!予能言之。”[81]程师孟与苏舜钦同年,故程氏求苏舜钦为其父撰写墓志:“同年登科,授状丐铭,以识其窆。”[82]同为苏舜钦同年的朱处仁亦求撰祖父墓志:“沛国朱处仁表臣,少从予游,长又同登进士第。表臣宦于楚,予适越,遇表臣,喜语,既且泣曰:‘仆将葬祖父于真,有期矣,敢以铭烦于君,其毋拒!’予诺之。表臣遂状其世。”[83]

(四)同僚关系

同僚关系间撰铭者亦较为常见,所谓同僚关系,主要反映在“公”层面的交往上。有些是撰者与墓主在仕宦期间关系良好的,如曾巩与钱藻“尝为僚,相善,其且殁,以遗事属余,而其家因来乞铭”[84];张方平与程戡康定中“并命处谏垣,至和末,又代公为益部,以常同僚,而从公之游也旧,故知公之器蕴为详”[85];曾肇在韩宗道墓志中称:“予与公同时为郎、尚书,已而偕为从官,既故且戚,铭其可辞!”[86]曾布也提到了其与陈君的同僚及上下级关系:“治平中,余为海州怀仁令,而永康陈君,实佐余为主簿。余与君皆少且壮,相得甚适。后六年,余以翰林学士判司农寺,荐君为勾当公事。”[87]

也有些同僚关系实质并不密切。如:杨偕在庆历新政期间为翰林侍读学士、左司郎中,“谏官王素、欧阳修、蔡襄累章劾奏:‘偕职为从官,不思为国讨贼,而助元昊不臣之请,罪当诛。陛下未忍加戮,请出之,不宜留处京师。’帝以其章示偕,偕不自安”,故出知越州。[88]然而,杨偕去世之后,其子仍请欧阳修撰铭,故欧公云:“修为谏官时,尝与公争议于朝者,而且未尝识公也。及其葬也,其子不以铭属于他人而以属修者,岂以修言为可信也欤?然则铭之可不信?”[89]陈枢去世,“其弟杞以书之亳州,乞铭于南丰曾巩”,曾巩谈到二者关系时云:“盖元丰元年,巩为福州,充福建路兵马钤辖,奏疏曰:‘臣所领内,知泉州事、尚书屯田员外郎陈枢,质性纯笃,治民为循吏,积十有五年不上其课,故为郎久不迁。方朝廷抑浮竟、尚廉素之时,宜蒙特诏有司奏枢课,优进其官,以奖恬退。’于是天子特迁君尚书都官员外郎。”[90]可见他们的关系皆不密切。

(五)朋友关系

吴雅婷对宋代墓志铭中的朋友之伦有较为细致的论述,唯其论述为墓志铭中所显现出的朋友关系及友谊,而非以撰铭者为中心。[91]在北宋碑志文中,撰者透露了其与墓主为朋友关系的情况也较为常见。范仲淹在胡则墓志中称,其子胡楷“泣血言于友人范某:‘礼经谓称扬先祖之美,以明著于后世,此孝子孝孙之心也。然而言之不文,行而不远,处丧之言,乌乎能文?今得浙东签书寺丞俞君状先人之事,而敢请志焉。'”[92]韩琦撰尹洙墓表时回忆道:“至和元年十二月日,沂、材举公、夫人之丧,葬于缑氏县某乡之某原,从吉卜也。范公尝以书谓余曰:‘世之知师鲁者莫如公,余已为其集序矣,墓有表,请公文以信后世。’余应之曰:‘余实知师鲁者,又得其进斥本末为最详,其敢以辞?’既实书其事矣,又考性命之说,而表于墓。”[93]可见二人的关系已经超越同僚,而是关系非常密切的朋友。宋祁撰高若讷墓志云:“至和二年冬十月己酉,克葬公于开封府开封县褒亲乡之原。前此门人河东裴煜腾状来中山,取文志隧。予与公游也旧,谊不得让。”[94]张温去世之前,写信给好友文同云:“我无状,子最为知我者。今病革,不复见子,愿得子之文以记我死,死瞑目矣。”[95]可谓生死之交。

另外,朋友关系不独在官员中间显现,在非官员中间亦为常见。北京图书馆藏墓志拓片中即有应□山人为友人刘旦撰写的墓志:“洛阳贡士彭城刘公天圣初六月十三日寝疾终于家,享年七十有六。嗣子世则等以予于公深接友契,请志其墓。予素熟公事迹,弗敢为让,得实而纪之。”[96]张铸撰黄君墓志曰:“人子之于亲也,不忍己书其遗善,故托朋友焉。”[97]显然其与墓主为朋友关系。

(六)门生故吏

北宋为防止臣僚结党,对门生关系限制较为严格,宋初曾“诏及第举人不得呼知举官为恩门、师门及自称门生”[98]。然在具体实施过程中却不能严格限制,墓志中有不少撰者言及其为墓主之门生故吏。李沆曾推荐过杨億,故杨億撰其墓志曰:“某早在荐绅之末,特蒙国士之知,虽年辈相辽,位貌非等,更仆之论,固尝莫逆于心。”[99]实质上暗含了其为李沆门生这层关系。苏辙因撰欧阳修神道碑而与欧阳棐书信中云:

辙启:令子承务见访,蒙示手书,以先公神道碑未立,猥以见属。辙与亡兄子瞻,俱出先公门下。亡兄平昔已许撰述,不幸奄至大故,此志不申,则辙今日不当复以鄙陋不足以发先公事业为辞焉。[100]

道出了苏辙兄弟乃欧阳修之门生。曾炳将葬,诸子请铭于韩琦曰:“先子,公之门生,而素被知者,得公一铭而内之圹中,存殁之光矣!”[101]张亢将葬,其子准备张亢官次与平生之施为告韩琦曰:“公曩帅西边,我先子实备将佐,其忘身扞寇,勤苦百为,固不待疏列而公知之详矣。其种侯世衡事范文正公,宣力环延,及其亡也,文正亲为文志其墓,盖悉其故吏之劳,书之所以为劝也。我先子之事,其著如此,公忍遗而不书哉?”[102]明确表示了张亢与韩琦乃故吏关系。

笔者上述把非亲属间请求撰铭人划分为六种社会关系,实际上是为了方便论述的举措,实质上撰者与墓主之间的社会关系大多不会如此简单化与条理化,各种社会关系重叠或交错或更符合历史真实。李觏撰傅代言墓表曰:“亡友傅君代言,字某,生同乡,长同学。”[103]可见二人既是同乡,又是同学,更是朋友,故而为之撰铭。王安石撰张君墓志道:“余与君相好,又同年进士也,故与为铭。”[104]秦观与葛宣德之间的关系更是错综复杂:“余举进士时,常与君同学。在汝南,复与君同官。君之登科,与侬仲父(按指秦观叔父秦定)同年。而张仲(按指墓主葛书举之子)又余之婿也。”[105]不但涉及非亲属社会关系,还涉及了亲属关系。蒋瑎与慕容彦逢亦涉及多重社会关系:“余与公居同乡,进同年,仕同僚,有游从之好,有姻娅之契,知公之详,义不得辞也。”[106]如此等等,皆属于此类。

(七)纯粹求铭行为

北宋时期确有撰者与丧家并不熟悉的事例,笔者此处姑称为纯粹求铭行为,其中主要是托各种社会关系向当时或当地知名人士求铭。王璹撰柴炳墓志云:“公之次子扬状公之事迹,公之次侄拟以书属铭于予。予与公又昔有一日之雅,理当为之铭。”[107]撰者称与墓主有“一日之雅”,或可理解为其在暗示与墓主较为疏远的关系。若王璹的例子稍显隐晦的话,鲍贻庆则明言其与丧家无甚关系,潘干将葬,“其子珂泣拜乞铭于贻庆,然贻庆与公同郡异邑,不得其详,辞而却之。珂出苏纲所述行状,余读之,知公行义可称,子又礼,敢不诺而铭诸”[108]。李觏也直接交代了其与丧家并不认识的事实:

前此者,闻新淦邹氏有子曰迪,九龄以文求试于台,遇疾罢去,得神童称。今迪遗予以书,且列其妣之行,请铭于竁。予未识迪面,矧非州党姻族,闺门之懿,所不及知。然观庸俗,富而溢则骄其子,使沦于欲,若节信所谓“以贿丧精”者往往而是。迪生五六岁,嗜读书,属词句。既毁齿西游,仰视九门虎豹之威而不怯惑,有披青云、捧白日之志。事虽不果,与夫冕弁而童心辈,相去几十百倍。苟非胎仁乳义,沃染于初,如土斯瘠,其奚以艺嘉谷也哉?则其善状宜不诬。[109]

虽与丧家从未谋面,但李觏声称自己经过对墓主子嗣的了解,认为其行义可嘉,故而撰铭。欧阳修则很坦诚地描述了李诩遣人持书与币请铭的过程:

故尚书比部员外郎陈君,卜以至和二年正月某日,葬于京兆府万年县洪固乡神禾原。其素所知秘书丞李诩与其孤安期,谋将乞铭于庐陵欧阳修,安期曰“吾不敢”,诩曰“我能得之”。乃相与具书币,遣君之客贾绎,自长安走京师以请。盖君以至和元年五月某日卒于长安,享年四十有六,其仕未达,而所为未有大见于时也。然诩节义可信之士,以诩能报君,而君能知诩,则君之为人可知也已。[110]

从欧阳修文字中可以看出,他之所以了解墓主为人,全赖墓主与李诩友善,故欧公本人与陈氏家族不相熟悉是可以想象的。据王兆鹏先生研究,北宋撰写碑志文可以获得不菲的润笔,[111]故撰者之所以接受并不熟悉的丧家请铭要求,很可能与唐宋时期流行的“润笔”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