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夜诉心肠,愁云惨淡
丹峰半腰处有一竹庐,庐前摆放十二只水缸,半丈余高,旁侧乃一药圃,时值腊月,炁温显寒,可圃内一排排灵植却是生机盎然,争相斗艳。
吴妄提着木桶,包长生贴在身后,呼哧呼哧的,二人跟随队伍到此处,往返两趟才将缸里填满水。
恰逢天色已明,为首师兄看了一眼,朗声道:“早功结束,众师弟各自忙吧。”
一众弟子三两作伴,熙熙攘攘散开。
吴妄擦了擦额头一层薄汗,摸了摸背部,他嘴角一抽,轻“嘶”了声,伤处已结了层薄薄的血痂,他呼了口气,咽下痛楚,然后扭头看去。
小胖子包长生瘫坐在地上,显然累得不轻。
他轻轻一笑,这小子修为虽高他一层,但韧性、体力却都差了不少。
“师兄,我们该去哪儿?”
“你二人去伙房。”梁师叔不知何时站在他们身后,似鬼影一般悄无声息。
“啊?”包长生面露苦色,“去伙房,莫不是去洗菜洗碗啊……”
梁师叔面无表情,依旧是不想多言,“去了就知道了。”
补充道:“辰时三刻前到。”
包长生闻言咻的跳起来,看向吴妄,作哭丧表情,“师兄,快走吧……”
待二人赶到伙房时,发现众弟子已在朝食。
包长生愁眉舒展开开来,“嘻,师兄,咱们错怪梁师叔了,原来他是叫咱们来吃东西哇。”
吴妄看着师兄们咀嚼,他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确是有些饿了。
朝食颇为简单,两個杂粮馒头,一碗米粥,虽然清淡,倒也能吃饱,吴妄吃的津津有味。
包长生从小养尊处优,何曾吃过如此粗陋饭食,可肚子不争气,着实太饿了,他只好苦着脸咽下。
待朝食结束,众弟子又散去,也不知去哪里忙活。
同寝居的方生贾良经过。
吴妄上去询问:“两位师兄,你们去哪里做事,能否带上我二人?”
“啊?”方生二人讶然,“梁师叔没给你们派事吗?”
吴妄错愕,“梁师叔适才让我二人来伙房……”
“那就是了,你们就待在这里,伙房的师兄会教你们做事的。”方生温煦一笑,同贾良朝着一旁离去。
少顷,伙房内走出一壮汉子,方脸,浓眉大眼,胡茬青砺,系着条淡灰围裙,靠在门上剔牙,中气十足吆喝道:“喂,你俩小子过来帮忙……”
“瞧见没,清洗完这些碗筷,然后去柴房劈柴,碗筷至少冲洗两次,不得有污渍,可明白?”
伙房拢共就三人,其余两人坐在一旁吃着饭食,有说有笑,木桌上竟有两盘菜,其中甚至有一份是荤菜。
吴妄和包长生眼睛亮晶晶的,直勾勾盯着,不约而同吞了吞口水。
“赶在午时前做完,不然不准吃饭!”直到哪汉子喝了一声,他们才回过神来。
近六十份碗筷,吴妄师兄弟费了小半個时辰才洗完,自问一尘不染,干干净净,可到了胡茬汉子那里,也只得了“凑合”二字。
之后,二人又去柴房抡起斧头劈柴。
“唔…师兄……好苦啊,我是来修仙的啊,这分明是苦役干的活啊…魏师叔怎么这般折腾我们啊……”
包长生精神不振,在一旁叫苦。
吴妄倒好一些,背上痛意也不那么明显了,也不知是适应了,还是年轻气盛,恢复力强,他斧头照着柴火精准劈下,咔嚓一声,一分为二,打趣道:“你不说错怪魏师叔了吗…?”
“我,我眼瞎了…”
待到午时,胡茬汉子来柴房检查完,责骂几句,称劈的差劲,后又勉强放他们去吃饭,说着“下不为例”的话。
正午,回屋休憩半個时辰,下午又是洗碗,然后劈柴,打杂,极为枯燥。
到了戌时,他们吹着夜风,望着穹顶星河,长长吐出一口气,终于不用再洗碗碟了。
这会改为了打坐。
夜色寒凉,皎月在天。
璞琛殿供奉着祖师雾隐真人,此刻烛火映照,丹炉熔烧,缕缕素烟盘旋而上,绕梁不散。
丹峰众弟子前往其间,于殿中有序坐列。
在魏管事的监督下,所有人端坐于蒲团上,闭眸不言,待到戌时末才可散去,期间需仪态姿态,且不得妄动。
如有急,需提前打招呼,整個过程,比劈柴还要煎熬。
吴妄静默不语,心念《绛宫导炁决》,岿然不动,如老僧入定,权当是修行了。
包长生这次不哭丧了,心头喜悦,因为这個他擅长。
在家时,每日都需早起读书,教书先生没少拿着戒尺逼他端坐苦读,写字抄书,以往还觉得苦,而今却鱼入大海,雁上青天,一坐就是一個时辰。
“时辰到了。”
魏管事期间不知有没有离去,但戌时末准时开口。
吴妄起身,腿脚略微有些酸,好在期间他运炁疏导肌肉,使得并未僵麻,他扫了眼包长生,这小胖子一动不动,只怕是睡着了,他不动声色推了一下。
包长生惊醒,揉了揉眼睛,“唔…师兄,结束了吗。”
“结束了,回吧。”
“哦…”
包长生刚起身。
魏管事走了过来,蹙着眉头,盯着小胖子欲言又止,却是找不出什么毛病,毕竟,若是睡着还能端正姿态,这也算一种本事。
憋了半天,魏管事指着一旁,沉声道:“下次你座那边去。”
顺着指向看去,那是大殿最里端,老祖雾隐真人的供像咫尺可见。
包长生看了一眼,睡眼惺忪,不以为然,“弟子知道了……”
孤月当空,愁云惨淡。
回到寝居。
方生贾良二人已在泡脚。
吴妄笑着打招呼,也打了热水,掺和着凉水,坐在一旁,询问道,“两位师兄,咱们每天都要如此吗?”
“也不完全是,像昨日魏管事有事,我们就回来的早一些,不过大多时都是如此,太乏味了,是吧。”
方生轻笑,脚掌搅动着木盆里的水。
一旁,包长生也端着洗脚盆坐下,抱怨道:“可不无趣,原以为来了这里,学的都是玄妙神通,长生之术,却没曾想会是这幅光景,这与苦役有何区别啊?”
“而且还是免费的苦役,县里的劳工干一天活还给两個子呢,这仙门却连身像样的衣服都不给,比我娘亲还抠……”
方生道:“那倒不至于,咱们每個月,可领得一枚灵石。”
“哦……那还是亏。”
“两位师兄,这苦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包长生唉声叹气,只想早点结束这种日子,学习真正的本领。
吴妄安慰道:“如此也是为磨炼意志,锻炼体质,待日后,当有学习真本领的机会。”
方生却是摇头。
“哎……师弟你有所不知,入了山门,大多数人只能碌碌无为打杂,我如今已是第三個年头了,期间也只听过两次师叔讲课,加起来拢共不足一個时辰,想要出人头地,学到真本事,太难了……”
似是觉得自己说的太过令人绝望,方生又缓和了语气:
“等你们多待些日子,或许有机会去丹房做事,到时还能看甘师叔炼炼丹,长长见识。”
“的确是这样。”贾良附和。
“不过我们也该知足,起码每日衣食无忧,且山中灵炁充裕,有《凝光决》,苦修一二十年,若是天资卓越,能够筑基,那便可成为门内核心弟子,到时候,一身修为就是底气,下了山,不论到哪里去也是受人尊敬。”
包长生愕然,“一二十年?”
这期间,他们每日都要重复干苦力吗?
那也太惨了吧……
“各峰弟子都是如此?还是只有我们丹峰?”
“不是,天峰和剑峰会好一些,能学到拳脚功夫,剑术法门,至于学多少,全靠自己悟性,符峰和我们差不多,每天能画会符,只是符法晦涩难懂,鲜有弟子能学懂,至于药峰,那比我们还惨,耕田采药,浇水驱虫,有时下暴雨,还得大半夜起来去搭棚护药,苦不堪言。”
“那……梁师叔和魏师叔不教我们东西吗?”
“两位师叔也只是练炁境,在咱们丹峰,想学本领就只有炼丹术,而丹法只有峰主、甘师叔,聂师叔,玄炘师叔会,但峰主常年在外,神龙见首不见尾,甘师叔也是一心炼丹,从不授课,剩下就只有聂师叔和玄炘师叔了,他们二人偶尔会召集弟子授课,但如今还在闭关,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出关。”
“那…为何不将炼丹之法撰为经卷,让我等自学也可以啊……”
包长生蹙眉,不是很理解丹峰高层的这种做法。
方生耐心解释:“每一种丹法都是弥足珍贵,甚至是不传之秘,每一株灵药都价值不菲,颇为稀有,山门并没有那么多的财富供我们试错啊……”
“只有真传弟子,才有学习炼丹术的资格,要怪,只能怪我们气运不佳,没能去天峰……”
方生叹息,天峰是公认最强,也是最有前途的一峰,其次是剑峰,可惜剑峰只收女弟子。
包长生仍有些不死心,追问道:“我听闻《凝光决》修炼至大成,可凝结金丹,这总是真的吧…”
“这是真的,不过自我修行此法,至今已有五個年头,如今也只是练炁四层,想凝结金丹,只怕是难如登天啊……”
这话如同一盆冷水,泼在了包长生心头。
吴妄也有些心凉。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还有《绛宫导炁术》,“黄芽丹法”,一切还有转机,他出言道:“修行之路是一辈子的是,这才刚开始,我等都还年少,莫太悲观了,也许,过些时日就会有师叔授业。”
贾良方生不语,二人起身擦脚,苦涩一笑。
他们也曾是乡邻口中的神童少年,可入了山门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到了此处,自己也不过是芸芸丹童之一罢了,若无机缘,可能一辈子都难以筑基。
他们虽心有不甘,但却也明白,如今这样已不错了。
外界动荡,官府苛捐杂税,地主剥削压迫,妖魔横行作怪,州府割据纷争,他们于此修行,衣食不愁,不该过于贪心。
“对了,你们都是门内弟子接引来的吧,门中有规定,接引一名弟子可获五枚灵石,不知你们得了几枚?”
包长生点头,“接引我的是剑峰一名师兄,他来时讲予过我此事,给了我三枚灵石。”
门中原本规定,是将五枚灵石都给予新入门弟子,以作扶持,可后来发现,接引弟子常常懈怠,不认真对待,无可奈何,上面便改了规定,接引双方可酌情分配这五枚灵石。
一般都是新弟子三枚,接引师兄两枚。
“师兄,你分了几枚?”
包长生好奇瞅来。
吴妄微愕,默然,他一枚都没有,且李星沅也并未说过此事。
“正常,此事山门不怎么管,只能怪运气不好,平日多努力修行也可赶上。”
见吴妄如此神色,方生和贾良已然明白,脸上浮现一抹可惜,出声安慰了句,一個月才能获得一枚灵石,对他们而言,一枚灵石都是珍贵。
之后十日,吴妄都是如此,晨起练功,吞吐精炁,排泄浊物,朝食,然后洗碗筷,再去柴房劈柴,日复一日,苦中作乐。
终于,在昨日,他的修为有所突破,达到了炼炁三层。
值得一提的是,这几日,吴妄总觉得有人在背地里窥伺,但他并未能逮住。
应当是错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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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大寒。
隅中,金芒破开天边,似一件巨大宝袈,随意盖住整個丹峰。
临近小年,丹峰上下的气氛也轻松起来。
再过两日,到了腊月二十三,他们便可有一天日子自由支配,吴妄准备下山探亲。
吴妄牵挂爷爷,一想到这個就颇为激动,老人家一個人在伏牛镇,也不知过得好不好。
他本来还比较放心,可昨日知晓灵石的事,这才明白,那李星沅多半是个流于表面的人,并不可靠。
他打算到了小年那天,下山去伏牛镇探望爷爷。
想到这里,吴妄干活愈发有了激情。
他哈着气,在伙房门口卸着一袋袋粮米,这多半個月在此做事,已与伙房三位师兄厮混熟了,做事也没之前那么拘谨了,偶尔还可以偷偷懒,吃点好东西,倒也潇洒自在。
至于包长生,那厮嫌在伙房做事麻烦,在背后嚼舌根子,被听到,然后发配到了竹庐前的药圃。
那一亩半的灵药,如今都归他伺候。
浇水施肥,松土耕地,每天累的跟老黄牛似的,一回寝居就呼呼大睡,看的吴妄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阿妄,过来歇会。”
胡茬汉子坐在板凳上,嘴里嚼着韭菜鸡蛋盒子,吃得极香。
“荣师兄…给我留点…”
“小心眼,这不还有么。”
胡茬汉子叫做庖荣,为人豪爽,心直口快,挺对吴妄胃口,且这家伙只是看着显老,实际也才二十六岁。
吴妄还未坐稳。
伙房运送粮米的张师兄进来,看到吴妄,讶然道:
“阿妄,你怎还在此处,玄炘师叔出关了,正在丹房授业讲学,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不去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