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底线
在排除同卵多胞、近亲和外源干扰的前提下，根据DNA分析结果，支持样本A与样本B为样本X生物学上的父母亲。
看到鉴定报告上的结论，罗宋松了口气，随后又叹了口气。松了口气，是因为这一切终于水落石出了。在鉴定结果出来之前，罗宋便确定火灾现场发现的尸体，就是王天金的儿子王海源，也就是王海林的堂哥。王海源母亲最后一次联系上他，跟王海林搬到先锋村的时间吻合。所以推测如下：
王海林抓了王海源，囚禁在先锋村他姥姥家的宅子里。抓他的目的有两个，第一是为钱的事情复仇，第二则是作为脱身之计。一举两得。王海源身高与王海林相同，面容上也多少有些相似，王海林囚禁王海源长达半年，在发现自己所在的位置暴露后，他便执行了脱身的计划。故意让村民知道起火当天他在宅子里，还买了大量的酒，所以因醉酒没能逃出来也就理所当然了。他逼迫王海源喝下，王海源醉酒后，点火。为了保证面部不会被人认出，还特意把酒洒在脸部，导致脸部烧伤比其他部位烧伤严重。电脑也是故意留下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要让人认为死在这场火灾里的就是王海林，而且也是犯下几起命案的凶手。
而第三起命案中所留下的凶手的皮肤组织，被证明与王海林家族中的其他男性成员都不匹配，这也就间接证明凶手就是王海林。再结合动机以及其他证据，这个案子基本上可以就此了结了。而叹气，是因为一直到现在，他们都没有找到王海林。罗宋对此并不很乐观，王海林心思缜密，如果不是因为在第三起命案时留下了皮肤组织，他们也就没法证明在火灾现场发现的尸体不是王海林。而当他得知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已经暴露之后，势必会将自己隐藏得更深。而最让罗宋担心的，是他会继续作案。
“王海林的通缉令已经下来了。”副局长办公室里，吴副局告诉罗宋，“你的个人三等功的申报，我也提了上去。”
罗宋感到有些惊讶，刚要开口，吴副局做了个手势，制止了他。
“你也不要说什么了。要不是你，在发现那具尸体的时候应该就结案了。如果真是那样，这个王海林就真他妈的逍遥法外了。另外……”
说到这吴副局站起身，绕过办公室走到罗宋跟前，递给他一根烟。
“张亮身体不好，这个大家都知道，他差不多三年前就申请过调岗了。两年多前，我提过让你接张亮，不论资历还是能力，让你做这个刑侦大队队长，不会有人说什么。但因为小岚的事儿……”
说到这吴副局停了下来，罗宋也不语，两个人沉默地抽着烟。
“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我也能理解你为了找她所做的努力。那天你从会议室跑了，我是很生气，但我理解你。张亮前段时间又提了调岗的事情，估计他也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我又提了你，但是……”
吴副局没有把这句话说完，但他也不必再说下去了，罗宋心知肚明。上面有人不喜欢他，或许是因为不喜欢他当初为了找妻子不惜动用全市警察系统里的所有关系，甚至包括周边城市的。如果是三年前，听到这样的“但是”，他无疑会怒火中烧，但此刻他丝毫感觉不到愤怒，心里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三年前他想要的有许多，想要干好工作，想要立功，一步步往上爬，大队长、副局长，甚至于局长。现在他什么都不想要了，起码不再认为那些对他而言是重要的东西了。他现在只想要妻子回来。
他抬起头，正好迎上吴副局带有歉意的目光。
“吴局，”他开口，不管怎么说，他能感受到吴副局的那份真诚。说起来，吴副局还算是他跟妻子的半个媒人。“这个个人三等功的申请就撤了吧，申报个集体三等功。兄弟们都挺拼命的。”
“集体的我也申请了。”吴副局看上去松了口气，“你没事儿？”
“没事儿。不过，想跟你请几天假。”
“没问题。最近大家都辛苦了，你还跑了好几次外地。这假我准了，好好休息休息。”
刚从吴副局的办公室走出来，光头就迎面走了过来。
“宋哥。”光头一下子搀住了罗宋的胳膊。
“你干吗？”
“哥几个晚上要跟你一起吃饭，这次你可别想跑了。”
“行行行，我不跑，你松开。”
“不行，不信你，等你上了车我再松开。小刘的车在外面等着呢。”
罗宋像是犯人一样被押送着上了车，上车的时候光头还真像押送犯人一样按下罗宋的头。
“你个混小子。”罗宋笑骂。
“对不住宋哥，习惯啦！”
酒桌上，刑警队里几个小伙子轮番向他敬酒，对他说些恭维的话，他没有太过推辞，不一会儿便觉得有了些醉意。
“你说王海林这个混蛋，为了复个仇搞这么大动静。”
席间，有人谈论起了案子。
“不过他也真够可怜的。父母出车祸死的，赔偿款还被堂哥骗去十几万。最后妹妹也出车祸死了，肇事者还逃逸了。”
“你同情他？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对他来说，这句话反了吧？应该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宋哥，你怎么看？”光头问。
“什么怎么看？”
“这个王海林啊。”
罗宋又喝了一口酒，随后把手指伸进酒杯，蘸了点酒，在桌上画了一条直线。
“人真的是很复杂的动物，永远没办法用一句话或者一个词概括一个人。好人或者坏人，都是相对的。从个人遭遇上来说，这个王海林真的很值得同情。看到这条线没？”罗宋指着刚才用酒画的线说，“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这样一条线，但画在什么地方每个人都各不相同。光头，如果说王海林拿了那段视频，去跟视频里的那几个人要几十万上百万，你能接受吗？”
光头思索了片刻，点点头，说：“能！”
“那如果王海林把那几个人都打了一顿，你能接受吗？”
“也能！”
“打成重伤，住院了。”
“这……”
“打成植物人了。”
“……”
“看，一定程度的报复，你还是可以接受的，但随着报复程度的升级，接受起来，就不是那么容易了。你或许能接受他跟那几个人要钱，打那几个人一顿。但有些人就不能接受，比如咱局里的王政。”
罗宋说到这，大家都笑了起来，每个人都知道王政以在道德上严格要求自己及他人著称。
“所以在你跟王政心里，你们这条线所画的位置就不一样。但是，不管是谁，心里的线，都不能低于整个社会所共通的一条线，我们可以把这条共通的线叫作底线。对于王海林的遭遇，我同情。对于他想报复的心，我理解。但他超过这个底线了，超得太多了。”
说到这，罗宋一下子想起了王海林的样子，照片上那个瘦弱的年轻人。他突然感到一股悲凉，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头疼无比。昨晚是怎么回到家的他已经记不得了，他所记得的最后的事情，就是一杯杯往自己嘴里灌酒。他很久没有如此醉过了，妻子失踪后，他甚至都不太敢喝酒，唯恐因醉酒而错过了关于妻子的消息。他看了看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三点。他艰难地起身下床。
喝水的时候，看到电视柜上女儿的照片，他突然想去接女儿放学。自打女儿上学以来，他一次都没有接送过。他匆忙洗了把脸就出了门。
在女儿学校大门口，他注意到门口的保安不住地打量他，眼神里带有些敌意。放学铃声响后，学生们陆续从门口走了出来，他伸长了脖子寻找。第一眼看到女儿，他甚至有点不敢相认了，女儿似乎就在这几天里长大了许多。
“蕊蕊！”
他大声喊。
女儿往他这边看过来，愣了好一会儿后，才向他这跑过来。
“爸爸。”
罗宋注意到，门口的保安听到这两个字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你胡子怎么这么长了！”女儿揪住他的胡子说。
罗宋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好几天没有刮胡子了，无疑一副邋遢样，他终于明白保安为何会对他抱有敌意了。想到这他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几天太忙了。”
“不过，你留胡子也挺帅的！”女儿说着挽起了他的胳膊。
那一瞬间，他仿佛感觉到妻子回来了，他回想起跟妻子逛街时，妻子总是像这样挽着他的胳膊。他侧过脸，看了看女儿，不知不觉间，女儿已经差不多跟他的肩膀一样高了，长大了的女儿，有了妻子的几分模样。
向前看。
他突然想起很多人直接或间接对他说的这句话。过去，他对所有说这句话的人怒目相向。但此刻，他终于能坦然。他早就明白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这一道理，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总是难以理性地去看。向前看，并不意味着必须得背叛过去。过去与将来，并非对立面。想到这，他回忆起了妻子的笑。
三年来，第一次，他没有因为想到妻子而难过痛苦。
他终于能从那痛苦的漩涡中解脱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