搓麻将
上海话叫“搓麻将”,比广东话、台湾话的“打麻将”,显得文雅泰然、慢条斯理多了。“搓”,意味着一种细磨细揉、优哉游哉,完全不用那么急吼吼、急形恶状地“打”。
上海麻将牌都比台湾麻将牌、广东麻将牌小,因而显得精致。一般麻将牌是用竹做牌背、骨做牌面,完全是手工艺制品,当然考究的也有全翡翠做牌背、象牙做牌面,但毕竟不多。现在都以塑料大批量机器生产了。
麻将老举(熟练)的只须用手指一抹,看也不用看,就知道这只是什么牌。搓惯上海麻将的不大会搓台湾麻将、广东麻将,主要是上海麻将输赢来去没它们那样大——那种职业性的、靠麻将吃饭的自然不在此文之例。上海人搓麻将,大多是白相相(玩玩),朋友叙叙小乐惠(舒服)一下。而且,上海人搓麻将更讲究做花头。
直到20世纪50年代,上海弄堂里仍流传这样的儿歌:“淘米烧夜饭,夜饭吃好了,电灯开开来,麻将拿出来……搓搓小麻将呀,来来白相相呀……”十分形象生动地反映了上海人自得其乐、小乐惠的情怀。
搓麻将,既是十分小市民的白相,也可以做得十分奢华高贵,主要是看参与游戏的人。中国古语,人以群分,物以类聚。麻将台子上,本身就是一个个既定的小圈子。一张麻将台四个人,但凡稍有点生活经验的,不用交谈,甚至根本不用询问,只须眼睛一瞄,就十分明白自己这张麻将台坐得上坐不上。虽然没有对号入座也没有领位人,任何一个麻友(麻将朋友)都会准确无误地在几百张麻将台间找到属于自己的麻将搭子,尽管他们可能原先根本是不相识的。一旦觉得坐错台子,不用人提醒自己就会觉得椅子出刺,快快走人才是。上海人大家心知肚明。如若要估摸一个人的文化层次、生活品位,无须看他本人,只消看看他的麻将搭子就大约有个七八分把握了。
搓麻将,是娱乐,更是一种社交,输赢不是主要的,不过,话要说回来,对上海弄堂里的小家小户的主妇,她们日前在布店看中的一段旗袍料、快要用完的一盒花篮牌香粉,都暗暗指望在麻将台上赢点外快来补上的。所以讲,尽管输赢属十分小儿科,但大家都是认认真真的。
上海人很讲究兆头。麻将台上的输赢,说到底属一种手气。如果近日麻将台上连连赢钱,心里就会窃喜——最近鸿运高照,十分旺呀!反之,就会大喊晦气。
对一般上海小百姓来说,小麻将搓搓,真是其乐无穷,很有种与世无争、与人无求、随遇而安、知足常乐的心态,真让人羡慕。
特别是在北风呼啸的冬日,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主妇忙碌过一个上午,早中饭吃过,就早早约齐麻将搭子来几圈小麻将。麻将搭子都是相知、相交多年的老搭子,都住在附近,如是连车钿都不用搞落(花费),彼此像小学生上学你约我、我约他,轧(算)准时间齐齐到。
搓麻将去的人家,通常都是众搭子中住房最宽敞,干扰最少,又有人会为之张罗茶水、点心的……一句话,终归是环境相对比较好的一个。于是,边上有无线电唱唱,手边有热茶,搓了几圈歇一歇还有热乎乎的赤豆汤、酒酿圆子,主雅客来勤。搓麻将不单单为了搬弄那一百四十四只牌,更为着享受一种惬意轻松的氛围,这才是上海人白相小麻将的真正目的。
但凡日头里有闲情可以搓搓小麻将的,多半为家庭主妇或老人,起码,是不愁三餐衣食的。但主妇们大都十分识相,看看5点钟声敲过天色昏暗了,必识相早早拆场作鸟兽散。因为所有男人都不喜欢辛苦了一天回来,家主婆(妻子)照面也不打一个,粘在麻将台上,再加上麻友们也费事要与男主人敷衍寒暄——通常,她们与麻友的先生是很生疏的。
上海流行过一种卫生麻将,大约就是特别为这样的小家小户人家设计的。卫生麻将即为不讲究做花头,欢迎跌倒和,如此输赢来去不大,不伤脾胃,又周转快捷,速战速决,几圈下来正好赶上大家散场回去烧夜饭。
虽然是小家小户人家,众牌友还是十分懂得规矩,每次散局必各人留点零钱(俗称茶包钱)给做东的人家做茶钱,以打赏给那为他们冲茶、送点心的娘姨,遇到逢年过节还要多给点。所以旧时保姆找东家,首要问东家平时有无搓麻将的,如果没有,一般就蛔虫朝下——兴趣不大了,因为无形中要少一笔外快铜钿。
街坊老友间白相相小麻将,十分乐惠。不过,许多社交应酬的麻将,就没那么温馨惬意了,起码心情没那样轻松。一样搓麻将,表面仍是笃悠悠(悠闲)、笑哈哈,却已成为一种手段、一个明争暗斗的战场、一种隐藏杀机的较量……
1949年前的旧上海,但凡遇上公司年会,或某上司祝寿,搓麻将是一门必不可缺的助兴节目。不搓通宵起码也要过半夜,还要故意搓得喧嚣闹猛(热闹),也属营造气氛吧!但牌友们的心情,可是各式各样的。
麻将台上,可以读出许多人世风情。
首先,这样的麻将台,是女人们争秀钻戒的最佳时机。那个被比下去的钻戒主人回去必要与老公“作”一番:“你看,人家戴出来的钻戒都是锃亮煞清、光头(光)十足,只有我这只倒灶钻戒,最没噱头,芝麻大这样一粒……也不知你是从哪里淘来的便宜货……”
“老早关照你呢,不要轧这种有钞票太太的道,你比不起的,除非手气好再去摸一个有铜钿的老公来……”
夫妻一场相骂难免了!
男人怪罪起家主婆,头头是道。其实自己,也是一肚皮的怨气。原是想趁着这样搓麻将,去结识几个社会地位高过自己、头脑活络过自己的人,岂知自己实力与他们是不相等的,硬要打肿脸死充胖子,找与自己不是一个圈子的麻将搭子搓麻将,就是坐错台子了。尽管一般不会有人赶你,但你就会坐得浑身不舒服。他们讲的话题你插不上嘴,他们输赢进出在你眼里是太大了。如是越是怕输就越会输……找了比你层次高的麻将搭子,就如下雨天没带伞拼命想钻到人家的伞下,可能一个头可以保住不淋湿,但伞下的冷雨沿着你衣领浇了你一身,你还得赔笑忍着哆嗦连声谢谢!不过,人往高处走,在职场上,自有许多无奈和打击,更何况麻将台上这点小小的委屈!
庶务科的刘先生很想讨好信贷科的李先生,以便可及时知道一点市面行情,便有心连连在牌桌上“出冲”给他。李太太在另一张牌桌上,正坐在朱经理的太太椅子把手上为她做参谋出牌,一心讨好这位经理太太,就为了她可在经理耳边美言几句,让自己丈夫升个外汇科协理当当……
众人看在眼里,心照不宣:同是天涯沦落人嘛。这叫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
朱经理在另一张麻将台上,每逢洗牌时,四个人八只手,不知怎么搞的,他的小指尾常常会与年轻漂亮的陈小姐的手指牵丝攀藤,纠缠不清……
小小一张麻将台,也是人生一片小舞台。
最令人肃然起敬的,是那等孝子在发工资的日子,双手奉上几张钞票交给老母亲:“姆妈,这几个小铜钿给你做麻将骰子,解解厌气……”
各人品性、处世为人,在麻将台上都会流露几分。难怪旧上海人选择合作拍档或聘用员工,在最后拍板前,往往都会与之打几圈麻将,俗话叫“相个脸”,即为现今的面试。
麻将台上最绅士的,是一位先生下班回家后,见到太太与一桌牌友尚未散局,他彬彬有礼过来向太太的每位牌友敷衍,虽然他或许从没见过这些牌友。
“早啦,再白相几圈好了,便饭吃了走……”
虽然是客套话,但十分有风度。
最令人感动的,是一个前半生冤案入狱吃了多年官司,后半世又郁郁不得志、早早下岗的男人。两个人就靠太太那份退休金过日子。老婆怕他郁闷成疾,日日催他出去和众街坊小麻将搓搓,解解厌气散散心,临走时塞两百元在他口袋做麻将骰子。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上海人搓麻将,哪怕是街坊间小来小去的,都十分讲究台面观感。旧时有种八仙桌,四边都有一道高出台面二三分的楞边,还各有四只小抽斗,这其实是标准的麻将台。小抽斗用来放筹码,四围的那道楞边,就有讲究了。上海人搓麻将,包括一般普通人家,都会在台面上铺一层不薄不厚的毛毡,再在上面铺一块烫过的麻将台布,台布四周有布条用以紧紧绑在四只台脚上,绷紧的程度得以一枚硬币扔上去可以弹起来为准。而边上那道楞边正好可稳定这层毡毯。铺上这样的毡毯,无论是洗牌还是打牌,手感极好。而且,可以保护麻将牌面不受磨损又清洁干净。另外,搓麻将的声浪也不会太大,以免搅乱他人。
老上海人搓麻将,各人门前放一把红木戒尺,牌砌好后用这把戒尺唰唰两下,将牌垛得煞煞(很)齐。如要和了,就拎起这把尺,啪一下将牌推倒,很是先声夺人,气概非凡。
现在市面上流行一种自动洗牌机,只要一揿按钮,就会自动洗牌,自动砌牌。对这种现代化,老牌友并不欣赏:搓麻将连洗牌都懒得洗,还搓什么麻将?不过,据说自动洗牌机的好处就是一个“快”,如是几圈几圈的巡回可以加快。不过,如果连搓麻将也要讲究速度,这样的搓麻将又有什么乐趣呢?那不是搓麻将,是赶麻将了!
无论如何,入夜后的民宅,麻将声声,灯影绰绰,虽显俗气,却蕴含着一派国泰民安的祥和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