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不可倒流,人生不可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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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査德卿:当年明月在

【普天乐】别情

玉华骢,青丝。江山断送,萍梗无踪。

阳台云雨空,青草池塘梦。好梦惊

回相思重,翠烟晴啼鸟山中。

梨花坠雪,海棠散锦,满院东风。

鹧鸪词,鸳鸯帕,青楼梦断,锦字书乏。

后会绝,前盟罢。淡月香风秋千下,倚阑干人比梨花。

如今那里,依栖何处,流落谁家。

关于元大都的物质生活,是元曲里一个有趣的话题。元代人的生活方式与他们曲子里表现的景观、娱乐、行旅紧密相关。关于这些物质生活中的有卖花女子,有风中梨花,食客酒徒,构成了元大都的市井生活主题。而查德卿则是流连于这场生活剧中的多情客人。

査德卿从江南来到元大都,黄昏的时候看着云燕归去,他的心逐渐冷了。渔舟上饮酒的人,在客散之后对月当歌,年年此时,写着缠绵此曲的人儿,如不系之舟,不知心归何处。每一个人在元大都的城墙下失魂落魄。无论文人士大夫还是市井之人,都有他内心柔软的一面,但是在时常的生活中却还是要戴上面具,置换身份,穿梭于闹市之中,往来于江湖之上。在这古老的城墙下他们也许都有自己想诉说的故事,今天是某个官宦厅下的幕僚,明天是瓜棚田地里的农夫、深巷里的书生倚着梅花树,你该如何去抓住他那一瞬间痛苦的表情,如何从这物质生活里推测它的万千风气?

关于元代的物质生活,你可以从这些词汇之中得出一个大致的判断,王宫的奢华以及市井寒碜的一面,比如:玉华骢。杜甫曾经有巨石“先帝天马玉花骢,画工如山貌不同。”而玉华骢则是泛指骏马,骢,即是青白色的马。青白色,接近青玉的光泽,极其高贵而温雅。对酒当歌的江湖之夜,日月穿梭而过,酒水洗尽怨愤,闲愁万缕,那梨花似暮雨般被风吹散,这便是古人伤情处。那一袭青衣的査德卿酒盈瓯,锦缠头,富贵对于他只是花开花落,明月烟波,卷舒之间笑看落日孤鸿。那青白色的骏马流水般的蹄声踏过元大都的黄昏,柳枝如烟,他有一种“朝如青丝暮成雪”的忧心。市井众生在冥冥灯火闪亮之处睡去,他却是骑着青白色的骏马扬起一阵尘埃,在古城墙下四顾彷徨。纵使有天下最快的骏马,他还是追不上时间的闪电,而即使在那缓慢沉积的时光尘埃之中,他也不能闯进那隔着历史之河的宫殿。镜中青丝,而那玉华骢只是尘埃中的一个影子,他在元大都的夜晚的闹市里再也寻不到它,而他已经遗失了太多的东西,如今两手空空。玉华骢的长嘶,似乎在召唤他年少时的光阴,而这骏马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灯火幢幢,他踉踉跄跄,在元大都四处奔走,仿佛听到那时光深处一匹骏马的嘶鸣。

玉华骢,传说中的青白色骏马,化作尘埃和虚无,让査德卿感到前所未有的荒唐与哀伤。传统世情小说里的故事终于上演,他在这个开头就开始犹豫不决,甚至没有一介草莽所具备的勇气。他只是喟叹,“江山断送,萍梗无踪”,从求取功名的仕途折返,査德卿隐约领悟到了悲剧。这江山,无论是山河宫阙还是送别之时,思慕之日的山峦,漂泊、无定的时光,命运如浮萍般颠簸却是不可避免。流水中的浮萍,青白色的骏马,远方的都城,如梦幻泡影,现实如铁板一块不断地挤压他的理想和信仰,他终于要濒临那个虚无的极限。灵魂悸动的痛苦,诡异、乖戾的气息的气息在破碎的山河之梦里紧紧逼迫他,直到悬崖边,他已经毫无退路。

玉华骢,对于査德卿只是一个象征和遗失的时光之象。但是在这个故事里,他并不知道自己扮演的终极角色。灯火阑珊的元大都,他避开一个个夜幕中的暗角和陷阱,想打破这个僵局,因为这样的故事过于伤神,让人不知所措。对于这样的故事,查德卿许是也没有一个答案。对于时间,古人历来是充满了困惑。尽管在更早的时候已经有了滴漏和更准确的天文历法。但是历书并不记载个人的哀愁和遭遇的不幸,它只记载元大都的降雨,以及更远的地方的灾情。而烦琐和单调本身并不是那样可怕,因为市井本身并不会带来突然的灾难,只会细水长流,适合不愠不火地过日子。

他刚刚从江南北上来到元大都,感觉自己像是一叶浮萍,宫廷、民间和江湖之间都漂泊不定,走走停停,不知道自己即将忧伤终老,双鬓斑白。侠女壮士刀光剑影一闪而过,贩夫赌徒如过江之鲫,仕宦功名已经及不上浅斟低唱,这个快乐的读书人第一次觉得他的生命之中原来有这么多的选择余地。痴痴呆呆地读书,快快乐乐地饮酒,急急匆匆地赶路,到头来却是倍感伤心,不知道自己在忙碌什么。

一个古代士人,他的酸腐与爱情,木讷与沧桑,并不是短短的曲句可以概括。太短的折子戏容纳不了戏子的牢骚,也不能盛下査德卿的心事。他的离情,牵挂是不动声色的,只在灯烛下写词笺、曲句,偶尔听到窗外的山谷会传来鹧鸪的啼叫,才知分别多时,转瞬已到了三月的春天。

他的漫游、行吟与元代的儒士生存状态没有太大的干系,他知春花即将掉落,而月华即将黯淡,所以顾不上伪善与演戏。一个走遍整个世界,在元代的风雨之夜,身心憔悴的人,忽而晨光熹微,看到两岸青绿、花儿朵朵,想起锦囊里的鸳鸯手帕,他的心就变得安宁。

在山间的河谷,听到鹧鸪的声音,看看过去的年头,竹篙静静的浸在水中,云朵从峰顶慢慢的飘过去,仿佛可以看到昔时那条小路,匆匆送别的场景。在古代的长旅之中,有着太多失意的行人。分离的时候,会下起雨,落花满地,才子和佳人匆匆而去,了却心中怨恨。世俗世界里的小儿女迷了路,生了恨意,他们等不及雨停就弃了昨日而去。

“翠烟晴啼鸟山中”,这是古人的相思。人在青山之中,鸟语与白云有清空的意味,即是是悲伤,也有几分美。这是一种宁静之心,大悲与大苦从心底升起,看世间忙忙碌碌,青翠的烟岚,晴空之下带来婉转的鸟语,此中的滋味,与闲愁、嗔怒的凡夫不同。査德卿看“江山断送,萍梗无踪”,他的心便是这山中竹林后的泉水。

何谓是悲情?梨花坠雪,海棠散锦,满院东风。

那时光的凹凸双面镜一侧是颜如玉,一侧是白发生,梨花飘落满院,海棠花香十里,东风吹来,光景佳美,悲情增添了缠绵的情分。唐宋的小儿女在锦帕绣上鹧鸪,即是爱情的象征。一声鹧鸪,无论身在何处,似乎都能在瞬间回到从前,没有名缰利锁缩短羁绊,只有当年的庭院,梧桐树下清凉的喜悦。只是鹧鸪的啼叫有一种空而凉的意味,这种鸟语是一种心结,有灵性。让人想起梨花开、海棠艳的时节,东风吹衣,鹧鸪声声,让人心碎。

古人写的鹧鸪词,是一卷悲情,灯烛下阅读它,便是与其同心。

不知道元大都的那个晚上有没有下雨,行人是否匆忙,没有江南的油纸伞,书生如何避雨,又如何找到客栈。査德卿翻着书卷,庭院落花满地,满腹心事。

去年花开时,茶沏都浓,江南的雨下得悠闲,来自山野的女子,坐下弹琴,不论它是哪朝哪代,如宋代张绍文的诗句“卸却朝衣,笑拈拄杖,日在花阴竹径间。”一心安稳,心无旁骛,这就是其独有的心灵境界。

世间的约定,是无常的、闹心的,不能确信的。如心碎时立于窗前,疑是听到了鹧鸪的声音,回到了多年前的春天,而茶还是当年那样浓。“青楼梦断,锦字书乏。”锦字,即是古人的书信,让人想到的是更远的时光以前,前秦的女子苏惠织锦写诗寄予丈夫的旧事。只是如今换了光景,没有陪你看沧桑云气的人儿了。路过当初的山谷、许愿的寺院、竹林,也不能寻得那个人的影子。

去年此时,听到那个女子的琴声,便知是春日的到来。世故、冷漠都只是可以在瞬间溶化的。燕子从江南来到元大都的城楼,琉璃瓦的晶莹光色映在行人的眼睛里,忧伤如雨后彩虹。这个元仁宗延佑年间的故事,似乎一开始就与一个失神落魄的人有关。

元代的一个夜晚,査德卿失神落魄的时候,想到的是东邻蚕种,平冈细草的闲居岁月。这种生活节奏出乎他的意料和掌控之外,他无法心定,这种疏离感让他不能平衡,三月的鹧鸪声进入梦来,绕过青山,却不见彼时之人。

如何能遇到一个人,能够共采陌上桑,能够共饮一江水?一个人的青草池塘是如此寂寞。绿竹窗下的査德卿,面带嘲讽,看着满卷的句子,1317年的斜阳,淡淡的落在衣襟,他似乎陷入了沉思。站在荒野里看着鸟群与芦苇,他的内心是虚静而恬淡的,如四野里的炊烟。

公元1317年的黄昏,日光照射在船头,我们看到的査德卿,关于他的身世、生平已经难于循迹了。锦笺遗恨,离人断肠,只有太平乐府中留下他写的关于古代女子的相思曲。日出之后,芦花掩映的河边,清风吹来,他似乎在等待爱情的突然降临。掬水而饮,清风拂去一身尘埃,荡着舟顺水而去。关于1317年,古代人的爱情,它的神秘、曲折、缠绵、迷惘。只能顺着水痕去观察那些芦苇、水鸟,去从中倾听。

空山鸟语,白云栖居在船头,淡淡的梨花香从江南十年前的庭院飘来,査德卿的鸳鸯丝帕像是水墨画般淡雅,记载的是多年的愁思。

深山的鹧鸪,空幽的啼声传来,青舟上的人抬头看着山峰,葱郁的绿色让人想起春日的时光。梦初醒,清晨的光是如此明净,去哪里寻找采撷红豆的女子呢?“鹧鸪词,鸳鸯帕”,青舟已经顺着流水走了几百里,晨光在衣襟沾染了两岸水草的清香,或许不久就能到达一个村庄,就在鹧鸪啼鸣的白云深处。鸳鸯手帕,寄情之物让人在千里之外溢满情愁。査德卿像是一个倦游客,走了太远的路,终于要停下来歇歇。西风黄菊,去年的佳人不知在何处,云卷故园,春花开的消息写在信笺,鸳鸯手帕藏在行囊中,内心多了一丝温暖。

在这样元代的一个黄昏,査德卿像是夜行人,月到中天,梦初醒,四顾无人,只有瘦石、西风,还有病恹恹的海棠树。海棠亭畔的鹧鸪词,调风弄月的时光,他感到心里隐隐的酸楚,昨天的冷茶尚在,只是已经没有心思斟饮了。青云、浮光,他的心被抽空了,“青楼梦断”,如今置身于客栈,忘掉过去的姻缘,他静坐、研墨,笔下满是沧桑。人生最华美的一段时光过去,只剩下枯藤老树、半间栖身之地,宦海的尘埃终于落定,最痴心的那份柔情已经危在旦夕。“锦字书乏”,他像芦花丛中的白鸽子,衔着草木书笺,飞过了江南的河流,终于要停留、休息。鹧鸪啼鸣,挥手相送,人已在两岸,清水湾,绕青山,这鸟啼像是一首旧情歌,“后会绝,前盟罢”,尘埃落定之时,如何去理解古人的爱恨呢?是六朝流水,冠带袍笏,南柯一梦还是一醉方休?它像是一个谜语,你与青山中的白狐对弈,世间、凡俗两不相干,只关心如何去解开迷局。当是前世约定,今生情分,听听野雀的啁啾,凡夫的怒气,让它融进心底。

査德卿在延佑年间的故事一开始就走向迷误,半醒着写锦书,半醉着看梨花,鸟啼三四声,读一两个时辰的书,熏香炉里袅袅的青烟飞升到庭院上面的天空。因为这是一个没有约定的爱情故事,在元代的黄昏盼不来当年那一轮明月,山盟海誓已成云烟。“淡月香风秋千下”,曲句隐约已经有了悲凉的味道。去年海棠红,今年人憔悴,变幻之中清凉的曲子唱起来,这种悲凉是琐窗人静,独看月华的沧桑。尘世的微风,吹着香炉,海棠凋谢,残花败叶,满地是不知如何收拾的情绪、思念。只在这一个瞬间,海棠一败涂地,“倚阑干人比梨花”,西风之中,独倚楼台。

栖居空山,或者醉于江湖,査德卿的归宿远在白云深处。“如今那里,依栖何处,流落谁家。”何处是一个栖身之地呢?做一个进退知天命的菊园主人还是做失意的渔翁?停泊在明月下的码头,花影横窗,淡酒独酌,一樽酒,一块银钱,一碟果蔬,他就能度过一个漫漫寒夜。在每一个黄昏,不管是遇到彩虹还是暴雨,或穿蓑衣,或安身屋檐下,或重返明月楼,他都已经不在乎了。他就是这样一直走在漂往江南的黄昏,听着两岸青山的鹧鸪声、看着鸟儿栖居在更远的白云之处,行囊中的鸳鸯手帕迎风展开。

就这样走吧,带走那深山的鹧鸪声,带走那伊人的鸳鸯手帕,还有那流水无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