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不可倒流,人生不可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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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陈草庵:此时人不解当时意

【中吕】山坡羊叹世

晨鸡初叫,昏鸭争噪,

哪个不去红尘闹。

路遥遥,水迢迢,

功名尽在长安道。

今日少年明日老,

山依旧好,人憔悴了!

元代的一个风雨黄昏,陈草庵在琉璃殿下酣睡,书卷被风吹得哗啦啦的响。这个愤世嫉俗的散曲家像魏晋的知识分子那样,以浓酒、怪谈、异服来回避来自官场的压力,他的托辞半疯半傻,半真半假,让人读来便知他生存处世的艰难。因为元代的悲剧和日常生存的困顿,毕竟不是那清雅的玄谈可以概括。

酒盈瓯,锦缠头,陈草庵的红尘梦中有虫鱼之鸣,燕雀啁啾。如果你觉得这是一种写意、诗情,那你只读懂了一半的陈草庵。古人的曲子并不是一个单纯的情感宣泄,而是掺杂了理不清的心念、怨气、自负的。

黄粱未熟之时,苍雨尚没降落的黄昏,爱情依然凋零,朱颜金钗只是温酒论说陈年他乡夜话的谈资。一身穷困的士子们倚在菊花台,一笑之间,伤情化为灰烬,只留下淡淡的悲哀。

这个时候晨光熹微,秋山春雨的诗意在破晓时分被案牍劳形、以及晴耕雨读之后的日常劳作代替。他或穿薄衫,或卷袖登山,担水、垂钓,在山野之间找到了他自己的归宿。却又仍旧把自己当作过客、梦中人。这种不真实的感觉,于是在晨光最初照射在房间的香炉之上,袅袅青烟升腾而起的时刻达到了极致。远处不是钟鼓之乐,而是更为艰辛的劳作、困顿。晨鸡初叫,俚俗腔调,在这个时候让他重新认识自己的身份与欲望。

昏鸭聒噪,陈草庵不知是安心还是焦虑,士子们听惯了丝竹,这种嘈杂却有一种特殊警醒与玩世的效果。无需恭敬地去敬奉经典,怪谈和轶闻,粗鄙的俚曲,已经成为抚慰离群的悲伤的药剂。

樽前笑说往事,其心却是不堪悲伤。饮时歌,醉时魔,古人的醉意之浓,伤感之深切,在那铮铮哀怨之声传来的夜晚便能感受到其内在的苦心。

尘心与虚名,仕途与避世,茅舍柴门之前,相信陈草庵也会有几分犹豫。那些忧伤的句子,都是在这种煎熬的心态之中写下的。

昨日黄花,今日是非,读书人长袖遮掩眉目,装聋作哑,面对时局的残酷而闭口不言,其心是骄傲的,也是怯懦的。陈草庵深明这种矛盾的心理问题所在,他的为官经历,耕读之余的思索,都是在这个人生的大是大非的命题上站来的。人生的开卷,便是风云起落,局势推波助澜,由不得个人的儿女情长,便席卷了半生的光景,摧毁了理想的乌托邦,剩下残羹冷炙、以及夜半凄凉的曲调。

以一个元代小吏的心态和眼光来理解陈草庵的人生智慧,他的选择看似鲁莽而愚钝的,与大流不合。他只想高卧绿茵下,云海蜀南的苍山走一遍,心在山间的闲鹤与清泉,世间的脂粉佳人是留不住他的心的。他是翩翩春燕,衔土缮巢,或泛舟黄河,敛迹归山,不会滞留于闹市与衙斋。

红尘之中的种田人、税吏、差官、小人,聒噪者、悲戾者、驯服者,是陈草庵眼中的浮世绘。一世光景,绿鬓添霜雪,谓之是“此时人不解当时意”,“沸池蛙,噪林鸦,”有心者才能领会世道的艰难,破碎的诗意。

一介狂夫,心忧白发,临镜相看,云卷云舒之间,其容貌已是苍老无比。袖箭飞逝,破空入石,富贵与荣辱,仕官与盐米,生存的煎熬与诡谲风波让人焦头烂额。士子们一度低估了或者理想化了这种世故的力量,它从错综盘杂的局势之中左右着陈草庵的人生、命运,指向一种宿命的归途。是否真的能如他说的“身无所干,心无所患,一生不到风波岸。”那样决绝与负气,是否明年今日依旧可以于晨光之中举杯祝词,尚是冥冥之中的未知。一切无可掌握,没有常理能为此生的了解寻求慰藉。

当年的陈草庵是延初拜河南省左丞,玉杯交错,伏低伏弱,无可奈何之中,不免愤世嫉俗,忧愤满怀。“功名纵得皆虚幻,浮世落花空过眼。”屋檐下的陈草庵,看着雨水初霁,其心境由最初的单纯而富有激情,逐渐变得平缓。当年此地,凡俗的生活,于聒噪之中静下心来,世事喧哗,而生活在世俗世界里的陈草庵,已经习惯了山乡的生活节奏,这是一种被动的适应,它体现的是在饥馑、破灭的人生理想之际,一个普通知识分子在明哲保身与老于世故,安身立命的困境之中作出的选择。

陈草庵和元初的众多知识分子一样,饮酒、作曲,徘徊在乡野与庙堂之间,举手投足之间,看着闲云野鹤、日常闹剧,发出的是低沉的哀叹。陈草庵的小令,是元初士人内心哀叹世事艰难的现实主义之作。时光倏忽,元代的吏治开始让这些闲散、清高的士子们感到做笼中的金丝雀的骄躁与无奈。虽然他们可以聚众宴乐、醉看山川,但是内心总有一种隐约不能忽略的。

如果说陈草庵是栖息在云间的野鹤,那么此刻的他已经收起了那白色的翅羽。他具备普通人的血性、畏缩,也具备平常心的冷漠与热情。这种复杂的心理是一个谜语般的心灵记录。所谓的闲归绿野,也并没有纯粹的乌托邦乐土来提供给这些愤世嫉俗的士子。天涯处处荒凉,无关风月佳话,无关酒肆、蔬果,尽是晨光熹微之时大梦初醒的一惊一乍,难掩的寒意和悸动。

陈草庵,名英,字彦卿,号草庵。析津人。孙楷第《元曲家考略》以为陈草庵名英,曾任宣抚,延初拜河南省左丞。这一次做官是他生命意识萌发的机缘。官与囚,富贵与穷困。蚍蜉,然而长安路远,心之所求,却不可得。

只是古人提到陈草庵,依旧是敬重的。《录鬼簿》列其前辈名公,称“陈草庵中丞”。卒时已近八十岁。他的一生如浮尘、孤鸿过空,留下了凄凉、悲慨的吟唱。陈草庵像一个囚徒一样,穿着官袍,站在那里听晨曦时分的鸡鸣,黄昏鸭、雀、虫鱼的聒噪。锦衣、暖香,文案上的残笔、颓墨,写不尽的是对废墟的凭吊和寄情。陈草庵比金代的那些北方士人有骨气,这个散曲家会吟唱,会喝酒、骂人,对皇城根下官员的嘲讽和挖苦也是尖锐、泼辣。“晨鸡初叫,昏鸭争噪”,陈草庵对当时处世的艰难有着颇深的理解,他是懂得这其中的人情世故,无常、阴晴不定的。而元初的动乱以及政治气氛更让这些士子们感到言不由衷,内在的紧迫感和文化心理的断裂,让他们彷徨于混乱、矛盾的边缘。

少年去寻春,回头已经是万里黄沙。几春闲度,知交已零落,所能依靠和欣慰的只是这黎明之时山间的鸟雀聒噪。明月珠,金翠饰,当年的情感还是那样浓,陈草庵想过的却是务桑麻,捕鱼虾的田园生活。像是唐代的杜荀鹤“马上览春色,丈夫惭泪垂。”心是感伤的,世道坎坷,举步维艰。

陈草庵的这种心理,与元代文人避世思想产生的根源是相同的。他们对政治局势的无常、传统文化的思维惯性、日常生活的戾气、酸腐气,并没有唐宋士人那样的大开大合襟怀。他们的避世是对元初统治者权力的不满与消解,委曲求全,不愿意与官宦权力场纠缠过多。所以“哪个不去红尘闹”,这种态度是潇洒,也是无奈。他不去思考臣将、文昌、艺术、财库、进田这些劳碌之事。看浮世落花,官宦生涯不过是一瞬间的明灭,唇舌之计,虚度光阴,让人在幻象的光景之中陷入权力和欲望的游戏,忘却生命本身。尽管陈草庵并不具备魏晋通达玄谈士人的清虚精神,也无法企及浪迹江湖的宋代酒客,但是这并非是个体的软弱与人格力量的丧失。

浮世落花,不胜酒力的曲家早早返程了,离开长安,趁着秋天返回江南或者寄归齐鲁、成都。路上遇到同行人,几声寒暄,一阵唏嘘,人生萍水相逢,大约靠的就是这些缘分。陈草庵是一个旁观者,他冷冷的目光,看着聒噪的逐利者,保持着奇异的警醒。即便在元曲史上只是一个消极的避世者,但他同时也拥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他并不企图通过设科取士,进入政治权力的敏感地带,制造一种悲剧的身份,或者戏谑者的调侃氛围。他像是一个观察者,在元初的政治氛围尚未清晰化,人们的心灵尚未解冻,一味的寻求权力的庇护之时,他的消极避世心态让他有了新的观察角度。元代张养浩《云庄类稿》卷九《析津陈氏先茔墓碑铭》引陈英自述,叙其家世及任职历程甚详(《元曲百家纵论》第73页),认为其“存曲多愤世嫉俗之作”。这首小令表现了陈草庵世事洞明,明察,冷静的思考。它描写的这种“晨鸡初叫,昏鸭争噪”的怪诞景象是元初士人们的精神生活写照,也是对其日常行为的讥讽。他们的目标归宿只有一个,就是陈草庵笔下的“长安道”。在追逐权力、功名、财富的元初士人,是没有陈草庵的冷静和达观的,他甚至具备一种悲剧意识和超然的通脱。冷眼看世间人么趋之若鹜,早出晚归,抛弃了内在的根本,在权力的游戏场欲罢不能。他并不自喻子房和范蠡这样的名士,更愿意选择半醒半醉的状态,冷眼斜看这聒噪的世景众生相。

陈草庵避开延佑年间开科取士的传统,以一种清虚,近似消极避世的姿态醉心林泉,闲中看世间碌碌之相,北方游牧民族入主中原之后产生的文化断裂感在他的内心及其层层波浪。朝廷开科取士,进取也罢,做官也好,陈草庵始终不能摆脱这种传统与时局摆设棋盘的生存法则的局限。他的这种消极避世心理的根源更多的是一种文化传统、惯性的断裂造就,而不仅仅是元初统治者的高压政策之故。“功名尽在长安道”,权力的规则,仕途的畅达都很明确的被定义、揣摩、评议,天道功名尽在长安,这长安即是古今士人求取功名之路。

这次,陈草庵选择了花覆茅檐,耕稼采桑,务桑麻,捕鱼虾,酒盈瓯,锦缠头的生活方式。他并非传统文化意义上的消极避世者,只是不愿意把人生耗费在“路遥遥,水迢迢”的仕途。对于大多数元初的知识分子来说,他们的观望、等待、聒噪都是为了更好的筹码,但是对于陈草庵,只有这渔樵闲话、青绿蓑衣才是完成生命救赎的唯一途径。他们的人格和心灵在元初的时代背景之下,变得疲惫不堪,贤愚之分毫无意义。他冷眼看到元初开科取士对知识分子的歧视、猜忌,而争先恐后的世相,实在是一种悲凉之感。

徘徊在琉璃殿,翡翠珠帘掩映的院子,陈草庵的内心是嘲讽追逐功名、官职的世俗知识分子行为的。“晨鸡初叫,昏鸭争噪”,看着书生们从前朝的废墟出发,借着晨曦向朝堂寻求一官半职,陈草庵是及其鄙夷的。这种嘲讽和挖苦,有讥诮的意思,冷眼相看,居高临下,心气甚高。晨光之中的士子们争先恐后的奔赴名利场,时至黄昏,乌鸦归巢,聒噪不休,这就是陈草庵严重看到的天下士人们的生存状态,它是荒诞的,人们竞逐功名,疲于奔命。这些士人们千山万水终于抵达权力中心的所在地,其喧哗、聒噪的形象已经跃然纸上。

作者曾经官至宣抚、左丞,尚且如此心情惨淡,平民百姓的命运可想而知。作者用带着辛酸幽默的象喻来表达自己的处境,越发透露出作者惨淡的内心,使人在不得不笑的同时,也不得不为作者感到悲哀。如果陈草庵只是一个酸腐书生,渊明图醉,陈抟贪睡,他只愿做做一个俗人,拈花弄草、四体不勤,倒也仅是一介愚痴的才子。但他的内在又有元代知识分子那种欲入江湖而身心不安,欲进朝堂而神智犹豫的矛盾。

“山依旧好”,视野月初元代的政治局势,目光转向天地之间,人生之短暂,世事之无常,聒噪、喧哗,瞬息之间陷于寂静,这才是人生永恒不变的主体,与元初士人们避世循隐的心灵是相通的。元代的初期,甚至连酒醋都课以重税,这些饮酒、赏花,企图避居深山的士人无疑难逃脱这重枷锁。服低服弱的无力,装聋卖傻的浑沌,都无济于事,纠纷麻烦灾祸仍然接踵而至。无可奈何中只好自嘲自解,而矛盾苦闷中则尽显愁惨悲哀。人老花残,皓首穷经的士子们依旧在碌碌的世间聒噪不停,陈草庵身无所干,心无所患,也是格外的寂寞。因为对时局的看破,对官场丑态,逐利者的嘲讽本质上并不能改变结果。他是无法抛开具体的政治环境、生存条件去虚构一个生活空间的。

在元代做一个渔家,青巾漉酒,看满山遍野的菊花,金灿灿的色泽,陈草庵开始担忧“今日少年明日老”,这是一种忧患意识,它萌生在冷眼看世,忧生嗟叹的心灵。聒噪、喧闹的人生景象让避世循隐的知识分子看到生存的困境,求取功名仕途的荒诞,抽象的思考并不能解决这种苦恼的根源。

昔时少年,今日白头,年华老去的陈草庵,为这个聒噪的世界留下了他的参悟与心得。他和元代的士子们终生都在思考所谓的凶星、破厄、劫财、时禄、孤独、遇难、逆境、病弱,想匡正时弊,也想循入净土,寻找一份仙方,做刘伶、阮籍那样的名士。

时岁暗老,锦年残花,不过是浮生初醒,了无牵挂。逢春栽树,抱拳相问是否安好,酒意过去,身在云霄,陈草庵已到暮年,再佳美的光景也是春花秋月,于无情与虚空之中陷落,悲凉得一眼看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