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8章 无标题章
寅时的梆子声,沉闷地敲了三下,像钝刀子割在紧绷的鼓面上。那声音隔着厚重的毡布渗进来,带着塞外凌晨特有的、砭人肌骨的寒气和死寂。营帐里依旧沉在墨汁般的浓黑里,只有帐帘被掀起又落下的瞬间,一丝微弱的、行将就木的惨白天光,如同濒死的鱼肚白,短暂地撕裂了黑暗,映出门口一个高大、冷硬如铁塔般的轮廓,随即又被厚重的毡布彻底吞噬。
沈昭走了。
带走了他身上那股浓烈的、混合着皮革、汗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新鲜铁器淬火般的血腥气。那气息曾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死死地裹缠着她,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鼻腔、肺腑,甚至渗入骨髓。现在,它终于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可留下的,却是一种更深重、更粘稠的虚无和……污秽感。
叶妲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蜷缩在冰冷的地毡上。散乱如海藻的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体僵硬得像一块在寒潭里浸了千年的石头,连指尖都感觉不到丝毫活气。沈昭临走时那低沉、带着餍足后沙哑倦意的最后一句话,如同淬了毒的冰锥,反复穿刺着她麻木的神经:“……叶妲,天亮前,把自己收拾干净。这出戏,还没唱完呢。”
戏……呵。
她空洞的眼珠在黑暗中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没有焦点。收拾干净?这满身、满心,从里到外,浸透了的污秽和屈辱,如何收拾?如何干净?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一个时辰,身体深处被冻僵的血液,终于开始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重新流动。随之而来的,是针扎般的刺痛,从麻木的四肢百骸尖锐地复苏。被粗暴对待过的骨骼和肌肉发出无声的呻吟,尤其是手腕和腰侧,那里残留着被铁钳般的手指死死箍握过的钝痛,皮肤下想必早已是一片骇人的青紫。
她动了动手指,僵硬得像是木偶的关节。然后,是手臂,撑着冰冷刺骨的地毡,试图支起身体。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牵扯着那些看不见的淤伤,疼得她牙关紧咬,喉咙里溢出破碎的、无声的抽气。散乱的长发垂落,有几缕黏在汗湿冰冷的额角和颈侧,让她感到一阵窒息的粘腻。
终于,她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从那片象征着她彻底沉沦的冰冷地面拔了起来。身体晃了晃,像狂风中的芦苇,虚弱得随时可能再次折断。她摸索着,跌跌撞撞地走向帐内唯一可能透出光线的方向——帐门。厚重的毡帘被她用肩膀顶开一道缝隙,外面守夜小帐的方向,果然还透着一豆昏黄的灯火。
“锦书……”她开口唤道,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完整的音节,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破碎和疲惫,“墨画……”
那声音在死寂的凌晨微弱得几乎被风声吞没,但小帐里的灯火立刻晃动了一下。几乎是眨眼间,两个身影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面前,是锦书和墨画。她们显然并未真正歇下,衣衫整齐,眼神清明,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探究。她们的目光飞快地在她身上扫过,掠过她散乱不堪的头发,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以及微微敞开的、凌乱衣襟下隐约可见的、被揉搓得发红的肌肤,还有颈侧那一道刺目的、新鲜的齿痕。
“备水。”叶妲出声打断她们的视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利的、不容置疑的命令,那嘶哑的嗓音因用力而扭曲,显得格外刺耳,“现在!立刻!给我搬浴桶来!要最烫的水!”她几乎是吼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撕裂出来,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和……绝望的自我厌弃。
两个丫鬟被她从未有过的激烈反应惊得一怔,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锦书眼中的担忧瞬间凝固,随即化为一种更深沉的、难以捉摸的晦暗。墨画则飞快地低下头,应了一声“是”,转身便去张罗。
热水很快被一桶桶提了进来,倒进巨大的、散发着新木清香的浴桶。蒸腾的热气迅速弥漫开来,白蒙蒙的一片,模糊了帐内的一切,也暂时隔绝了锦书和墨画那两道如影随形的、仿佛能穿透皮肉的视线。水汽氤氲中,叶妲像个提线木偶,任由她们替她剥去那身早已揉皱、沾染了尘土和……那令人作呕气息的衣裙。
当最后一层遮蔽褪去,赤脚踏入那滚烫得几乎灼伤皮肤的水中时,叶妲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的、介于痛楚和某种扭曲快感之间的抽气。极致的烫,带来尖锐的痛,反而奇异地麻痹了内心深处那片更巨大、更无法言说的空洞和冰冷。
她挥退了想要上前伺候的丫鬟,声音冷得像冰:“出去。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进来。”
锦书和墨画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顺从地退到帐帘边,垂手侍立,像两尊沉默的、没有灵魂的雕像。她们的身影在白茫茫的水汽边缘若隐若现,是沈昭无处不在的眼睛。
偌大的浴桶里,只剩下叶妲一人。热水包裹着她,那滚烫的温度却无法穿透她皮肤下那层厚厚的寒冰。她拿起漂浮在水面上的浴帕。柔软的丝棉,吸饱了滚烫的热水,沉甸甸的。她低头看着水面,水汽模糊了倒影,只映出一团扭曲的、苍白的影子。她伸出手臂,那截曾被沈承目光流连、被沈昭赞为“冰肌玉骨”的皓腕上,赫然印着几道清晰的、深紫色的指痕,如同丑陋的烙印。
麻木的神经被这视觉的冲击猛地刺痛。叶妲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她猛地将手中的浴帕狠狠按在那片淤紫上,用尽全身力气,发疯般地搓洗起来!粗糙的丝棉摩擦着娇嫩的皮肤,带来火辣辣的刺痛。不够!远远不够!那污秽仿佛已经渗进了骨头缝里!她换了个地方,颈侧那道新鲜的齿痕!她更加用力地搓揉,仿佛要将那块皮肉连同那屈辱的印记一同搓掉!热水被剧烈的动作搅动得哗哗作响,溅出桶外,打湿了地面。
痛!尖锐的痛楚从皮肤表面传来,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在扎。她需要这种痛!这种实实在在的、肉体的痛楚,才能短暂地覆盖掉灵魂深处那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恶心和绝望。她的动作越来越粗暴,越来越疯狂,手臂、肩颈、胸口、腰腹……所有被触碰过、被留下痕迹的地方,都成了她攻击的目标。皮肤在粗暴的蹂躏下迅速泛红、发热,甚至有的地方开始破皮,渗出细小的血珠,在滚烫的水里晕开淡粉色的丝缕。
痛楚蔓延,身体在滚烫的水里和疯狂的搓洗下阵阵发虚,眼前阵阵发黑。可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恶心感,却如同跗骨之蛆,盘踞在灵魂最深处,纹丝不动。沈昭临走时的话,带着冰冷的嘲弄,再次在耳边炸响:“……这出戏,还没唱完呢。”
戏……
她猛地停下了所有动作。
身体还维持着用力搓洗的姿势,手臂僵在半空。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也模糊了帐帘边那两个沉默伫立的身影。锦书……墨画……她们是沈昭的眼睛,是沈昭的耳朵。此刻,她所有的疯狂、所有的崩溃、所有的自我厌弃,是否都一丝不落地落入了她们的眼中?是否下一刻,就会化作密报,呈递到那个掌控着她生死的男人面前?
一股比热水更灼热、比绝望更尖锐的寒意,瞬间贯穿了她的脊椎!
不能!绝不能!
她不能在这里倒下,不能在这里崩溃!沈昭要看的戏,是那个在御宴上巧笑倩兮、在皇帝沈承面前进退有度的完美傀儡!是那个即使被碾入泥泞,也要挣扎着爬起,戴上华丽面具继续粉墨登场的“饵食”!她的崩溃,她的失态,只会成为他掌中把玩的乐趣,成为他衡量控制是否完美的砝码!
攥在手里的浴帕,早已被她揉搓得不成样子,湿漉漉、沉甸甸地贴着她的掌心,吸饱了热水,也吸饱了她方才所有徒劳的疯狂。五指,死死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地收拢!指甲深深陷进柔韧的丝棉里,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的“咯吱”声,在哗哗的水声和蒸腾的白雾中几不可闻。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在泛红的皮肤下狰狞地虬结,像几条濒死的青蛇。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将这小小的浴帕,连同她满腔无法宣泄的屈辱、滔天的恨意和那如影随形的绝望,一同捏碎、攥成齑粉!
指节惨白,没有一丝血色,如同浸泡在寒泉中的玉雕,冰冷而僵硬。滚烫的洗澡水氤氲着白雾,熏得她脸颊泛红,甚至额角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可那只紧攥浴帕的手,却像是从冰窟里捞出来的一般,感受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的冰冷。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蒸腾的水汽在她眼前浮动、扭曲,模糊了视线。透过那片朦胧的白雾,她望向帐帘的方向。锦书和墨画的身影,在氤氲的边缘,如同两个沉默的、没有面孔的幽灵剪影。
不能疯。不能倒。戏,还得唱下去。
叶妲的嘴唇,极其轻微地、极其僵硬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张完美无瑕的面具,被无形的丝线强行拉扯出的、冰冷而空洞的弧度。所有的疯狂,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都在这个“笑容”浮现的瞬间,被一股更强大的、源自绝望深渊的意志,死死地、彻底地压回了那深不见底的冰潭之下。
只有那只攥着浴帕的手,依旧在滚烫的水面下,无声地、用尽全力地收紧,再收紧。指节惨白,骨节分明,像一截即将在无声中崩断的枯枝。
天光,终于还是刺破了厚重的营帐毡帘缝隙,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冰冷的惨白,强行挤进了这片曾浸泡在浓稠黑暗和屈辱中的空间。水汽早已散尽,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澡豆香气和一种新换的、昂贵的熏衣香饼的味道,甜腻得发齁,像一层厚厚的脂粉,竭力想要掩盖昨夜残留的那一丝若有似无的铁锈腥气。
叶妲坐在梳妆镜前。
镜面是打磨光滑的青铜,映出的人影带着一层朦胧的古铜色光晕,模糊了细节,却放大了轮廓。她穿着素白的中衣,像一尊被剥去彩绘的瓷胚,安静,冰冷,没有一丝活气。散乱的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肩后,水珠沿着发梢无声地滴落,在同样素白的中衣上洇开一小片更深的湿痕,很快又被布料吸干。
锦书和墨画,如同两个设定好程序的精致傀儡,无声地围了上来。她们的动作轻柔、熟练,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精确。锦书手中捧着一套簇新的衣裙,是沈昭“特意”命人快马从京中送来、专为此次秋狝准备的。最外一层是雨过天青色的云锦,轻薄如烟,上面用极细的银线和浅碧色丝线绣着大朵大朵半开的玉簪花,花蕊是细小的米珠攒成,在晦暗的光线下也流转着幽微的光泽。里衬是柔软如云的素白杭绸。整套衣裙,清雅得不染尘埃,如同清晨带着露珠的花瓣,完美契合着沈昭为她打造的“冰肌玉骨、清丽脱俗”的假象。
墨画则打开了那个同样精致非凡的紫檀雕花妆奁。里面是沈昭“恩赐”的、价值连城的首饰和胭脂水粉。螺子黛,玉簪粉,嫣红的胭脂膏子盛在剔透的白玉盒里,还有一整套点翠嵌珍珠的头面,翠羽的光泽幽深如潭水,珍珠颗颗浑圆莹润。
更衣的过程,像在摆弄一件易碎的瓷器。
当锦书的手指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叶妲手臂内侧那片深紫色的淤痕时,叶妲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皮肤下的肌肉微微抽搐,像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