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另一颗荔枝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7章 船娘

南边的老林子,真他娘的不是人钻的!

韩三郎像条被几十条野狗撵着的丧家犬,一头扎进官道南边那片黑压压、密不透风的山林子。啥玩意儿规划路线,啥玩意儿省力气,全扔狗肚子里去了!就一个念头:离官道越远越好!离杨国忠那些黑皮狗腿子越远越好!

林子密得邪乎,大白天的,底下都跟提前入了夜似的,黑黢黢的。胳膊粗的老藤跟蟒蛇似的,从这棵树缠到那棵树,织成一张张绿油油的大网,挡得严严实实。脚下是积了不知多少年的烂树叶、烂树皮,踩上去又软又滑,深一脚浅一脚,一个不留神就能摔个狗啃泥。那味儿也冲鼻子,一股子树叶沤烂了的酸腐气,混着泥土的腥味,还有各种叫不上名的野花野草散出来的怪味,闻多了脑仁儿疼。

更烦人的是那些刺!野蔷薇、荆棘条子、还有叫不上名的带刺灌木,长得那叫一个欢实!韩三郎身上那件破粗布褂子,早被撕扯得跟渔网差不多了。胳膊上、腿上、脸上,全是一道道火辣辣的血口子,汗水一浸,疼得他龇牙咧嘴,跟撒了盐似的。脚底板更别提了,那只破草鞋早跑丢了,光脚丫子在烂泥碎石里趟,划得没一块好皮,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钻心地疼。

饿了,就胡乱薅几把看着眼熟的野菜叶子,塞嘴里使劲嚼,那苦涩味儿直冲天灵盖,噎得他直翻白眼。渴了,就趴到山涧边,也不管干净埋汰,咕咚咕咚灌一肚子凉水,喝急了呛得直咳嗽。困了,实在撑不住了,就找个背风的大石头旮旯,或者干脆爬到棵枝杈密实点的大树上,蜷缩着眯瞪一会儿。可哪敢睡死?耳朵支棱着,林子里一点风吹草动——是野猪拱地?还是豹子巡山?亦或是…追兵的脚步声?——都能把他惊得浑身一激灵,心脏蹦到嗓子眼,手死死攥住怀里那把半锈的剔骨刀,手心全是冷汗。

就这么人不人鬼不鬼地熬了不知道多少天,白天靠日头影子瞎蒙方向,晚上看星星月亮估摸着往南走。身上的泥垢结成了壳,头发板结得像块毡子,浑身散发着比乱葬岗还冲的馊臭味,活脱脱一个野人。怀里那几锭贵妃赏的金元宝,硬邦邦硌得他生疼,可在这深山老林里,还不如一个烂果子顶用。倒是高力士给的那枚刻着怪鸟符号的大铜钱,贴着胸口皮肉,冰凉冰凉的,成了他唯一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的玩意儿。

这天晌午,日头毒得能把人晒出油。韩三郎正扒拉开一片缠人的葛藤,累得眼冒金星,嗓子眼干得冒烟。突然,一阵隐约的、哗啦啦的声响钻进耳朵里。

水声?!

不是山涧小溪那种叮叮咚咚,是…是那种沉闷的、带着力量的、轰隆隆的声响!像是有啥大家伙在奔腾咆哮!

他精神猛地一振,也顾不上身上疼脚底破了,手脚并用,跟头把式地朝着水声传来的方向连滚带爬。越往前走,那声音越大,空气也变得湿润起来,带着一股子水腥气。

终于,扒开最后一丛茂密的芦苇,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大江横在眼前!江面宽阔得一眼望不到对岸,浑浊的江水裹挟着泥沙和断枝残叶,打着旋儿,翻滚着,咆哮着,像一条发怒的黄龙,浩浩荡荡地向东奔涌。那气势,震得脚下的土地都在微微发颤!这就是西江!岭南的命脉!

江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吹散了林子里积攒的闷热和汗臭,也吹得韩三郎有些恍惚。他扑到江边,也顾不上许多,整个脑袋都埋进浑浊的江水里,咕咚咕咚猛灌了一通。冰凉的江水带着泥沙味儿冲进喉咙,呛得他直咳嗽,可那股子清凉劲儿,从喉咙眼一直爽到五脏六腑,比啥琼浆玉液都舒坦!

喝饱了水,韩三郎瘫坐在江边滚烫的鹅卵石滩上,大口喘着粗气。望着眼前这条奔腾不息的大江,一个念头像野草一样疯长:走水路!顺着这西江一路漂下去!肯定比钻这要命的老林子快!也比在岸上容易被杨国忠的狗腿子发现强!

可船呢?这荒郊野岭,连个鬼影子都瞅不见,上哪儿弄船去?

他顺着江滩往下游走,眼睛跟探照灯似的四处踅摸。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就在他快泄气的时候,远远地望见江边一处水流稍微平缓点的河湾子里,似乎系着条小船!

韩三郎心头狂喜,跟打了鸡血似的,加快脚步摸了过去。走近了才看清,那是条再普通不过的乌篷小渔船,船身被江水泡得发黑,船篷是用竹篾和破苇席搭的,看着有些年头了。船头系着根麻绳,拴在岸边一棵歪脖子柳树上。船上没人,静悄悄的。

真是老天爷开眼!韩三郎心里念佛。他蹑手蹑脚地靠近,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没人。也顾不上多想,解开缆绳,跳上船板。船身晃了晃,激起一圈浑浊的涟漪。

船舱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破旧的渔网堆在角落,散发着浓重的鱼腥味。船尾放着一支磨得发亮的竹篙。韩三郎抓过竹篙,学着以前在老家河边看渔夫撑船的样子,笨拙地想把船撑离岸边。可这玩意儿看着容易做起来难,竹篙插进水里,不是使不上劲儿就是插得太深拔不出来,小船只在原地打转,溅了他一身水。

“狗日的!还挺难整!”韩三郎低声咒骂,急得满头大汗。

就在他跟那根破竹篙较劲的时候,身后芦苇丛里“哗啦”一声响!

韩三郎头皮瞬间炸了!猛地回头,手里攥着的竹篙下意识地横在胸前当武器,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脑子里就一个念头:完了!被发现了!是杨国忠的人?还是船主回来了?

芦苇分开,钻出来的却不是他预想中的凶神恶煞。是个穿着靛蓝粗布裤褂的年轻女子,裤腿高高挽到膝盖,露出一截被江水泡得发白、却结实匀称的小腿。她赤着脚,脚丫子上沾满了黑泥。肩上扛着根湿漉漉的撑杆,杆头还挂着一串用柳条穿着的、活蹦乱跳的小杂鱼。一张脸被江风和日头打磨得微黑泛红,算不上多漂亮,但眉眼清亮,鼻梁挺直,透着一股子水边人家特有的利落劲儿。头发用根木簪胡乱挽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贴在光洁的额角。

她显然也没想到自己船上多了个生人,还是个邋遢得跟野人似的汉子。先是一愣,那双黑亮亮的眼睛瞬间瞪圆了,警惕地上下打量着韩三郎,像只受惊的野猫。

“你…干啥子的?!”她的声音清脆,带着点西江边上特有的腔调,调门拔得老高,充满了戒备和质问,“哪个叫你动我船的?!下来!”

韩三郎被她这一嗓子吼得有点懵,紧绷的神经稍微松了点,不是追兵就好。他赶紧放下竹篙,想解释两句:“姑娘,对不住,我…我实在是…”话还没说完,他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这船娘握紧撑杆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这没啥,关键是,她挽起袖口的手腕子上,赫然系着一条东西!

一条用旧麻绳搓成的、褪色发白的…红绳?!

嗡——!

韩三郎脑子里像被人用重锤狠狠砸了一下!长安城!华清宫那个引他出宫的小太监手腕上!江陵渡口那个在乱军中帮他稳住渡船、手腕系红绳的驿卒!还有那个在长安破巷子里塞给他包袱、让他逃命的瘦小太监!他们手腕上,都系着同样的红绳!

高力士的人?!这荒僻江湾的船娘,也是高力士的人?!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江水,瞬间淹没了韩三郎!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是巧合?还是…高力士那老狐狸,早就布好了网?他根本就没逃出过人家的手心?!

“问你话呢!哑巴了?!滚下来!”船娘见他直勾勾盯着自己的手腕发愣,眼神更加不善,手里的撑杆往前一递,锋利的杆尖几乎要戳到韩三郎的鼻子尖,带着一股子鱼腥味和水汽。她往前逼了一步,船板被她踩得吱呀作响,那股子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泼辣劲儿展露无遗。

韩三郎被她逼得下意识后退半步,后背撞在了低矮的乌篷上。退无可退!他看着船娘那双充满警惕、此刻又带着几分疑惑和审视的黑亮眼睛,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跑?往哪儿跑?这人生地不熟的江边,跑得过人家本地船娘?打?自己这半死不活的样子,能对付得了这个扛撑杆跟玩似的女人?

冷汗顺着鬓角流下来,混着脸上的泥垢,滴落在船板上。他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嘶哑地挤出几个字:“…红…红绳…”

就这两个字,像是有魔力一样。

船娘咄咄逼人的气势猛地一滞!那双清亮的眼睛骤然收缩,瞳孔深处闪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如同平静的水面下突然掠过的刀锋!她握着撑杆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脸上的戒备之色非但没有减少,反而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是惊疑?是警惕?还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机?!

空气仿佛凝固了。浑浊的江水在船身外哗哗流淌,远处传来几声水鸟的鸣叫。船篷里,只有两人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船娘死死盯着韩三郎那张脏污不堪、布满疲惫和惊恐的脸,目光锐利得像要把他整个人剥开来看个清楚。她的嘴唇抿成了一条冷硬的直线,沉默了几息,才用一种刻意压低、却带着巨大压迫感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问:

“你…认得这红绳?哪个告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