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杂志(2025年3期)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7章 长篇小说 昆仑约定(6)

不过片刻,司令员的样貌便不可抑制地衰败许多。面容苍灰,冷汗敷额,眼窝深陷,形色枯槁。输液针头被他乱挥的手臂碰脱,淋漓鲜血将草绿色军被濡湿。大半瓶没输完的药品,悬挂输液架上,像孤苦伶仃的吊死鬼。

司令员刚才竭力嘶吼用尽残存气力,随即便进入半昏迷状态。僵卧不动的身体,犹如半截枯木,毫无生机。阳政委俯身,将司令员的被头轻轻掩好,用口型无声对众人说:“走。”

护士长刚想说“我不能离开”,正好门被推开,来了接班的人。护士长用眼光将看护任务,托付给接班者。三人来到走廊拐角处。这位置,听得到屋内动静,若有意外,可第一时间援助。

“怎么回事?”阳政委和龙部长同问。

“司令员的输液针头脱落,液体漏洒皮下,造成严重血肿……他大发雷霆。”钟铭小声报告。

阳政委愤慨:“怎么搞的?你还是护士长,业务这么差!”

输液针头脱落,这几天屡有发生。刚开始龙一笙也以为是值班人员不当心,其实是因为司令员年纪大,血管脆而细弱易损。长期军旅生涯,让司令员警觉甚高,无法深眠,常常无意识晃动手臂,针头极易脱落,导致药液溢出。这也是治疗效果不佳的重要原因。

“怎么办?”三人大眼瞪小眼齐发愁。司令员又闹腾起来,大叫:“卫生部一群废物!”

龙一笙赶忙冲进屋,从司令员语气中,听出深藏的伤心和无奈。叱咤千军的主帅,万般委屈。

部长攥着拳头道:“司令员,您等等。我这就派最好的医生护士过来……”话没说完,又觉得不妥,好像之前他在治疗中不曾尽心,留了后手。

冤枉啊!为给军事主官治病,他已竭尽全力。

不过,话已出口,覆水难收。更换人员,调遣精兵强将,实乃当务之急。

龙一笙回到卫生部,命令楚直速来。

楚军医摇摇晃晃,飘然而至:“部长,又碰到麻烦了吧?有什么棘手病号,要分给我?”他双手插在白大衣兜里向四周撑着,体形变得魁伟,脸上流露出狡诈的神色。

龙一笙说:“我派你到司令员那儿去,你是部里最好的医生……之一。”

楚直对“之一”颇为不满,不好明说,便道:“部里最好的医生,并不是我。”说罢,把手从白大衣兜里抽出,潇洒离去。

龙一笙喝道:“除了你是好医生,还有谁?”

楚直嬉笑说:“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龙一笙苦笑道:“我已被司令员骂得狗血淋头。现在,你去试试。”

楚直坦然道:“您老人家都没了办法,我也无计可施。”

龙一笙虚怀若谷道:“我败下阵来,也许你能有新的思路。尝试新法,救司令员于危亡中。咱们不断商量着办,争取万无一失。司令员的命,毕竟……”

楚直不乐意了,说:“部长,您别老跟我强调他的身份,这我就更不敢放开了。古话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同理,司令员生病也应与普通士兵同治。首先要把他不当司令员……”

龙一笙诧异道:“你不把他当司令员,那当什么人?”

楚直说:“当普通小兵,才能大胆施展拳脚。”

龙一笙吓得哆嗦着嘴唇道:“好你个楚直,胆大妄为!实话跟你说吧,司令员的身体尚且不如小兵。岁数是小兵的一倍甚至几倍,身体素质最多只有小兵的一半!”

楚直好生回应:“部长,您提醒得对!司令员比小兵身体差多了!”

龙一笙以为楚军医认识到错误,刚想夸他有进步,不料楚直说:“我把他当成农村老大爷,行呗?就是年逾半百,百病缠身,马上要半身不遂的那种。”

龙一笙无计可施,坚持自己的理性决策道:“你把病房工作交一下班,马上到司令员处报到。”

楚直正色道:“我服从命令。不过,一个好汉三个帮,我还需要好的护士。”

龙一笙说:“护士长服从你指挥。”

楚直眉头皱起,说:“护士长还是留在部里,处理繁杂日常工作吧。”

龙一笙不解道:“你嫌护士长技术不过关?”

楚直说:“岂敢?我想带郭换金去。她最近刻苦钻研,技术进步很快。最重要的是,她听话啊,我指挥得动。您想,护士长炉火纯青,想法万千。他若有不同意见,我听还是不听?我不想受到干扰,希望我的治疗方案,不折不扣地执行。郭换金一个小战士,没能力质疑我的方案。”

逻辑没毛病,龙一笙虽不甚赞成,但无可反驳。大敌当前,只得道:“好,就按你说的办。只是郭换金一个人忙不过来,护士要双班制。这另外一人,你的意见?”

楚直说:“我没意见。另外的人,您随便点,好说话就行。”

龙一笙说:“那我把叶雨露派过去。”

后面这话,楚直没听到。他赶着去病房交接工作,以便尽早投入对魏盾远的救治中。

龙一笙挂帅,楚直组成新的治疗小组:他自己、潘功自医生、郭换金、叶雨露。

楚直一夜未眠,研究司令员之前的治疗方案。晨起,堵了卫生部领导的门,对急着上厕所的龙一笙说:“我有一个想法……”

龙一笙手扶裤腰带道:“只要不是马上出人命的事儿,稍等我片刻。医生不能焦躁,急着上厕所,做不出好决策。”

楚直死皮赖脸:“我跟您一道去放水。路上好说话。”

卫生部厕所离宿舍区数百米。严寒清晨,虽阳光铺洒,但雄劲罡风足以将初醒的人,吹得如同得知世界大战开打般清醒。

龙一笙有洁癖,当初怕旱厕污染了卫生部医疗环境,做主将茅坑安在远处。不想这样反而弄巧成拙。卫生部的男子汉,只要不解大手,就眯缝着眼,绕到宿舍背面山坡上,就地解决。楚直本对随地大小便不拘泥,但此刻天光大亮,不能肆意妄为。再加上当着龙一笙的面,不敢造次。只得陪着部长,并排向远处走去。

风大,为了能听得清楚,楚直和龙部长靠得很近。

“关于治疗方案……”楚直立刻便要开口。

龙一笙快步走:“咱等解决了民生问题,再议可好?那时更从容,能出好方案。”

楚直一吐舌头,龙部长这一急,到了间不容发之时。

放水完毕,周身轻松,二人进入深度探讨阶段。楚直此时反倒不急了,先舒了个懒腰,说:“高原的早晨,像刚熟的香瓜一般清脆。只可惜,自打到了高原,我没吃过一口真正的香瓜,长达数载啊。”

龙一笙催促:“赶紧说正题。”

“方案是……”楚直一扫熬夜的颓态,光风霁月掏出几页纸。

龙一笙眸光快速扫过,说:“是否太冒进?换了副作用很大的新药,剂量也直顶上限……”

“但大方向和您之前制定的方略,完全一致。”楚直稳稳作答。

龙一笙道:“你可考虑过风险?司令员不年轻了,还有那么多基础病。”

楚直说:“我想到了。我相信,之前您也曾周密考虑过这些问题。”

龙一笙面色沉郁道:“所以,我万分谨慎。”

楚直说:“您的选择,是丰富经验加再三斟酌后的智慧结晶。但实践证明,治疗结果不理想。我们没有时间再拖延了。温和策略的后果,有可能积小败为大败。绥靖政策贻误宝贵治疗时间。一旦兵败如山倒,司令员……”

龙一笙伸出五指,向上一挥,示意楚直闭上嘴巴。

楚直本也没打算把话说完,噤了声。

龙一笙老辣,完全明白加大治疗剂量是把双刃剑。他微微合了下沉重的眼皮,有一个瞬间,几乎再不想睁开。他并不惧怕死亡,无论是自己的死亡还是他人的死亡,但死亡总是会让他哀伤。哀伤和害怕是不一样的,哀伤是痛,害怕是退缩。

待他再睁开眼帘时,眸底已然清朗。

“楚医生,你一大早堵我的门,希望我做什么?”龙一笙跳脱开刚才的话题,发问。

楚直笑笑说:“一旦意外发生,我可能要上军事法庭。到那个时候,您要为我做证。就说我为救他,已经尽力。司令员病情危重,我回天乏术。”

龙一笙哀叹道:“司令员的年纪也并非迟暮。”

楚直医生道:“您可曾听说过一句话?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高原,就是千年之地。会让人的生命加速老化。”

龙一笙用手点向楚直颈部。此人虽一夜未睡,军姿仍很整齐。这个动作,看似多余。但两人都知道,龙一笙点的是楚直颌下。若入军事法庭,要摘下领章帽徽。

“不会有那一天。”龙一笙咬牙切齿地说。

“您是指上军事法庭?”楚直并不紧张,但很想确认一下。

“不。我是指不会有你治疗失败的那一天,我一直在你身边。如果真要上军事法庭,我和你并肩站着。”龙一笙分外平静。

恰在这时,文慎笔走过来,听了个尾巴,便追问道:“好端端的,怎说到军事法庭?”

龙一笙不想细谈,遂道:“我在军医大学学习的第一天,教授就告诫,当一名军医,一只脚在军医院,另一只脚,踩在军事法庭门口。”

文慎笔听罢连连摆手:“幸好我不懂医学。”

在楚直医生强悍医风率领下,司令员的治疗揭开新篇章。人员分两组。第一组,楚军医配郭换金护士。

郭换金第一次走进司令员住处,本以为是多么庄严肃穆的所在,进得屋来,方发现与普通干部房间大同小异。石块垒砌,面积略大。一张卧床,一张铁桌,几把铁椅。只是间隔的壁墙也是石头造的,不会发生隔墙有耳事故。

屋里空气充斥着发烧病人特有的腥甜味,窒闷不适。

一般情况下,进得屋内,人会反射性地屏住气息。楚直却安之若素,等待自身嗅觉系统适应气味。郭换金则索性加快呼吸频率,在极短时间内逼着鼻子“聋了”,对恶味麻痹。

楚直觑见郭换金快速扇动鼻翼,心想这姑娘对自己够狠。

正值上午,魏盾远神志稍清明。“换人了?报一下姓名。”尽管重病,威严不减。

“我是主治医生,楚直。”楚军医语调平直。

“我是值班护士郭换金。唤我小郭即可。”女声柔和。

魏盾远连冷哼一声的回应,都没给两人。

警卫员路弯是个伶俐小伙子,悄声解释道:“司令员咳了一晚上……”

楚直心中骤起不安。高原上难以平抑的剧咳,是危险信号,指示心肺功能在急剧衰减。他打开病历夹,对医嘱做了微调,递给郭换金,叮嘱:“照此执行,越快越好。”

郭换金仔细看完,拧眉问:“这么多药,走静脉……”

楚直不悦道:“你有异议?”心想这小护士太狂妄,为杀她锐气,强调道,“我治病时,不接受任何质疑。”

郭换金急忙辩白:“我不是质疑,是考虑这么多种药物,量又大,液路一定要保持畅通。”

楚直冷哼一声道:“我为何指名调你过来?就是这一段观察,你的技术貌似不错。”

郭换金贝齿紧咬下唇说:“不是貌似,而是的确不错。但输液通畅这种事儿,谁也不能打包票。”

楚直不想听她啰唆,道:“开始。”

郭换金走到魏盾远床边,说:“司令员,我看一下您的胳膊。”

看来又要上针了。魏盾远不耐烦地沉默,好似没听见。路弯上前帮扶,将司令员的臂膀从军被中吃力地掏出。

尽管做好了充分思想准备,目睹魏盾远双臂惨状时,楚直等人还是须全力抑制住脱口而出的惊呼。

司令员双肘窝以下大片瘀紫,好像遭人暴打。虽然大家知道,辖区内,谁人敢动他一个指头!多次输液瘀血,药物渗漏腐蚀,触目惊心。

楚直不忍心看着昔日威风凛凛的司令员落魄至此,将头稍扭向一侧。郭换金倒不畏缩,目不转睛研究这片皮肤的废墟。她的工作,就是要在其中找到勉强可下针的区域。许久后,她对警卫员说:“可以了。”

路弯问:“被子一直敞着,还是盖上?”

“先盖上。”郭换金悄声说。

路弯边盖被,边小声嘀咕:“司令员,咱们啥时候再一道去爬山?”

郭换金对楚医生说:“我想跟你单独说话。”

楚直面无表情走出司令员宿舍。心中不耐烦,小护士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郭换金说:“楚医生,别这么吊着脸,影响士气。”

楚直堵她后路道:“别跟我说司令员血管状况不好的废话。你必须保证我开的药品,全部输进去。不然,我上军事法庭,一定拉上你。”

郭换金道:“你把我吓死也没有用,目前血管的情况,就是神仙下凡,也无法保证输液成功。”

楚直冷笑道:“你想违抗医嘱?现在我是你上级,医嘱就是命令。”

郭换金倔强回应:“楚直医生,你冷静一点!”

楚直行医多年,还真没想到一个小护士,准确地说,是一个入伍不久的小卫生员直接顶撞他。他耐心用尽道:“你想让我把你从治疗小组开除吗?”

郭换金朗声回答:“不想。”

楚直:“既然如此,赶紧去干你该干的事。”

郭换金毫不退缩,执拗道:“我的话还没说完,你必须听。”

楚直睥睨:“一分钟时间!”他单手插兜,白衣翩翩,声色俱厉。

郭换金淡然说:“司令员胳膊上没一块好肉。”

楚直淡漠地“嗯”了一声。他当然知道,唯有背水一战。

郭换金道:“我想换一换。”

楚直不明:“换哪儿?”

郭换金说:“用司令员一条腿,换他胳膊。”

楚直眉头展了一下,又紧紧夹起,问:“有多大把握?”

郭换金道:“刚才没查司令员下肢静脉情况。不过警卫员说,他们经常去爬山,有锻炼基础。他的胳膊,平常就是签个文件、端个茶缸子,也不大亲自操枪,并不强壮。”

楚直压下对郭换金的赞许之意,两人重返司令员身边。果然,魏盾远的下肢血管相对较好。楚军医边观察边说:“这个位置,扎进去不算太难。但踝骨附近维持稳定,有难度。”

郭换金道:“我可以守在床边,用手轻托司令员这个部位。只要司令员不在床上翻跟头,估计问题不大。”

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楚直只好答应。

郭换金拍打着魏盾远脑门,如同对待幼儿园小朋友,说道:“司令员,马上要给您进行治疗。可能会有些疼,忍一忍哦。”说完,又轻轻拍拍司令员算是安抚。

眼前情形,让楚直怀疑自己幻听加幻视。几十万平方公里的浩瀚防区内,敢用这种口吻与司令员说话,还动手动脚的,绝无第二人。路弯更是魂飞胆破,躲在墙角,竭力降低存在感。

郭换金将一条加长橡胶止血带,狠狠勒在魏盾远的小腿处。

腿部回心血流阻滞,酸麻胀感令人十分不适。司令员隐忍力不差,也出声怨怼:“干什么?!赶紧松开!”

“别急别急,马上就好!”郭换金轻声安抚,并随手扯开止血带。

司令员顿觉轻松,以为自己的命令生了效。

郭换金在司令员踝部确定好穿刺位置,消毒。抓起止血带,再次紧绑司令员小腿。用力狠煞,司令员被激怒,“嗷”了一声。

“安静!这点小痛算什么?”郭换金轻叱,专注地开始穿刺静脉。她牢记潘容的话,像捆麦穗一般,稳准狠刺入血管。

司令员倏地黑了脸。多少年了,哪有人用这种口吻与他说话?纵是上级,也未曾如此疾言厉色。部队里,哪怕是英勇善战的功臣,谁人敢对他发脾气!

司令员接下来牙关紧闭,一声不吭。没人知道他是不再感觉痛,还是再也不肯发出声响。

穿刺成功。司令员黏稠的血液,如同纤薄紫带,飘逸着返回输液管内。郭换金麻利地完成后续操作。

距离很近,楚直能看清郭换金额头每一根细小绒毛,都挂满晶莹细密的汗珠。他很想帮忙擦拭,不过男女授受不亲,只能递过一块脱脂纱布,算是无声赞许及支援。

郭换金小声说:“谢谢!我不能动,得找个最适宜的角度,这样对血管刺激最小。”

听到手狠口辣的小护士开言,魏盾远知道这一战役已结束。心放下,他转瞬睡着了。

调整到一切平稳,郭换金稍稍松了口气,站起身。蹲久了,腿已麻木,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楚直手疾眼快,上前抓住她。

不可言说的刺激,从楚直指腹直冲脏腑。不过,前有黑面阎罗司令员,后有纯洁天使警卫员。楚医生只得将陡起的悸动,化为千篇一律的淡漠,冷言道:“下回起身动作慢点。高原,一不留神,会以头抢地!”

郭换金忙站起收拾医疗用品,一言不发。楚军医拂拂手,挥去杂念,回归正常。

大剂量新药,以司令员心脏能耐受的最高速度,急速涌入血管。为了让病人更好承受冲击,楚直特地加入镇定药物和激素,魏盾远遂陷入深眠。

“你暂时放松一下,他短时间内不会乱动。”楚直悄声嘱咐。

郭换金伸了个懒腰,缓和高度紧张的精神和身体。

世界静谧。司令员睿智的大脑,暂时停止了思考。整个高原战区,在政委的领导下,沿着惯性,有条不紊地向前运转。

经过几天紧锣密鼓的治疗,预想中的好结果,在魏盾远身上渐次呈现。龙一笙抑制不住欢欣鼓舞,对面色青灰胡楂分明的楚直说:“看来你我不用上军事法庭了。”

楚直说:“命大,蒙对了。”

龙一笙道:“我还不知道你!别假谦虚,我给你请功。”

楚直说:“部长,给我请功就算了,是您掌着舵。倒是郭换金,好好表扬一下。她头脑清晰,吃苦耐劳,敢于负责……”说到这里,忍不住坏笑。

龙一笙说:“啥可乐的事儿?说出来让我也笑笑。这些天,司令员的病况,压得我肝肠寸断。”

楚直忍笑道:“要不是亲耳听见,我真不敢相信。郭换金居然张口教训司令员,让他——老实点!”

龙一笙想想那场面,吓人,问:“你没听岔?楚医生。”

楚直俊眉高扬道:“本人听阈正常,听力极佳,能潜到前沿当侦察兵!”

龙一笙若有所思道:“郭换金这娃娃兵,倒是一点都不怕官。”

楚直说:“司令员一瞪眼,我都吓得打战。不知她哪来的熊心豹子胆。”

龙一笙随口道:“不怕官的人,一般分为两种。”

楚直好奇:“哪两种?让我学习学习。”

龙一笙说:“要么是见惯了官,有免疫力。要么是傻,不知轻重。”

楚直毫不迟疑道:“郭换金肯定是第二种。”

司令员病情虽见好转,后期治疗仍任重道远。

今晚,轮到郭换金值夜班。漫漫长夜,一盏孤灯。

高原静谧,司令员重病。附近区域在哨兵严控下,一只飞虫都无法莅临(高原也没这等夜间飞虫)。

战区发电室,有直线通往指挥部和司令房间。如果打开灯,屋内便光明笼罩。郭换金怕影响病人休息,除了常规守候也没有别的治疗,郭换金便只点了燃油灯。

二十岁前,正是人极度贪睡年龄。这几日高度紧张,白天凭借毅力,尚可抖擞精神坚守。到了万籁无声的昏黑夜晚,着实哈欠连天,困顿无比。

郭换金先是连掐太阳穴,试图保持清醒。初试尚有效,后来疲沓了,影子都累瘫。只得起身,走到桌前,茫然看向窗外。

几日下来,她已成功将司令员原本森严有序的书桌,改造成了医学治疗台。魏盾远虽百般不喜,但重病在身,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杀气腾腾的小护士,将原本军事氛围森严的铁桌,变为白色瓶罐的天下。

灯火跳跃,明暗参半。郭换金忽生一计,取出一块薄纱布,饱蘸酒精,在脸上一通擦拭……神志陡然清明。

窗外月静星澄,屋内灯影如豆。

“丫头,你干什么呢?”突然,从黑咕隆咚的病床上,发出瓮声瓮气的问话。

郭换金暗道不好!刚才手一抖,酒精蘸多了。现在屋内酒味冲天。司令员被熏醒了。

“司令员,您醒了……”郭换金无言以对,只好明知故问。都赖老大爷鼻子太灵,打着呼噜还不忘闻味!

司令员小心翼翼地让腿脚上的输液针不受影响,调整为侧卧,打趣郭换金:“你这丫头,上班时间喝酒?成何体统。”

其实他并没有睡着。这些天没日没夜总躺着,老爷子早就不耐烦了。

郭换金理屈,不想讨论酒精,转移话题:“司令员,我是有名有姓的护士郭换金,您不能张口闭口叫丫头。您也不是地主老财,我也不是给您摇扇捶背的丫鬟。”

魏盾远果然上当,被成功地混淆了关注点。油灯昏暗,看不清他的表情。烛火美化了丫头的天真容颜,司令员也乐得有人聊天。

他问:“郭护士,你哪里人?”

郭换金心中顿时警铃大作。难道,露馅了?又一想,司令员不会知道什么,便应声答出入伍登记表上的籍贯——西北省。

司令员说:“你既是西北人,难道不知土话里,这‘丫头’二字,是对小姑娘的称呼吗?”

郭换金惊诧,不妙!险些露馅。这已是此细节上的第二次失误,以后千万留意!连忙亡羊补牢道:“我当然知道土话的意思。只是咱革命部队,不是乡下唠嗑。”

随着病情趋缓,司令员心态大为好转,毕竟眼前这也是救命恩人啊,便说:“丫头,那咱就唠唠嗑,时间过得快些。”

郭换金从司令员苍老干涩的嗓音中,听出浓浓孤寂。想来也是,平时谁敢跟司令唠嗑啊?司令虎威。若是和老虎聊天,估计能成功赶走瞌睡虫。

酒精刺激下,郭换金有向喋喋不休发展的趋势。司令员休息得很充分,两人开始山南海北胡扯。

“丫头……”魏盾远话还没说完,被郭换金劈头打断:“司令员,您若是打定主意叫我丫头,本小兵也没办法。但我也不能再叫您司令员,这不公平。一叫‘司令员’这称呼,我想的就是一蹦高跳起来,双腿并拢,回答‘是!’”

魏盾远嘿嘿一乐,丫头说得有几分歪理。他好声好气问询:“那你说说,想怎样称呼我?”

郭换金犯了难。想起有哲人说过,“凡提问者必先自答”。她给自己挖了个坑,作茧自缚!只好乱扯:“那我就叫你——老头!”

话一出口,郭换金一阵窘迫,因她想起,在西北,“老头”二字除了指老年男子,还有另外一个说法,就是乡下媳妇称自家男人,也是叫“老头”。身为西北人,她不应该忘了约定俗成。

“我一时想不出了。”郭换金乱了阵脚,几欲放弃。

魏盾远倒是对此生出兴趣。多年来,他一直被人称呼职务,已成了第二层皮。现在有个新改变在眼前浮动,有趣。

郭换金已不再琢磨,魏盾远独自冥思苦想。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当酒精味道渐渐淡薄,郭换金几乎扯上周公衣角时,魏盾远叫了一声:“有了!”

郭换金受惊,赶紧去看输液是否跑针。待见一切如常,嗔怪道:“司令员,您老练点行吗?动不动大呼小叫的,吓死人!”

魏盾远不好意思笑笑。要知道,他上一次不好意思,至少十年前。他舔了一下嘴唇,有些扭捏道:“你可以叫我……‘老汉’,以后私下说话,我叫你‘丫头’,你可叫我‘老汉’。咱就扯平了。”

郭换金听闻,嘻嘻笑道:“好,老汉。一言为定。”

魏盾远眯缝起眼帘,眼角聚起浓密鱼尾纹。这是一个扎扎实实的微笑。作为高原军事长官,他早就风雨如磐般淡然,情绪波动极少。

“丫头,我会记得你。”老汉感慨道。

“像我这样的小兵,您手下有千千万万啊。”丫头不在意地说。

“你救了我的命。”老汉叹息。

丫头不以为然道:“如果一定要把救您的人排个队,最前头站着龙部长,然后是楚医生、潘医生、叶雨露……对了,还有阳政委。”

老汉说:“是啊,他们都是功臣。但老汉我每天一睁眼,看到的就是你在身旁狠狠盯着我。”

丫头眼神澄澈地说:“老汉,既然您觉得我救您有功,是不是该谢我?”

老汉举起已经大见好转的手臂,不由自主做了一个捋胡须的动作。冥冥之中好似郭换金早已去世的爷爷。军人的胡须,当然是不存在的。他说:“好啊,丫头。你打算讨个什么谢礼?”

丫头心想,从潘指导员那里,已经挣得了一个杏子。这次,跟老汉要个大点的赏。她咬咬牙,狠下心,咬牙切齿道:“一个西瓜。”

按说高原战区的司令想要个西瓜,不是难事。但魏盾远迟疑了,觉得自己放出了一窝马蜂。

从平原到高原,熟西瓜早就颠成了馊臭的西瓜汤。高原战区自成立以来,从未出现过一个西瓜。有人曾说,摘个生点的,会不会就能运到高原?此话差矣。天下水果,绝大多数都有后熟期,唯西瓜不在此列。它颇有气节,谁要胆敢在它还未成熟的当口,将它摘下来,它宁死不熟,毫不犹豫径直走向腐坏。

丫头给老汉出了难题。其实也并非完全无法可想。若是高原战区司令员执意要吃个西瓜,山下的后勤部门,就是差人手捧怀抱被子裹着,也能让少数几个西瓜平安抵达。只是司令员从未如此兴师动众提过这样的需求。

冰冷的高原暗夜,老汉决定为自己的救命恩人,破个例。

丫头想的是,杏子太小了,不够全班八个人塞牙缝。西瓜就不同了,哪怕再小,一人也能吃一牙哦!

好歹翻过西瓜这一页,老汉又发问:“丫头,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像个慈爱老爹,脸色隐没在黑暗中,想到哪儿说到哪儿。

昏暗灯影中,郭换金木讷了半晌,让老汉以为她在深思。

其实她背负着太多的苦痛和秘密。幸好千山万水隔绝了家国风暴,她找到了暂时的栖身之地。无论曾经的局面多惊险,毕竟这一身军装,成为她的盔甲。尽管困厄不曾真正消失,毕竟她现在是安全的。

可是,她怎么能预计将来的一生?巨大的不确定性,让她得过且过。属于少女的健忘和盲目乐观,拯救了她。一旦陷入悲凉的往事,她就提醒自己,有郭大厨,会逢凶化吉。

此刻,面对老汉追问,她没法说真话,也不好说假话,半真半敷衍地回答:“我想当医生。”

老汉捏捏眉骨道:“有句话,叫不想当将军的士兵怎么样……你们当卫生员的,如果不想当医生,就不算好卫生员吧?”

火苗跳跃,视线蒙眬。老汉半卧着,看不清丫头脸上的表情。郭换金直率道:“我的理想不是从这儿来的。”

老汉难得好奇,问:“那从哪儿来?”

丫头答:“当护士,一切都得听医生的,没啥创造性。当医生就不一样了,指哪儿打哪儿,跟您干的活儿差不多,都是自己说了算。”

司令员想跟丫头说,自己并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又一想,忒复杂,说不清,索性不说吧。他也不明白医、护到底有啥区别,猜道:“是不是医生都是男的,护士都是女的?”

丫头扑哧笑说:“老汉您又笨又官僚。哪有按性别分医、护的。”

司令员不服:“据我所知,高原战区并无女医生。”

丫头道:“那要怪领导不培养女医生。女医生也不是属蝌蚪的,能从水洼里自己长出来。”

司令员半晌没言语。这的确是个问题,高原战区没有女军医。一旦打起仗来,敌我交战,对方若有女俘,或是敌方家属病伤,我方会陷入被动。当然了,战时可从平原野战医院,临时抽调女医生火速上山。不过,女子原本体弱,急登高原,能否迅速适应战时需要?人到位了,体能跟不上,一样抓瞎。战区很大,有无数军事议题等待处理。但此问题,似乎从未有人提及。若不是自己染病,估计也考虑不到这个冷门话题。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重病一场也有好处。

老汉想到这里,看向低垂脑袋不停打瞌睡的丫头,不准备再和她聊什么天了。丫头困了,虽说坐着打盹不舒服,但眼下老汉能给予她的最大照顾,就是手脚放平一动不动,放她安心小憩。

这个白天,是郭换金最后一次在魏盾远处当值。晚上的班是叶雨露。明日,临时医疗组便将完成使命,撤回卫生部。司令员基本痊愈。

工作量减少,郭换金基本进入松闲状态。阳云天来看司令员。近期政委担子格外重,略显憔悴。

“老伙计,你看起来状态不错。”阳政委十分开心。

魏盾远道:“老搭档,我舍不得你,不会提前到马克思那儿报到。”

阳政委说:“我对这个说法,有不同意见。”

魏盾远纳闷,说:“难道你舍得让我走?”

阳政委大笑道:“不兴乱扣帽子。让敌方间谍听到,还以为战区文武主官严重内讧。”

魏盾远说:“政委直说。你知道我是大老粗,弯弯绕太多,整不明白。”

阳政委道:“但凡有人离去,就说找马克思报到。马克思的工作范畴,岂不是和阎王老子重叠?”

魏盾远说:“老伙计,死心眼!找谁报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报到。”

阳政委道:“罢了,我不跟你抬杠。上午有个很重要的军事会议,我代你主持。自明天开始,你要披挂上阵了。”

魏盾远说:“政委辛苦。下次你病危的时候,我替你主持工作。”

阳政委说:“盼着我点好,行呗?”

两人以斗嘴方式,表达着工作中的默契与关怀。有幸能看到此番情形的,只有他们的警卫员。对了,今天还有护士。

政委走后,屋内重新陷入安静。郭换金百无聊赖,斗胆问:“司令员,您这里,有没有什么书啊?”

魏盾远正在凝神聚焦思考边防上的某个安排,被突然的问话吓了一跳。当然了,军事主官的惊跳,不会有任何人看得出来。

“你想看什么书?”魏盾远和气问询。大病初愈,刚才的思考,耗尽了他好不容易积攒起的精气神儿。索性聊聊天,缓冲一下。

“小说。最好是凶杀破案,比如福尔摩斯之类,国产的也行。至于《红楼梦》和‘三言二拍’什么的,就算了,我早都看过了。如果实在找不到,就鲁迅吧……”郭换金眼珠上翻,边忆边说。

魏盾远生出疑惑,这些书,除了鲁迅和《红楼梦》,别的……他一概不知。

“你说的这些书,我一是不知道,二也没有……”魏盾远理直气壮答。

轮到郭换金大吃一惊,说:“老汉,您连这些书都没看过,怎么当上的司令员?”

什么逻辑?没看过这些书,司令都没得当?天王老子也不敢说这个话!老汉皮笑肉不笑道:“我看过《孙子兵法》。”

郭换金委曲求全道:“那就把《孙子兵法》拿来吧。聊胜于无。”

魏盾远喊来路弯,说:“把《孙子兵法》找出来,给小郭护士。”

路弯说:“司令员您忘了?书让景自连参谋借去了。”

魏盾远不愿让废寝忘食疗护自己的小护士失望,对警卫员道:“去找景参谋要回来,就说我急用。”

路弯道:“景参谋到哨卡执行任务,还没回来呢。”

郭换金垂头丧气之际,司令房间的门,被一阵风推开。其实,司令的房门,风绝对推不开。一个高大身影,挟周身寒气而来。他身形俊朗,个头很高,军装笔挺,面容英俊,声音低沉道:“司令员,我来看您。”

老汉非常高兴,道:“不禁念叨。正说你呢,你就到了。”

来人景自连。他解释道:“我刚从哨卡赶回来,听说您病了,前来看望。”他转而对路弯说:“我刚听你提到《孙子兵法》,暂时别惦记了。我下卡时带在身上,被站长借走了。啥时候能还,不好说。”

司令员抱歉地看向郭换金:“看来我要说话不算话了。我这儿再没其他书,要不,你翻翻‘边情通报’打发时间吧。”

景自连这才把目光分了一缕到郭换金身上,且稍纵即逝。虽然,他进入屋内的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她的存在。

景自连毫不通融地提示道:“首长,‘边情通报’是军事秘密。”

司令员说:“小路,你拿十天前的‘边情通报’给小郭看。所有秘密都是有时效性的,高原边情瞬息万变,十天,相当于一个世纪。所以,无妨。”说到这里,他将视线转向郭换金,“丫头,我知道你们的工作纪律,我不能离了你的视野。可我又要工作,只能想出这么一个让你不那么无聊的折中办法。”

郭换金愤然道:“司令员,现在是工作时间,很多人在场。”

司令员想起约定,只有两人时,才能以老汉和丫头相称,自己犯规了,便道:“忘了。下不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