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长篇小说 昆仑约定(4)
龙一笙部长派人将郭换金叫到部办公室,房间里居中摆着铁皮办公桌,周围一圈铁椅子,公事公办。
用铁皮桌椅的理由很简单,千万里的运输路程,若是木头的,笨重易损。铁皮可折叠,既省空间,也方便运输。
两人隔办公桌坐下。
龙一笙肠胃不好,在自己椅上垫了件旧军装。想对方是女生,坐铁皮椅也易受寒,关怀了一句:“椅子凉,行吗?”
郭换金拘谨答道:“没问题,龙部长。”
龙一笙点点头,表示即将进入正题。他不动声色地开口:“说说看,你为什么叫‘换金’?”
郭换金事先设想过部长要和自己谈什么。但在这个问题前,预想碎成渣。好在问题并不难回答。她说:“我爹姓郭,我就姓郭了。”
龙一笙笑道:“老郭是大军区名厨,好手艺无人不知。我问的是你名字怎么来的?”
郭换金答道:“‘郭’的谐音是‘锅’。老爹想让日子过得好,给我起名‘换金’。其实,饭锅是不能用金子造的。分量太重,厨子没法颠锅。”
龙一笙和部下谈正事前,习惯随意拉拉家常。活跃气氛,稀释谈话的严肃性。越是棘手话题,越在开始之前,东拉西扯。
开场白完成后,龙一笙道:“你们女兵班几个人?”
郭换金觉得这是明知故问,但也不得不回答:“八个人。”
龙一笙接着问:“你在其中,排行老几?”
郭换金说:“我排第四。比我大的有三个人,比我小的有四个人。麦青青最大,十八岁,最小的叶雨露十六岁。我在她俩之间,十七岁。”
龙一笙笑道:“正好。”
郭换金一时没明白这个“正好”的“正”在哪里。这个问题,她是永远也不会知道正确答案了。龙一笙远在平原的女儿,正好十七岁。
“为什么您说正好?”郭换金纳闷。
龙一笙收回思绪:“这个年龄,基本可以服众。如果年纪太小,权威性不够。”
郭换金越发不懂。年龄,怎么和权威性挂上了钩?再说,如果一定要讲权威性,整个高原战区卫生部,部长和协理员,才是不折不扣的权威存在。
正想着,文慎笔推门进来,说:“老龙,我有点事儿来晚了。”
龙一笙道:“不晚,刚才在闲聊,正事还未谈。你来得正好,你说吧。”
按程序,凡牵涉部里人员配置类非医务性质的工作,都由协理员出面。文慎笔也就不推辞,拉过另一张铁皮椅子,成三足鼎立之势,坐到桌子侧面。
文慎笔先喝了一口水,道:“郭换金同志,我代表部里通知你,任命你为高原战区卫生部女兵班的班长。”说完之后,他有意停下来,观察郭换金的表情。
郭换金并没有大吃一惊。她明白,那天贴墙根无意听到的讨论,已尘埃落定。
文慎笔原本估计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可能会惊奇,或是愕然,甚至呆若木鸡……这些都能理解。
但郭换金基本保持镇定,一张小脸,风平浪静。
不单文慎笔没想到,龙一笙也觉得意外。他估计这姑娘没听清楚,补充一句:“女兵班原本工作,是由护士长钟铭代理。他是男性,多有不便。今后,由你担负起班长责任。”
屋内拢共这么大点空间,不可能听不清楚。郭换金仍是安静地注视着两位领导,面无波澜。
“郭换金,你听清楚了吗?”文慎笔问。
“报告,听清楚了。任命我担任女兵班班长。”郭换金语调平平,清晰重复。
文慎笔说:“你怎么想?”
郭换金反问道:“我怎么想的,重要吗?不是已经做了决定?”
文慎笔觉得这个兵,有点刺儿头。按说领导青睐,组织信任,怎么也该说几句表决心的话吧?这丫头,不知好歹。
龙一笙还沉浸在想起女儿的温情中,面对着和闺女一般大的战士,他和蔼道:“当了班长,除了以身作则之外,还要处理好班内各种事务。特别是军纪规定战士在服役期间,不能谈恋爱,你要特别注意,将各种可能性,扼杀在萌芽中。再有,让大家注意身体。毕竟是女孩子,正是长身体的关键时刻。男女有别,护士长和部里领导,就算关心你们,也有照顾不周的地方……”
郭换金觉得部长真够啰唆的,不过,她作为新出炉的女兵班长,除了安分守己听指示,似不该面露不耐之色。这样想着,她就东张西望,四处寻觅。
文慎笔察觉,问:“你找什么?”
郭换金道:“没想到领导要和我说这么多,想找个纸笔,把指示记下来。”
文慎笔拿来纸笔,郭换金接过,说:“谢谢协理员。我能问一下,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文慎笔不明白。
“为什么是我?之前,我们班基本上都听麦青青指挥,为什么不让她当班长?”
文慎笔说:“这是集体决定,你负起应有的责任就是。”
郭换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看来是对协理员的回答,心有保留。但她一个小兵,除了沉默,能表示什么?
她想了想,又鼓起勇气道:“我能不干吗?”
这回,两位领导异口同声答:“不能!”
郭换金愣怔片刻,觉察局面不利,自己没有反驳或拒不执行的资格,稍停片刻后说:“麦青青得知这个任命后,可能会很失望……如果可能,希望领导重新考虑让她当班长,我保证服从指挥。如果领导坚持让我当班长,请做好麦青青的思想工作。”
文慎笔稍稍有点吃惊。这个姑娘,年纪不大,心思不差。
他说:“这些,你就不用操心了。领导会全面考虑,支持你的工作。如果没有别的问题,你可以走了。稍晚些我会在全体会议上宣布这个决定。”
郭换金走后,文慎笔对还陷在万千思绪中的龙一笙说:“看郭换金刚才表现,我同意你当时坚持让她当班长的决定。”
龙一笙说:“为何这样讲,老文?”
文慎笔道出理由:“本来我觉得她和麦青青旗鼓相当,不分伯仲。麦青青因为年纪大一岁,更成熟些,所以我更倾向麦青青。看郭换金刚才表现,很是沉稳。我觉得还是部长看人更准。”
龙一笙笑笑道:“我举荐郭换金,其实更看重的是她的出身。”
文慎笔说:“你指她的父亲郭大厨?”
龙一笙微笑道:“对。如果麦青青当了班长,她本人关键时刻制造出的麻烦,只怕比整个女兵班还多。”
文慎笔不解,说:“将门虎子,麦青青父亲是副司令员。不是我看不起厨师,但一个火头军,能养出多大能耐的女儿?”
龙一笙说:“我当医生出身,按理来说应该相信血缘,但我更相信后天教育。”
文慎笔笑起来道:“老龙,区区一个小班长,咱俩抬的什么杠?吃饭去吧。”
屋外,阳光白亮得令人眼前恍惚。
楚直医生拿着刚出炉的一系列化验单,向龙一笙报告:“8床潘容,告急。”
龙一笙扫过资料,道:“报病危。”
楚直说:“目前,唯有输血,才能使他暂离死亡威胁。”
龙一笙果断布置:“由你负责实施,立刻输血四百毫升。通知部队,安排同血型的士兵,速到卫生部集结。记得人多安排些,四百毫升肯定不够。”
楚直斟酌道:“平原地区,成年男子一次可献血两百毫升。高原情况特殊,缺氧严重,我拟每人只抽一百毫升,这样对献血者身体影响较小,不会影响士兵的战斗力。不过,化验员的交叉配血过程,会增加成倍工作量。请您同辅助科室通气。”
龙一笙说:“我来协调。”
楚直又道:“抽调众多人员献血,也要先打好招呼。”
龙一笙思忖:“直接从战斗部队抽调人员献血,动静大,耗时也长。在不清楚到底需要多少鲜血才能救治8床时,先不去惊动他们为好。”
楚直诧异道:“部长,您倒是想得周到,只是不惊动战斗部队,血源哪里来?莫不是您想号召咱部里同志,跟火线上的白求恩似的,撸起胳膊自抽自血?”
龙一笙道:“自抽自血,技术上难以达到。当年白求恩在战场上,也是别人帮他抽的血。”
楚直没好气地说:“谁抽谁的血,不是关键。假若不从战斗部队寻求血源,血从哪里来?”
龙一笙说:“先从咱部里自力更生。可惜8床是AB型血,与我不符。不然我可以第一个献血。”
楚直气得咧嘴笑,说:“部长即使和8床同血型,也不能抽您的血。指挥官,若是您抽血出了意外,病人接下来怎么救?!您不能出师未捷身先死。”
楚直的手揣进白大衣口袋,无奈地说:“我是AB型。”
部长刚想张嘴,楚军医抢道:“您甭想打我的主意。若是全部只剩我一个AB型了,我可以献血救人。不过,咱部里二百多号人呢,您还是先抽别人的胳膊。不然,我这个上好劳动力残了,您指着谁来救人?”
楚直挑衅地看向龙部长。
龙一笙无奈道:“好,我答应你。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从你身上抽血。”
救治垂危8床,成了重中之重。宣布女兵班班长任职一事,因献血暂缓。
为了应战需要,卫生部所有人员血型,早都登记在案。郭换金和麦青青都是AB血型,均在第一批献血名单内。
两人到检验室,先抽了少许血液,做健康检查和交叉配血试验。麦青青有点紧张。毕竟,高原上献血,损伤较甚。人原本就缺氧,自顾尚且不暇,若再减了血容量,雪上加霜。迄今为止,高原战区未曾有人献过血。之后会发生怎样后果,亦无人知晓。再说,女孩二九年华,献了血,会不会影响一生盛放?要知道高原险恶,很多事物都不按常理出牌。
所有问题都在未知之数,没人负责解答。连问都不能问,得不到答案不说,怕苦怕死的恶评会铺天盖地而来。
战友生命,重于泰山。潘容患不明原因的重度贫血,若不快速且强有力补充血容量,重要器官持续缺氧,必致生命崩溃。
所有道理麦青青都懂,但她心有不甘。找到文慎笔,对他说:“我爸爸问您好。”
文慎笔不动声色惊悸一下。她爸爸?自己是个团职干部,麦副司令员那是军区级的,中间隔着多少山高水远,他心中有数。
文慎笔的眉弓和鼻梁缩窄成线棱状,与瘦削两腮融合一处,线条干练沉稳。眸底隐下深藏不露的锋芒。
“麦副司令员还知道我啊?”文慎笔并不轻易信服,半开玩笑道。
麦青青不卑不亢地说:“很久之前,我爸当然不知道您。但后来,他知道了。您是卫生部的领导,我的进步离不开您的指教。爸爸关注我的成长,自然也就记住了您。”
文慎笔心中喟叹,轻轻颔首。此话有水平。既充满善意又实事求是。
麦青青径直进入主题:“我是AB型血。”
文慎笔明白道:“今天部里的首批献血动员名单里,应该有你。”
麦青青安静回答:“是。可我很想留着我的血。”
文慎笔沉吟。他虽不是业务干部,但久在其中熏陶,医学知识也略通一二,便说:“你不想参加这次献血?”
麦青青哪能让这个说法坐实?忙说:“协理员,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查了资料,AB血型的人,在人群中,占比例大约百分之十。咱们部里少说有两百人,算下来,至少有近二十个AB血型的人。这许多人,分成两组,可能更好。我希望自己的血,能在将来某一天,在战场上,输入急需的将士身体中。”
文慎笔说:“你的意见很有建设性。的确不能让部里所有的AB血型,都倾囊而出。要有后备军。”
麦青青面不改色,另辟话题,眸底生辉道:“协理员何时探家,路过军区时,请到我家坐坐。”
文慎笔客气回绝:“麦副司令员那么大首长,我怎么好意思去打扰?”
麦青青郑重道:“哪里谈得到打扰?我要托您给家里带点东西,是麻烦您,您不嫌我添乱才好。”
文慎笔适时改口:“好啊,我探家之前,给你通消息。你把东西准备好,我保证安全带到。”
麦青青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说:“文协理员,那我走了。”
文慎笔找到龙一笙,问:“献血名单,都准备好了?”
龙一笙答:“大家积极性很高。我让检验室把部里AB血型人员,都整理出来了。尽量将献血名单分散到不同部门,以保持日常工作不受影响。”
文慎笔道:“部长考虑周全。我……有个小小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龙部长用空心拳头捶他一下,道:“老伙计,跟我客气什么。都是为了工作,当然当讲。”
文慎笔做深思熟虑状:“这次从咱部里人员开始献血,从方便和稳妥来讲,自是最便利。不过,我怕此头一开,以后病人若是需要血,调遣部队来人较慢且不甚方便,人们就会把卫生部当成流动储血库。如果咱们的人抽血比例过高,可能会让部里常态工作受影响。到那时候,板子会先打到咱俩身上。”
龙一笙凛然道:“你的提醒,非常及时。的确,完成卫生部本身工作,当是你我第一要务。”
文慎笔说:“这样吧,你把检验室查出来的全部人员血型情况,抄一份给我。我把人员划分成几个组。如有需要,每次我们先拿出一个组。既救了急,也把更多有生力量,保存在后备队伍里。来日方长。”
龙一笙说:“这个主意好!”
郭换金列为第一批献血者名单。女兵班,仅她一人。
宿舍里,已经不在倒霉期的叶雨露,提心吊胆:“郭郭,你行吗?”
没具体指哪件事儿,彼此心知肚明。郭换金反问:“为何不行?”
叶雨露道:“我想不通。部里那么多男的,干吗非让咱们女孩给8床献血啊?”
郭换金不在意说:“自然是8床需要。再说,男女都一样。”
叶雨露执拗道:“还是有些不一样。做男人,每月就没有那几天。若是我记得不错,你过些天就到那个日子,你一向挺准时。若是前脚刚抽完血,后脚就赶上,岂不倒霉加倒霉!想想都愁死人。这样吧,你若拉不下脸,我代你去找护士长说,让他们换人。”
郭换金朗声笑道:“谢小叶子仗义!白求恩火线上一次献了四百毫升血,也没事。部里考虑到高原特殊性,每人只献一百毫升。就算献血后又赶上倒霉,也不过和一次正常献血量相当。没关系。”
叶雨露半信半疑,说:“如果咱班有个女班长,我就能和她吹个风,层层反映上去。现在可倒好,群龙无首。麦青青倒是总想出头,但她服不了众。这回她本人就是AB型,却没让她献血。透着怪。”
郭换金不由得大笑,说:“小叶子的脑袋瓜还这么复杂!多大点事啊,我都不怕,你别瞎操心。”
叶雨露头发稀疏,精华似都凝聚在大而圆的脑袋里。她搔了搔鼠尾巴一般黄细的小辫子,道:“等你献了血,我给你熬红糖水。”
郭换金纠正道:“你忘了,没有红糖。司务长那儿只有白砂糖。”
叶雨露说:“我有一点点红糖。是我当兵临离家时,姥姥硬塞进我背包里的。这糖,已经跟我走了成千上万里路。”
郭换金笑道:“那红糖还能喝吗?只怕被你背包里的汗味熏的,喝一口呛人一跟头。”
叶雨露说:“郭郭你甭激我。反正这个红糖水,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化验员束开颜来到部办公室,对忙着制订整个防区药品计划的龙一笙说:“部长,有特殊情况请示。”
龙一笙停下笔,推了推眼镜,问:“关于8床的输血计划?”
束开颜道:“正是。如果没有有效方法,8床必死无疑。”
龙一笙彻底放下手中笔,说:“不要慌。讲具体情况。”
束开颜道:“我一共抽取了十位AB型血,大部分是咱们部里同志,另有几个是就近机关的人。总之,都是能最快提供血源的人。”
龙一笙点头:“第一组十人,很好。”
束开颜接着说:“不料这十人的血液,与8床血液,全部不相容,呈现显著凝结。”
饶是龙一笙身经百战,临床经验极为丰富,听此话后面部也变了颜色。
若输血这条路走不通,依病况,根本不能承受数千公里雪域颠簸,根本无法平安抵达平原的上级医院。等待潘容的结局——必死无疑。
“怎么能全部凝结?”龙一笙喃喃自语。既是问束开颜,也是问自己。
束开颜道:“我把病人血球血浆分离,然后把那十位献血者的血浆血球同样分离,再将它们交叉融合……结果出现了不可思议的全部凝结。这意味着,如果强行输血,尽管血型完全一致,还是会在8床身上出现严重的不明原因凝血……输血就不是救人,而是杀人。”束开颜竭力镇静地描述着可能出现的骇人后果,还是忍不住话语中的轻颤。
“8床是否属于非常罕见的稀有血型?”龙一笙谨慎推演。
“并非。排除了RH阴性。”束开颜很肯定地回答,“其他稀有血型,也都否定了。”
怎么会?!为什么?!龙一笙百思不得其解。
他在卫生部办公室里,不停行走。地方狭小,他连个像样的圈子都绕不出,只是挪着杂乱的碎步。束开颜识趣地躲在办公桌与墙壁的狭小缝隙中,尽可能缩小自身存在感,以给思考中的部长腾出更多空间。
不知多长时间之后,经验丰富的高原老医骨,终于开口讲话。龙一笙缓缓说:“你去把潘容自身的血浆和血球,再次分离。”
束开颜实在想不通这个司空见惯的常规步骤有什么玄机,中规中矩回答:“这个步骤,已经完成过。”
龙一笙敲敲自己的帽子边缘。由于很久没有洗帽子,帽檐周遭沁出一圈淡淡油渍,仿佛被水扑湿的印迹。布料由于头油浸染,发出闷哑声音。
“然后把潘容自身血球,融入他本人的血浆中……”龙一笙缓缓说道,好像也被自己这个方案,蠢到了。
“将一个人自身血浆和血球,混合一处,不就是复原了他本人的血液吗?为何多此一举?”束开颜充满不解。
“对。就这样。不折不扣地执行。”龙一笙恢复了冷静镇定的语调,表明他绝非一时糊涂,而是深思熟虑。
束开颜就算完全不理解,但也只有照办。若再想不出办法,优秀指导员潘容的结局,必是殉国。
束开颜刚打算走,又被龙一笙叫住。
“你把原本决定输血的那些人自身的血球和血浆,也都分离,再融到一处。在显微镜下,认真观察。”龙一笙继续发出指令。
“是。”束开颜决定立刻走出这间办公室。他怀疑再待下去,龙部长指不定又产生怎样的奇思妙想。
即将跨出门口的最后一步,束开颜回头问:“所有的献血者,都如此办理?那需要较长时间,不知潘指导员是否等得及……”
是啊,时间就是生命,血就是生命。龙一笙思忖后说:“对对对,全都做太慢了。你随机挑几个标本,即刻实施。”
束开颜大踏步走出门,立即执行。待他操作完毕归来,一切和离开时毫无二致。龙一笙仍在屋内缓步踱圈。
束开颜慌张道:“龙部长,我按您说的操作了,结果十分离奇!”
龙一笙并无惊讶,拍拍身边铁皮椅,说:“坐下,慢慢讲。”
束开颜说:“三言两语讲不清楚。您跟我到检验室去吧,一看就都明白了。”
龙一笙道:“我这就跟你去看。但也需你简要汇报,病人等不得。”
束开颜慌张说:“真见了鬼。潘容的血液,发生了自体凝结。”
龙一笙说:“你的意思是……病人的血浆排斥自家的血球,凝固在一起?”
束开颜万分惊恐道:“正是。匪夷所思啊,这种凝结,会立即致命!”
龙一笙语气急变:“快去病房!”
束开颜不解,问:“您不先跟我到检验室再确认一下?”
龙一笙说:“来不及了!快走!”
二人风驰电掣赶到病房。路途不算远,一路疾跑,他们眼冒金星。高原上的任何加速运动,都如利剑穿心。
他们直扑8床。其他病号吓了一大跳,范锁子道:“出大事了?马上来要死的病人?”
没人搭理他。穿白大衣的两人,目不转睛凝视8床。潘容正输液体,浅浅入睡。虽病入膏肓,但看起来,无生命危险。
龙一笙搭脉。束开颜查看潘容肤色、唇色和肢体远端的循环情况。若不是怕打扰病人睡眠,他会掀开潘容眼皮,观察他的瞳孔,看是否已死亡散大。
两人紧张对视一眼。虽病情危殆,但尚平稳。
“咱们外面说话。”龙一笙嚅动嘴唇,几未发出声响。束开颜看懂了,随他到病房外面。
寒风料峭,峻冷难耐。
“病人并没有出现广泛性血管内凝血。”龙一笙若有所思但相当有把握地说。
“那您随我到检验室,看一下检测结果。”束开颜道。
两人进入检验室。因血液制品会因温度上升而加快变性,屋内没生炉火,周遭冷硬似铁。
巨大的操作台上,摆放着涂布鲜血的玻片,像奇诡的红花布。
“这是潘容自体血浆和自体红血球形成的凝结物。”束开颜说,“您在显微镜下看,会更清晰。”
不必镜下确认,肉眼即可看到显著凝结块。为保万无一失,龙一笙还是俯身显微镜目镜前。他看后,说:“我再看一下病人和献血者的交叉配合情况。”
束开颜指向另外一些玻片:均为肉眼可见的清一色凝结状态。
为什么检验室里如此凶险的情况,却与病人状态不符?龙一笙皱眉沉思。“束开颜,你这检验室,怎么这么冷?”他发问。
部长岔开的问话,让化验员心中嘀咕:都火烧眉毛了,部长还能注意到冷不冷?
他耐心回答:“血液标本要在低温下保存,但我们没有电冰箱。除了最冷日子,这屋都不生炉子。这几天虽然很冷,但怕血液标本不新鲜,我就没生火。”
龙一笙又问:“医用电冰箱是检验室的必需装备,为什么没有?”
束开颜委屈道:“部长您忘了?我年年报计划,年年都被山下后勤部门打回来。他们说:你们那儿四季如冬,根本用不着电冰箱。我不服,难道要把那些需要保持低温的药品、试剂、血液标本,都扛到野外,跟过冬松鼠般,挖个坑埋起来吗?”
龙一笙同仇敌忾道:“典型的官僚主义。”
束开颜长叹一口气:“不配发冰箱,还有一个理由。咱们没有长明电,晚上匆匆发电两小时,没法保证电冰箱持续制冷。只能在工作中,忍着严寒。”
龙一笙歉疚地说:“让你们在这种艰苦条件下工作,是我失职。”
束开颜顾不上感动,心想,眼下我不需要关怀。重点是病危的指导员到底啥情况?
从面色看不出龙一笙想什么。许久后,他搓着手对束开颜说:“把炉子烧起来。”
束开颜越发想不通:病人生死攸关,难题悬而未解,忙着生火取暖,是何道理?他说:“我扛得住。”
龙一笙不容商榷道:“听我指挥,点火。”
束开颜为领导的体恤感动,服从命令到室外煤堆取煤,带回几把干透的红柳枝,手脚利落地引火生炉子。
龙一笙俯身巨大的操作台,埋头看显微镜。看一会儿,揉揉眼睛,抬头想一会儿。再看一会儿,又开始踱步。束开颜想起困在陷阱里的受伤老狼。他没当过猎户,也没见过陷阱什么样,只是无端想起这个比喻。
束开颜生起炉子。约四十分钟后,屋内悄然有暖流浮动。
龙一笙安心在检验室内东张西望,等待渐渐爬升的室温。他时不时盯向火炉,好像考核化验员生炉子的水准。
束开颜满手炭色,侧身一旁,避开清洁度要求很高的检验台。终于,屋内说不上温暖如春,起码不再寒气逼人。龙一笙对束开颜道:“你去洗洗手。”
束开颜说:“部长,我没事儿。高原生炉子,不可捉摸。明明看它着起来了,很可能一眨眼工夫,火苗就熄了。像人在高原,前一秒钟还好好的,后一秒钟就死了。炉火,也有旦夕祸福。”
龙一笙稍显不耐烦,说:“工作需要你赶快洗净手,到检验台来。”
束开颜洗净煤烟,又用酒精棉球将双手仔细消毒。满面狐疑走过去,心想,这还用再看吗?去办公室找领导前,刚才进屋后,几次三番加起来,观察过无数遍血玻片了。
龙一笙指示:“再看潘容自体血浆和血球相容情况。”
束开颜本想敷衍了事,但近在咫尺,不容作弊。为了显示对领导的尊敬,煞有介事地又看了一遍。这一看,不得了!他大惊。
龙一笙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证明他看到的没有错,道:“你再观察遴选出的AB型献血者的血浆血球,和潘容血球血浆融合情况。”
束开颜也想到了这一点,忙不迭俯身看去,眉毛乱颤,如同见了鬼。
“这是……怎么回事啊?”他惊惧自语。
龙一笙平静地说道:“之前见到的所有凝结,都渐渐消散了。对吧?”
束开颜道:“简直见鬼!不……是见神!这是天大的好事啊!”
龙一笙纠正道:“不是见神,是见了火。”
束开颜万分不解,问:“这和火有何关系?”
龙一笙解释:“你点燃了炉火,让房间慢慢暖起来。这就是关键所在。”
束开颜还是不得要领,问:“血也不是冰,难道还会因为温度升高,变成红色的水蒸气吗?”
龙一笙说:“潘容血液里,有一种特殊的冷凝集素。他的疾病是否与之有关,我们还不得而知。但他的血液会因温度下降,出现一过性的凝结。这种凝结,当温度上升时,又可重新融化。人体不是水,反复凝融,后果可怕,会给他的身体,造成不可逆转的破坏……”
束开颜频频点头,其实他对于病人的其他状况,并不很了解。看到部长胸有成竹,心中燃起希望。他半握着拳道:“您的意思是,只要温度始终保持温暖,潘容的输血就可能顺利完成?”
龙一笙说:“这只是我的初步猜想,还有难以预料的不确定性。鉴于病情刻不容缓必须尽快输血,我们只有冒险一试。”
束开颜忧心忡忡道:“但操作,您要承担巨大风险。万一输血过程中,发生了不可控制的冷凝结,病人会立刻死亡。”
他简直不能设想,若因为一个医疗操作,活人顷刻变成尸体,将会成为经治医生一生怎样绵长而永无排解的痛!
龙一笙一字一顿地说:“如果不立即实施输血,潘容没有任何生存的希望。虽然,他衰竭而死,责任不会追究到你我。高原神鬼莫测,最不缺的就是千奇百怪的死亡。但我不能不顾身为高原战区卫生部最高负责人的职责和担当。现在我需要你的配合。我命令你,做好万全准备,立即给潘容输血。”
束开颜用冷汗涔涔的右手,行了一个不很标准的军礼。但凡老医务兵,都以军礼不标准为惯例。此刻,他神情万分严肃,惯性使然,敬礼依然平平常常。好在回答的口气甚是铿锵:“是。明白!我即刻在模拟人体温度的环境中,重新做交叉配血试验。”
龙一笙补充道:“第一批献血者,都选卫生部人员,这样比较容易把控整个过程。”
龙一笙安排的第一位献血者——郭换金。为何首选她,无人告知。真实理由是:不知何故,潘容的血浆和郭换金的血球,即使在寒冷环境里,融合得亦比其他人好。其后发生冷凝结的速度,也较其他人更为缓慢。
其中道理,没人能解释清楚。龙一笙虽很有科学精神,但面对此时莫名其妙的现象,亦无暇深究。医学,本来就是没有止境的学问。更不用说在五千米之上,人的生理机能错乱到神鬼莫测。当务之急是给潘容输血,挽狂澜于既倒。
郭换金接到献血指令,十分镇定。她正当班,迅速将相关工作交给他人,脱下白色工作衣,问通知她的楚军医:“我还需要做什么准备?”
楚直看也不看她一眼,说:“难道你还打算沐浴更衣吗?”
郭换金说:“更衣,当然没有必要。沐浴,你说得轻松。高原战区,有沐浴的花洒和浴缸吗?”
楚直吃惊道:“你还知道浴缸?你不是西北乡下人吗?”
郭换金心中一凛,大意了,嘴上仍不示弱,掩饰道:“西北怎么啦?只许江南人勤洗澡吗?”
楚军医知道护士长已在紧锣密鼓准备输血事宜,此刻难得从容时光,便说:“就不说籍贯是江南还是西北了,咱高原人平日只能用桶烧点热水,胡乱擦一把。所有的讲究,面对缺氧,一概作罢。”
郭换金不理他的插科打诨,问:“一会儿我在哪儿献血?”
楚直也一本正经起来,说:“腾出了一间双人病房,你和8床潘容,都躺在那间病房。”
郭换金问:“那我算9床,还是7床?”
楚直道:“你爱当几床就几床。若一切顺利,潘容输完血后,回他原本的病房继续当8床。你回宿舍休息就是。”
郭换金眨眨毛茸茸的眼睛问:“就这么简单?”
楚直肯定道:“如果没意外,就这么简单。”
郭换金好奇追问:“如果有意外,会怎样?”
关于血液冷凝结的来龙去脉,楚直已知晓,但三言两语说不清,他也不想多做解释,便说:“你不会发生意外。除了稍感头晕略乏力外,大致一切正常。”
郭换金聪明,听出弦外之音,问:“也就是说,如果出现意外,是8床潘容?”
楚直不想说假话,支吾道:“的确危险在8床。他是受血者,如果你的血进入他体内,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凝结,那么……”他沉吟,不想将最终结果吐出。
郭换金却不放过,问:“意外就是——我的血进入8床体内,有可能害了他?”
楚直不得不吐真言:“理论上,有这种可能。”
郭换金追问:“最坏的可能性是什么?”
楚直气恼地宣布:“最坏的结果,就是8床……失去生命。”
虽料到结局凶险,被楚军医公布出来,郭换金还是吓了一大跳,失声道:“那岂不是我的血害了他?”
楚直纠正道:“不是你害了他,是他无法接纳你的血。当然这种情形概率极低,但并不能完全排除。所以,在输血现场,无论出现什么情况,你都要镇定。”
郭换金脸色煞白,哆嗦着重复:“镇定!镇定!”
马上要献血,郭换金决定赶回宿舍,将胳膊擦干净。虽然血液是在身体内部流动,同表层皮肤干净与否,并无干系,但郭换金需要找点杂事干,舒缓一下紧张情绪。
见她转身欲走,楚直说:“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喝水。”
郭换金不明就里,问:“刚才大家议论时,还说献血的人,要拼命喝水,以抵挡快速失血的反应。你是何居心,让我不喝水?”
楚直道:“献血的人多喝水,在平原,是不错。不过潘容极度贫血,你的血若浓缩,有效成分更多,对他的帮助更大。”
原来是这样!郭换金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刚才忙得脚不沾地,真真忘了喝水。现在,想喝也不能够了。好吧,忍着吧。直到把血液忍成黏稠的芝麻酱,就能带着更多血球,流入8床潘容的血脉去救他。
当然了,前提是不出现意外。严格说起来,高原没有意外。死亡时刻在意料中。
郭换金抓个空当,跑回宿舍。不知道哪只胳膊有幸入选,便将两条臂膀都擦拭一番。纤细臂膀上淡蓝色的血管,让她生出不安。此时还在她体内活泼流淌的热血,过一会儿将汹涌流出。那些血,将永远离她而去,再也不属于她的身体了。
没有更多时间容她胡思乱想,进入专门病房。郭换金第一个感觉,是热!滚滚热浪,扑面而来。
“热”的感觉,在高原,陌生而奢侈。终日如忠犬般跟在每个人脚后跟的,俱为周天寒彻。抵达高原后,郭换金只觉骨髓都被一次次冻出冰碴。此刻陡然陷进平原三伏天般的炙热中,不是惊喜而是饱受惊吓。
她找到这一切反常的始作俑者——病房当央,竖起一个临时搬来的铁皮炉子,炉火熊熊。
一张病床上,白被子虚掩着,底下好似空无一物。其实躺着一个人,面色惨白,呼吸绵浅,瘦骨嶙峋,羸弱无比,郭换金认出正是8床潘容。
见有人进来,潘容眼光一瞟,因极度倦怠,只把头偏了极轻微角度,算是打了招呼。郭换金点头回应。
“你?……白衣……”潘容断断续续问。此话费解,郭换金还是听明白了,潘容在判断她的身份。
“我来给你输血。”郭换金不忍让一个重病号苦思冥想费脑筋,揭晓答案。
潘容合了一下眼睛,半晌没说话。再睁开时,因为刚才的歇息,蓄积了一点力量,话语连贯了些。他垂睑道:“姑娘家,给我……输血?”
郭换金知道他不好意思,笑笑说:“潘指导员,瞧不起我的血?姑娘家怎么了,血是红的,也是热的,一样保家卫国!”
郭换金说完,躺上另一张病床。房间狭长,面积有限,两张病床并排摆放,中间只隔一张小小床头柜。潘容没说几句就喘息不止。
潘容微声道:“郭……护士,你害怕吗?”
郭换金轻声回答:“我不怕。应该怕的,似乎是你。”
潘容漆黑眉毛拧起,清澈眼神稍显迷惘:“为什么?输血难道不是救我吗?”
郭换金突然醒悟,这个时候,让病员心境安宁,万分紧要,便把楚直所言的意外摒弃一边,单纯和潘容拉起家常。
“潘指导员,老家哪里啊?”郭换金开聊。其实,病员入院登记表里,有籍贯一项。只是身为护士,接触病人多,很难全都记住。
“河南。”潘容答道。
“河南哪里啊?”郭换金佯作很有兴趣。
“中牟。”潘容答。
“中牟哪儿啊?”郭换金一时也找不到别的话题,只好像个户籍警般盘问。
潘容不忍看她没话找话,开玩笑道:“你可调战区干部处工作。”
郭换金讪然:“嫌我问得太详细了吗?”
潘容说:“郭护士对我家乡如此感兴趣,不知何故?”
郭换金说:“历史上有个人物,是你老乡。”
潘容猜到,故意不说破,问:“你说的可是列子?”
郭换金道:“御风而行的列子,自然让人羡慕。不过那是神话人物,不可信。我想说的那人,却是你的本家——潘安。”
潘容沉吟道:“潘安,真与我家有些渊源。”
郭换金惊呼:“难怪……”
“难怪”后面是什么,郭换金勉力咽下,羞于把话说完整。潘容样貌,实在是极好。郭换金虽然对男子长相并不敏感,但面对如此英俊面庞,亦无法无动于衷。她轻叹一口气,压下悸动之感。只期望此人病体早早痊愈,担起战区第一美男之称。
这话没法接下茬,潘容沉默。病房门突然打开,又迅即关上,怕散失每一缕热气。来人是护士长钟铭。
平原上医院的护士长,多是风风火火嘎嘣利落脆的中年女子。高原战区之前无女性军人,护士长是内向男子,技艺精湛。今日输血,由他亲自操刀。
“热气能救命。”护士长解释关门动作。
郭换金问:“为啥把屋里烧得跟三伏天似的?”
钟铭说:“寒冷易让血液凝结。一会儿我来给你抽血,抽完血,一转身,用最快速度,将血输入潘指导员体内。全程暖暖和和。”
正说着,身穿白大衣的龙一笙和楚直,快步入内。屋小人多,略显拥挤。按说输血现场应该简洁,不过这几个人,缺一不可,只好都在场。
郭换金不再吭声,安静躺着,好像睡着了。
潘容也不说话,安静躺着,好像也睡着了。
楚直看着二人“睡颜”,突然想到一个词“同床共枕”。虽然两床之间,有个铁皮床头柜立着,楚直还是没来由地不舒服。好在情绪一晃而过,重新聚焦于即将开始的血液之旅。
护士长将点滴液转为生理盐水,又在液路上,挂起输血瓶。待潘容那边一切准备就绪后,钟铭来到郭换金床边。
“丫头,准备好了吗?”龙一笙问。
这个称呼对郭换金来说,十分陌生。她一直觉得,“丫头”是地主家服侍小姐的女仆别称。不过,她的入伍登记表上,所填籍贯为西北某省,那个地域流行这词,是长辈对女孩的爱称。龙一笙本是南方人,特地选用了这个称呼,和郭换金套近乎的用意明显,助她放松。
郭换金善解人意道:“部长,准备好了,我不害怕。”
护士长举着一百毫升大注射器,杀将过来。玻璃针管很粗很长,像透明的大擀面杖。为节约器材,本该报废的不锈钢针头,还在勉力服役。它短粗迟钝,尖有倒钩。刺入郭换金手臂时,生生把皮肤戳了个血窟窿……
当粗针头刺入郭换金瘦削白皙的手臂时,床上侧躺着的潘容,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在一线哨卡的刀光剑影中,他眉毛都不曾颤动一下。可咫尺之遥处,妙龄女子伸着胳膊为自己献血,便抑制不住喉头发热,充斥滔天温情。
护士长技术过硬,一气呵成,一百毫升抽足,他迅速起针,递给郭换金一块纱布,叮嘱道:“死死按住针孔,多按几分钟。”
说罢,他手捧注射器,一个大转身,来到潘容身边,打开输血瓶,就要往下倾倒满管鲜血。
“等等。”自始至终目光炯炯注视着一切细节的龙部长,叫停护士长。
“部长,有什么不妥的吗?”伫立一旁的楚直问。
检验室玻片上凝结血块,留给部长惨烈印象。如果潘容体内存在的特殊冷凝集素,依然作祟……那么,郭换金的鲜血一旦滴入,等待潘容的就是血管顷刻阻塞,一招毙命。
龙一笙紧紧握住双拳,轻轻摩挲。手心里,潘容命悬一线。
楚直始终保持缄默。医学现场,也遵照战场的指挥法则。最高职务的人员,握有最终决定权。
屋内,死一般寂静。郭换金全力以赴压迫着胳膊上的抽血孔。“为什么不把血倒进去?”她纳闷,首先想到的是——别是我的血有什么问题吧?
那些刚刚脱离了自身的鲜血。取自静脉,颜色并非正红。加之高原缺氧,呈深紫色。又因她已数小时禁水,血液黏稠度异常高,像赤褐色的黏稠颜料。
默不作声的潘容,醒悟一点名堂。他面向龙一笙道:“部长,您在害怕?”
龙一笙斟酌着开口道:“若你父母在旁边,此刻我当有一些话,会对他们讲。”
潘容何等聪明。苍白而俊美的脸上漾起一丝惨淡笑容。他轻声但坚定地说:“我爹娘都在万里之外。我就是俺爹,我就是俺娘。您有什么话,直接对我说吧。”
龙一笙咽了一口唾液,润了下干燥如砂纸的咽喉道:“输血,有风险,你知道吧?”
潘容先是点头,继而又摇头。稍歇息片刻,重新攒起一些力量,吃力地对龙一笙说:“我卫国到了高原,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死在战场上和死在病床上,于我并无不同。楚医生已跟我说过输血的风险,我都记住了。我已做好最坏的准备。您就大胆治吧,万一有什么,我不怨您。”
护士长忍不住插言道:“高原战区,从未有输血先例。没有专门的取血设备,咱用大注射器替代。抗凝剂混合不匀,不能再耽误。赶紧把还带着体温的鲜血,输入病人体内,才会有最好疗效。”
“好,输。”龙一笙决绝挥手,好像拼力将凑过来的死神推开。
血。鲜血。带着温度的女子赤血,一滴滴进入潘容的血管,渗透至他的四肢百骸。
周围所有的人,度日如年。准确地讲,度秒如年。
天崩地裂的大凝血,没有发生。潘容一切如常,甚至比如常还要好上几分。青春年少的女孩,朝气蓬勃、充满生命活力、富含红血球的新鲜血液,带着妙龄姑娘的灼热体温,稳定而持续地输入潘容体内。不知是真显出效果,还是人们心境使然,只觉得潘容脸色渐趋红润。
时间极缓慢流逝,神鬼莫测的冷凝因子,在夏天般的温暖中,在血液接力中,没有被危险触发。
潘容,得救了!
警报解除。楚直对护士长说:“您留下继续观察,我与龙部长有话说。”不待龙一笙有所反应,拉着他走出病房。
郭换金手抚胸口,长舒一口气。战友终是平安了!若是她的血,害死了美若天神的潘安后代潘容同志,岂不心中负罪毕生难赎!这口气一松下来,深感倦怠疲惫,很快就睡着了。
潘容也闭着眼睛,但并不曾睡着。他惊奇地感受着陌生的元气,滔滔不绝灌注而来。他太喜欢这种生命活力肆意蔓延的感觉,一寸寸体验着能量之火缓缓燃烧的过程。
楚直拉着龙一笙,来到病室外的僻静处。
“你想说什么?”龙一笙不放心病房内情形,急着问。
楚直踌躇:“不好开口啊。”
龙一笙道:“有关你个人私事?别掺和,病人重要。你的事儿,咱们另找时间谈。”
楚直赶紧明示:“有关潘容的生死。”
既是和病人有关,龙一笙立刻打起精神:“讲。”
楚直又说:“事关郭换金。”
龙一笙狐疑道:“到底谁是重点?别绕圈子。”
楚医生平日里虽嬉笑怒骂略带痞气,但重要事务从不拖泥带水。今天,这是怎么了?吞吞吐吐!
楚直也对自己的磨叽大不满,索性挑明:“郭换金的血和潘容的血,十分相容。”
龙一笙心想,这不废话吗?但他涵养好,强压住不以为然道:“目前看来是这样,还要继续观察。”
楚直单刀直入挑明:“既然如此,我的意见是——再抽郭换金的血。”
龙一笙吃了一惊,迅速斟酌后说:“这对病人,自然是好。不过,对作为献血者的郭换金来说,是否强度太大?”
反正一说开,楚直便无所顾忌,直抒胸臆道:“潘容血液特殊,高度相容的献血者,十分难找。高原上,万事脾气古怪,异象瞬息万变。初战告捷,机不可失,应再接再厉,稳住战果。”
龙一笙长久沉默后,一字一顿说:“言之有理。不过,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抢救了潘容,会不会伤了献血者?”
楚直说:“依我判断不会,郭换金是正常健康人。平原地区,常规献血量,每次两百毫升。为保险,高原半量取血。现在提高至原有献血量,也不是无理冒进。”
龙一笙想到此刻躺在病床上的小女兵,和自己的女儿一般大。严格讲起来,未满十八周岁,骨质未硬,不宜献血。但目前犹如战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为难地自语:“不能为了救一个,又伤了另一个……”
楚直打断他的话说:“慈不掌兵。这样吧,我也是AB型血。若郭换金因为献血出了毛病,我可再给郭换金输血。”
龙一笙气笑了,说:“有你这话,我同意继续抽取郭换金的血,以救潘容。记得,万一有事,你须以血还血。”
楚直咬牙切齿道:“我可以立个字据。”
龙一笙说:“算了吧,估计你也不能赖账。”
楚直道:“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一会儿让郭换金继续献血这个话,谁来说?”
龙一笙毫不迟疑道:“我来说吧。得罪人的活儿,我干,比较好。”
楚直道:“既然得罪人,我来说吧。从我嘴里说出来,像一个医疗决定。从您嘴里说出来,像一个命令。”
龙一笙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无可奈何道:“好吧,那你说。记得和颜悦色些,不要给小姑娘太多压力。”
楚直道:“记下啦。不过,我还有一个要求。”
龙一笙佯装不悦道:“你不觉得自己今天要求比较多?”
楚直说:“这是最后一个。”
龙一笙无可奈何道:“说吧。”
楚直说:“最后的要求是——您不用再进病房了。一切有我。”
龙一笙觉得大局已定,便道:“好吧,我走。希望你今天不要再找我。没消息,便是最好消息。”
楚直单独走进病房,见潘容和郭换金都似闭目养神。他冲护士长点点头,意思是此处有我负责,你可忙别的去。
护士长离开。输血瓶内血液输入过半,事不宜迟。
楚直蹑手蹑脚走过去,轻轻碰了一下郭换金稍有歪斜的军帽。
郭换金猛地睁开眼睛,见楚直屹立近旁,忙要起身,说:“楚医生,我这就走。我正常了。”她又看了一眼汲取了自己血液的潘容,见他一切安好,便开心地笑起来,眉眼弯弯。
楚直恍然走神,好一个干净漂亮的笑容!衬着略显苍白的面庞,宛若晨曦旁缠动朝霞。继之又暗暗愧疚,自己的提议,马上会让这个苍白面庞更潲血色。
正好有卫生员进屋,小心翼翼端着一簸箕烧得恰到好处的焦炭,给炉火熊熊的炉子继续加料,以保持屋内炎夏般热度。楚直对他说:“你加完了炭,洗净手。暂不要离开,关注8床的输血进度。有何问题,向我报告。”他又偏过脸,对郭换金说,“你若能起来,随我到外面说话。”
他马上要和郭换金进行的谈话,确实应避开病人。
郭换金突然起身,忍不住以手抚额。眼前一片黑蒙,如同顷刻间出现了日全食。好在只是一瞬,旋即恢复正常。二人来到刚才楚直和龙一笙对话的位置。病房外,只有这个区域比较僻静且背风。
正是上午时分,阳光灿烂。病室太暖,乍一出屋,巨大温差,让郭换金打了个大大冷战。事况紧急,容不得放郭换金回屋添衣,但也不能让郭换金感冒。她若受凉,会导致抵抗力下降,能不能继续抽血就要打问号。为了病人福祉,楚直毫不犹豫脱下自己的白大衣。
高原医务人员的白衣,厚重板正。有洁癖的楚医生,工作服更像体面的雪白大氅。
郭换金因今日角色特殊,不当班,便没穿白衣。楚直手一抖,将白大衣妥帖地披在她身上。
“你这是干什么?”郭换金退后避让。
“御寒。”楚直言简意赅。
“我不冷。”从热腾腾屋内裹挟而出的暖气尚未散尽,郭换金的确并不觉太冷。但冷空气突然涌入鼻窍,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还说不冷?”楚直没好气地嗔怪。
郭换金不知如何反驳,搞不懂楚医生抽的哪门子风。以工作关系来讲,二人并未热络到嘘寒问暖披衣的地步。她极想把带着强烈男子气息的白大衣还给主人,但楚医生个高,居高临下按住她肩,让她无以挣脱,只得勉强虚披着白衣。
楚直见郭换金接受了既成事实,开始说出他的计划。
“有件事儿,和你商量。先说好了,你可以不干。”楚直尽量态度温煦,做出和蔼可亲的样子。
郭换金觉得他的模样,像化装成外婆的大灰狼,不为所动道:“你要下新医嘱?说吧。”
楚直也很不齿自己的和颜悦色,索性揭开底牌:“想让你为8床继续输血一百毫升。”
“理由?”郭换金语调是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难得的平稳。既不大惊小怪,也无推托之感。
“理由就是——8床血液中,存在一种罕见的冷凝集素。因此和很多人的血液,都极易发生凝结。我们除了把室内温度尽可能调高,还需找到和他的血液高度契合的血源。而你,正好合适。刚才输血过程异常顺利,也证实了这一点。现在正是救治8床的关键时刻,所以……”楚直不停顿地说着,生怕一旦被打断,嘴皮子便不知如何接续。
“哦,知道了。”郭换金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楚直不顾礼仪,一把拉住她的衣袖,说:“行不行?你给个话。”
郭换金眨巴着清澈如水的大眼睛说:“你要我说什么?”
楚直道:“同意还是不同意?你刚献了血,可以拒绝。”
郭换金反倒搞不明白了,说:“我不是表态了吗?”
轮到楚直发愣。心说,你表了态?我怎么没看见?问:“郭换金,你啥时表了啥态?我怎么没听见?”
郭换金道:“你眼没看见?我这不是往回走准备去第二次献血吗?!楚医生,省着点唾沫,不用苦口婆心给我做工作。赶紧叫护士长,干活吧。”她边说,边把身上斜披着的白大衣撸下来,递给楚直,“楚医生,你还是自己穿着吧。不过说真的,你能把朴素的白大衣,穿出英伦味,真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