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灰印
钟镇站在通道出口的平台边缘,有些失神地望着眼前这片地下世界。十几年来积压的孤独感,在这一刻非但没有消散,反而被眼前这庞大、陌生、充满非人秩序的景象放大了。他像一粒误入精密仪器的尘埃。
“这里,就是玄牝之门。”老妇人沙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回音,在这空旷的地下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玄牝’者,天地根,万物母。这里是根,也是门。是守护的门槛,也是…清除污秽的起点。”
她拄着手杖,走到钟镇身边,浑浊的黄玉指向下方那些忙碌的灰色身影和远处训练场的光芒。
“你看到的那些‘痂’,那些‘漏’,是世界的暗面。污秽滋生,啃噬现实。玄牝之门,就是负责清理这些垃圾的扫帚。”她的目光转向钟镇,深井般的眼眸里没有任何鼓励或温情,只有一种审视工具般的冷静。“你的眼睛,能看见垃圾。你刚才的力量,能砸碎垃圾。这就够了。”
她顿了顿,手杖指向平台下方最近的一栋银灰色建筑,那建筑造型方正冷硬,如同巨大的钢铁印章,门口站着两名身着深灰制服、身姿笔挺如标枪的守卫。
“那里,是‘深蓝’预备役的报到点。从今天起,你就是深蓝的预备役。代号——”老妇人浑浊的目光扫过钟镇校服上蹭的灰白印子和他依旧带着少年稚气却紧绷的下颌线,“——‘灰印’。”
代号?预备役?钟镇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些信息,老妇人已经转身,拄着手杖,沿着一条延伸向建筑群深处的廊桥,步履沉稳地离开,那浆洗得发白的靛蓝身影很快消失在银灰色的建筑群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钟镇一人,孤零零地站在冰冷的平台边缘,像一个被随手扔进陌生战场的弃卒。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掌纹清晰,指节分明,带着少年人的瘦削。就在不久前,这双手爆发出了扭曲空间、凝固拳头的恐怖力量。刑天的火?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
深吸一口气,通道外那冰冷、带着臭氧和铁锈气息的空气灌入肺中。他抬起头,不再看那庞大的地下城市,目光投向下方那栋被称为“深蓝预备役报到点”的、如同钢铁印章般的建筑,以及门口那两个如同钢铁雕塑般的守卫。
世界是漏的,他早已知道。现在,他被丢进了堵漏的工坊。扫帚?楔子?还是…即将被消耗掉的耗材?
他迈开脚步,沿着冰冷的金属台阶,一步一步,走向那栋银灰色的建筑。脚步声在空旷的平台边缘清晰回荡,带着一种踏入未知命运的沉重回音。每一步踏下,都像是踩在自己过往的孤独之上,走向一个注定与“正常”绝缘的未来。那缠绕了他十几年的冰冷“视线”,在这地下空间里似乎稀薄了许多,但另一种更深沉、更庞大的孤寂感,如同冰冷的铅水,正缓缓注入他的四肢百骸。玄牝之门,这名字如同冰冷的烙印,从此深深刻在了他名为钟镇的生命里。
灰印。”
冰冷的电子合成音从钢铁方印建筑的金属门禁处响起,没有疑问,只有确认。钟镇站在那两名深灰制服守卫前,如同立在两座沉默的山峰脚下。守卫的面容笼罩在低檐的合金头盔阴影里,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毫无情绪波动的嘴唇。他们身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深灰色的制服布料在穹顶柔光下泛着冷硬的哑光。那股古旧兵器库般的铁锈和油脂混合气息,在他们身上尤为浓重。
没有盘问,没有登记。当钟镇报出那个被随意赋予的代号后,右侧的守卫只是抬起带着黑色战术手套的手,在门禁面板上输入了一串复杂的指令。沉重的金属门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后面一条同样由光滑青灰色石材构成的短通道,尽头是一扇泛着金属冷光的升降梯门。
“进去。负七层,B区。”守卫的声音平淡无波,像机器在复读。
钟镇迈步走进通道。金属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外面那个庞大地下世界的景象和声音。通道很短,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冰冷的石壁间回荡。升降梯门感应到他的靠近,无声滑开。里面空间不大,四壁光滑如镜,映出他此刻有些狼狈的身影——校服蹭满灰白污迹,额发被冷汗浸湿贴在皮肤上,脸色苍白,只有那双眼睛,在镜面倒影中显得异常沉静,深处藏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近乎麻木的锐利。
他按下“-7”的按钮。轻微的失重感传来,升降梯无声而迅速地下降。镜面墙壁映着他紧绷的脸,也映着校服袖口下,他下意识紧握的拳头。刑天的火?他感受着掌心残留的、不久前在天台扭曲空间时那种撕裂般的虚脱感。那力量狂暴而陌生,像一头被关在体内多年的凶兽,第一次挣脱牢笼,留下的是深深的疲惫和一种…对自身存在的陌生感。
叮。
升降梯门滑开。一股更加浓郁的臭氧味混合着淡淡的消毒水气息扑面而来,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高压电流经过后的焦糊味。
门外是一条宽阔的金属通道,墙壁是冰冷的银灰色合金,顶端排列着发出恒定白光的灯带。通道两侧分布着一扇扇厚重的合金门,门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复杂的电子门锁闪烁着幽蓝的微光。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紧绷的、沉默的秩序感,偶尔有穿着同样深灰色制服的人匆匆走过,步伐迅捷无声,目光直视前方,对钟镇这个穿着格格不入校服的新面孔没有丝毫好奇或停留。
这里安静得可怕,只有脚步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沉闷的金属撞击声在通道里回荡。
钟镇按照通道上方悬挂的、箭头指向“B区”的电子指示牌,沉默地向前走。孤独感在这里被无限放大。他像一个误入精密仪器的原始零件,周围的一切都冰冷、高效、陌生,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金属质感。那些缠绕他多年的、来自“暗痂”的冰冷视线,在这个深入地下的堡垒里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屏障隔绝了,但另一种更加庞大、更加令人窒息的孤寂感,如同实质的铅衣,沉沉地压在他的肩上。
通道尽头,是一扇比之前更加厚重、更加巨大的合金门。门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个嵌入式的、闪烁着幽蓝光芒的掌纹扫描仪。
钟镇在门前站定。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
门后,是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空间。高度超过二十米,面积堪比数个足球场。这里像是一个超现实的工厂车间与科技实验室的混合体。
冰冷的金属地板延伸向远方。巨大的、形态各异的金属器械如同沉睡的钢铁巨兽,遍布整个空间。有的像是放大了无数倍的医疗扫描仪,闪烁着冰冷的蓝光;有的如同巨大的压力测试台,粗壮的液压臂闪烁着寒光;有的则是布满复杂管道和能量导流槽的装置,发出低沉的嗡鸣。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臭氧味和金属被高频震荡后的余韵。
最引人注目的是空间中央区域。那里分布着数十个被透明能量护罩笼罩的独立隔间。每个隔间里,都有人在活动。有的在对着高速移动的金属靶标挥舞着覆盖着外骨骼的手臂,每一次击打都爆发出沉闷的巨响和刺目的火花;有的盘膝而坐,周身萦绕着肉眼可见的能量波动,或炽热如火,或寒冷如冰;有的则在承受着某种无形力场的压迫,浑身肌肉虬结,青筋暴起,发出压抑的低吼。
能量护罩隔绝了大部分声音,但那种无声的、近乎残酷的拼搏感却透过透明的屏障清晰地传递出来。汗水、血渍、扭曲的面容、专注到近乎疯狂的眼神……这里没有口号,没有热血沸腾的鼓励,只有最原始的力量碰撞和对极限的压榨。
钟镇的出现,像一滴水落入了滚烫的油锅。
离门口最近的几个能量护罩内,训练者的动作出现了极其短暂的迟滞。几道锐利如刀锋的目光瞬间穿透透明的护罩,落在了钟镇身上。那目光里没有好奇,只有审视、评估,以及一种毫不掩饰的……冰冷。像是在打量一件新到的、用途不明的工具,或者一块即将被投入熔炉的原材料。
一个穿着深灰色制服、但肩部有着两道暗红色条纹的中年男人,正背对着钟镇,站在一个显示着复杂数据流的操作台前。他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精瘦,但站在那里,却像一根深深楔入地面的钢钎,带着一种经历过无数次生死搏杀后沉淀下来的、磐石般的沉稳和锋锐内敛的气息。
他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和那些投射过来的目光,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如同刀劈斧凿,线条冷硬而深刻,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了细小的疤痕。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左眼是正常的深褐色,而右眼,却是一只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义眼,猩红的电子光点在其中缓缓旋转,如同捕食者的瞳孔。当这只电子义眼扫过钟镇时,钟镇感到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仿佛被某种非人的存在彻底看穿,连心底最深处锁着的那些“暗痂”影像都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