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尘引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2章 沉星入尘

未央宫的深夜,只是君翊笙俯瞰的万千棋局之一隅。

他的意识同时存在于无数个维度。

在魔界,黑月骑士团的铁蹄正踏碎一片叛乱星域的血月;

在君笙阁位于M国的云端总部,一场足以颠覆小国经济的暗标拍卖即将落槌;而在他的神念核心——那座悬浮于昆仑虚影之上、由历代王朝龙气构筑的“观星台”中,他正凝视着面前缓缓旋转的“命源星晷”。

星晷并非实体,而是亿万道流动的光痕交织而成,勾勒出诸天星辰、人间气运、乃至神界法则的微弱投影。中心,代表他自身神魂的“魔尊星”,光芒却……前所未有的黯淡。丝丝缕缕的灰败气息正从星辰内部渗出,如同燃烧殆尽的余烬,缓慢而不可逆转地侵蚀着它的光辉。

七千年了。

推动王朝更迭,搅动历史风云,在每一个关键节点落下棋子,只为在滔天洪流中打捞起属于兄长灵神的一枚枚神魂碎片。每一次干涉,都消耗着源自洪荒的本命神力。

君笙阁富可敌国,黑月骑士团横扫暗面,九个女儿各具天命……这些是他经营的后手,是锚定人间的坐标,却无法补充那最核心的、源自魔神本源的神魂之力。

他感觉自己在变得“稀薄”。就像一幅被时光反复冲洗的古画,色彩依旧浓烈,承载的“存在”本身却在悄然流失。最近一次强行扭转某场关键战役的走向后,他甚至短暂地“失神”了一瞬——对神而言,这无异于凡人的心脏骤停。

“父尊。”一个清冷如冰泉的声音在观星台边缘响起。

大女儿君翊儿的身影悄然浮现,她身着玄色宫装,裙摆流淌着星沙般的光泽,眉心一点朱砂印记殷红如血。她手中捧着一只非金非玉的匣子,匣内盛放着三枚龟甲,甲片上天然生成的裂纹古老而玄奥,正散发着微弱的、抵抗性的灵光。这是刚从君笙阁秘库调出的“大衍神龟甲”,用于占卜神道气运。

“结果如何?”君翊笙的声音平静无波,目光依旧锁在那颗黯淡的魔尊星上。

君翊儿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龟甲尽裂,呈‘神陨之相’。卦辞曰:‘星坠九幽,魂寄凡尘。一线生机,系于变数。’”她顿了顿,补充道,“那‘变数’的轨迹……指向东方,一片混沌迷雾,卦象难明,但隐约有‘天衍’之息透出。”

神陨之相。魂寄凡尘。一线生机,系于变数。

天衍之息?

君翊笙的指尖在虚空中轻轻一点。魔尊星旁边,代表兄长灵神散落神魂的、如同破碎星河般的光点群骤然亮起。其中约半数已被他收集,凝聚成相对稳定的光团,另外半数则依旧散乱飘忽,如同风中残烛。

力量在流失,时间却不站在他这边。修罗神王的目光从未真正离开过这片放逐之地。若他彻底消散,兄长剩下的碎片将永无重聚之日,他经营的一切也将土崩瓦解。

红尘劫……轮回转生盘……

一个古老而危险的计划在他心中成型。唯有通过轮回转生盘的洗礼,经历红尘业力的冲刷与重塑,才有可能在凡俗的躯壳中重新点燃一丝神性本源,延缓甚至逆转神魂的崩解。这无异于一场豪赌,赌注是他亿万年的道行和仅存的神魂核心。但卦象显示,那“一线生机”就在这凡尘之中,与“天衍”相关。

“翊儿。”他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然,“传令。”

“黑月骑士团,即刻进入‘永夜守望’状态。静待我归来之日。”

“君笙阁所有事务,由尔等九姐妹共掌。启用‘潜龙’预案,蛰伏待机。”

“封存观星台。在我归来之前,此地将陷入‘时之静滞’。”

君翊儿猛地抬头,眼中朱砂印记红光大盛:“父亲!您要……”

“入轮回。”君翊笙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他最后看了一眼那颗黯淡的魔尊星,以及旁边破碎的星河。“替我……看好这盘棋。尤其是,那剩下的碎片。”

话音落下,他的指尖轻触了一下君翊儿的眉心,“别怪父尊,今后,你就是君笙阁的尊主。”

随后他整个神躯骤然化作亿万点细碎的暗金色流光,如同逆向飞升的星辰,猛地冲向观星台下方那缓缓旋转、深不见底的轮回转生盘!

盘面并非实体,而是由无数挣扎哀嚎的魂影、扭曲的时空涡流以及最纯粹的业力之火构成,散发着令神明也为之忌惮的恐怖气息。

流光没入漩涡的瞬间,整个观星台剧烈震荡,时间仿佛凝固。君翊儿捧着碎裂的龟甲,站在原地,身影在凝固的时空中显得无比孤独。一滴晶莹的泪珠,无声地滑过她冰冷的脸颊,还未落地,便已冻结成冰。

华夏

产房的气息混杂着消毒水的冰冷与新生血液的微腥。

年轻的父亲笨拙地抱着襁褓,脸上的狂喜在触及婴儿双眼时,瞬间凝固。那双眼……太静了。不是初生儿的懵懂好奇,而是一种沉淀了无尽岁月的、深潭般的漠然与疏离,静静地“看”着他,仿佛穿透了他的皮囊,直视着灵魂深处微不足道的悸动。

“甘玄……”母亲虚弱却温柔的声音响起,“玄妙之门,就叫他甘玄吧。”

襁褓中,名为甘玄的婴儿,其意识核心的最深处,一片混沌的冰洋正在沉降。一个极度疲惫、极度破碎的意念,如同沉入深海的陨石,溅起最后一丝微弱的涟漪:

【……凡尘……起点……羸弱之舟……】

冰冷的“重量”伴随着这个意念,如同胎记般烙印在初生的灵魂上,让婴儿异常的安静,沉沉睡去。那不是婴儿的温顺,而是神魂枯竭、被迫沉眠的虚弱。

一晃过去了二十年

蝉鸣撕扯着夏日的午后。大学多媒体教室,空调冷气嘶嘶作响,却吹不散屏幕光晕和教授在台上絮絮叨叨的沉闷。

甘玄坐在后排光影交界处。数位板上,未完成的斗拱模型线条流畅,光影精致。数字媒体技术专业,《三维历史场景复原》。他看起来与周围同学无异:T恤,牛仔裤,熬夜留下的淡青眼圈,眼神带着点对专业课的倦怠放空。

只有指腹无意识摩挲冰凉的数位板边缘的动作,泄露了一丝不平静。

教授的声音在耳边模糊、拉远,被另一种更“真实”的喧嚣取代:

浓得化不开的铁锈腥气,瞬间充斥鼻腔。

震耳欲聋的金铁撞击与濒死兽吼,撕裂耳膜。

冰层下的倒影:玄甲染血,青铜短戈寒光一闪,狠狠斩断狰狞巨兽牵引的战车缰绳!战车上,牛首巨人(蚩尤?)的怒吼凝固在惊愕与不甘中……

灵魂深处,一个冰冷疲惫的声音带着亘古的漠然响起:“……蝼蚁的丰碑……徒劳的摹刻……”

甘玄猛地咬住下唇内侧,尖锐的痛楚瞬间刺破幻象。额角渗出细密冷汗,被他不动声色地擦去。又来了。这些“闪回”,像寄居在脑中的老旧录像带,随着他年龄增长,画面越来越清晰,冲击越来越强。从幼时模糊的恐惧气味,到如今身临其境的战场片段。

他知道这“病”的根源——那个与他同生共长、沉眠于灵魂深处的“另一半”。他习惯了这“同居者”对凡人历史的刻薄点评,习惯了在幻象侵袭时用疼痛强行拉回现实。

他强迫自己聚焦屏幕上的斗拱榫卯。然而,就在他凝视那精密结构的瞬间——

嗡!

眼前的虚拟斗拱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扭曲、崩塌!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宏伟幻影!巨大的黑曜石柱撑起压抑的穹顶,柱身盘踞着非人非兽的狰狞图腾,地面流淌着粘稠的暗红血光……冰冷、威严、令人窒息的“神性”威压扑面而来!

“……归处”魔神的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情绪波动?随即被更深的疲惫淹没。

这一次的幻象前所未有的凝实!甘玄感觉大脑像被冰锥穿刺,眼前发黑,胃部痉挛。他猛地低头,用拳头死死抵住太阳穴,身体无法抑制地轻颤。

“甘玄?又低血糖?”室友压低的声音带着关切。

“嗯…老毛病。”甘玄声音沙哑,勉强挤出回应,后背已被冷汗浸透。神殿…皇座…这次复苏的记忆碎片,带着更强的“存在感”和压迫性。他感到自己对“甘玄”这个身份的控制,在那冰冷意志复苏的瞬间,仿佛薄冰般脆弱了一分。

下课铃如同赦令。甘玄几乎是逃离教室,冲入相对安静的图书馆。历史文献区的陈旧纸墨气息,像一层薄纱,能暂时阻隔那来自灵魂深处的寒意。

指尖划过一排排书脊,最终落在一本深蓝色布面、烫金书名的《淮南子》上。就在触碰的刹那——

嗡!!!

一股奇异的、温润而古老的共鸣感,如同沉睡地脉的搏动,自指尖瞬间席卷全身!

轰!

混沌!无边的、沸腾翻滚的、最原始的“无”!没有光,没有暗,只有吞噬一切的鸿蒙!

一道开天辟地的斧光!纯粹、磅礴、蕴含着造化万物的无上伟力!撕裂混沌,清气升腾为天,浊气沉降为地!

斧光的源头,一个顶天立地的伟岸身影,面容模糊,却让甘玄(或者说他灵魂深处的魔神本源)感到一种源自血脉灵魂的、撕裂般的剧痛与……灭顶的悲怆!

一个空灵、疲惫到极致、仿佛穿透万古洪荒的声音,直接在灵魂核心炸响:

“翊笙……此路……无悔……”

“呃啊——!”甘玄如遭雷击,闷哼一声,整个人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掼在身后的书架上!厚重的典籍哗啦啦掉落一地,巨响在安静的图书馆内格外刺耳。

这一次,不仅仅是头痛欲裂!那声音带来的,是海啸般的情感洪流——无尽的悲伤、焚天的怒火、刻骨的眷恋、以及深渊般的绝望!这情感如此陌生,却又像潜伏了亿万年的本能,瞬间将他淹没!他剧烈地喘息,脸色惨白如金纸,心脏疯狂擂动,仿佛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额角发丝下,一抹暗金色的流光在阴影中剧烈闪烁,如同濒临爆发的熔岩。

“同学!你怎么了?!”管理员和附近学生惊愕地围拢过来。

甘玄无法回答。他推开伸来的手,踉跄着冲出人群,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撞开洗手间的门。冰冷的自来水狠狠泼在脸上,却无法浇熄灵魂深处那场焚心蚀骨的情感风暴。

他抬起头,看向镜中。

镜中的少年,脸色惨白,眼神惊惶失措,充满了凡人的恐惧与茫然。然而,在那瞳孔的最深处,一丝沉淀了万古岁月的、属于魔神的冰冷、疲惫与……那刚刚被唤醒的、滔天的悲怆,如同顽固的冰层,再也无法被彻底掩盖。两种截然不同的眼神在镜中交织、撕扯。

翊笙……此路……无悔……

那空灵的叹息,如同最沉重的烙印,反复灼烧着他的意识。

“翊笙……”甘玄对着镜子,无意识地、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捕捉到那“另一半”的真名。

君翊笙。

那个……在混沌鸿蒙中,曾与开天辟地的身影并肩同行,最终却走向不同道路的……存在?

水珠从他湿漉漉的额发滴落,砸在冰冷的洗手池台面上。镜中的少年,身体微微颤抖,眼神在凡人的恐惧与魔神亘古的悲怆间剧烈挣扎。

他知道,那扇名为“宿命”的沉重之门,随着“君翊笙”这个名字和那句“无悔”的叹息,已被彻底撞开。那个在他体内沉睡了十九年、缓慢复苏的“另一半”,正带着洪荒的寒冰与烈焰,真正地……苏醒了。图书馆外喧嚣的夏日,此刻对他来说,只剩下刺骨的冰冷,从灵魂的裂隙中,汹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