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盛宴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2章

过了十二点,沙滩上吹起了微风。在海边定睛一看,海浪正在以单一的节奏从海上不断涌来,而整个大海也在剧烈地起伏着。太阳隐入了云层里,让人愈发感觉闷热。

这时候,在忍路一侧的礁石往南一百米的地方,有一个中学一年级模样的少年正在离岸三十多米的海上游泳。少年看上去像生长在海边的孩子,只见他仰着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也不用手划水,保持着仰泳的姿势浮在海面上。海浪扑来,少年的身体一下子浮上浪尖,旋即又被拖进了谷底。这时,少年用手划了两下,双脚一蹬,换成了蛙泳姿势。

一瞬间,少年的右脚尖感觉到一股缓慢的抵抗。他感觉不对劲儿,换成了踩水姿势。这时又一股新的浪潮袭来。当海浪接近眼睛高度时,眼前的海水变成了蓝黑色,他看见一个黑色的长条状物体从水中浮上来,并随着波浪朝少年猛力袭来,眼看就要靠到他的肩膀上。此刻他看见附着在上面的黑色头发也在随着波浪的起伏左右摇摆。

“是人……”

霎时间少年倒吸一口凉气,两只细长的手臂像海藻一样在水中摇晃。他想呼喊,可嗓子眼像是被塞住一样,干着急发不出声音。最后,他手忙脚乱舞动四肢,向着十米外的一条小船游过去。

船上有两个人,一个三十岁上下,另一个像高中生。两人划桨累了,正躺在甲板上歇息。

“大叔!大叔!”

听见两声呼叫,船头的男人站起身。

“有人溺水了!”

“什么?有人溺水了?”

“在那里!”

少年面色苍白,右手指着十米外的海面。

两人到达少年指示的地方,看见一个溺水的人俯身朝下浮在水中。见此情景,船上的两个人先后跃入水中。海水的深度到了高中生的下颚处,但是他试了几次都没能站起身露出头。于是只好一人托着头部,一人举起臀部,好不容易才把溺水者弄上了船。从这里到海滩还有三十多米的距离。

十分钟后,两人总算把溺水者抬上了滩头离海三米的地方。游泳的浴客呼啦一下围拢上来,其中一个人朝着红十字会救护队的小屋飞奔而去。

溺水者穿着蓝色的泳裤,腰绳已经断了,泳裤垂到了大腿处。他面呈土色,脸上布满了指甲和沙砾划破的伤痕,眼睛半睁着,眼白泛红。他留着个运动头,头发全都竖着,里面密密麻麻嵌满了沙粒和沙虫。

“赶紧挖个坑。”

船上的那个男人看上去三十岁上下,是兰岛的渔夫。围观的高中生和浴客们按照他的要求一起动手挖起来,很快就挖出了一个直径大约有五十厘米的沙坑。

“把他的头放到沙坑上,脸要朝下。”

大家照着他的吩咐,把溺水者的身体向右横着倾斜俯卧在地上,脸朝下把整个头按进沙坑里。溺水者的背上沾满了湿沙,布满了无数擦破的划痕。渔夫当即骑了上去,用双手从背后按压他的肩膀。每按压一下,他的头就会跟着摇晃一下,口中冒出泡沫和海水。反复几次后,他们再次把溺水者反过来仰面朝天。只见他满脸都是吐出的海水和沾上的沙子,弄得连鼻眼都难以分辨。

“有毛巾吗?”

渔夫的话音未落,人群递上了一条毛巾。渔夫开始拿毛巾擦拭溺水者的胸腹,高中生拂去了粘在溺水者脸上的沙子。等擦拭完沙子,人们才看清溺水的是一位二十来岁的青年。渔夫顺势用毛巾盖住他的下半身,然后骑在他的肚子上开始心脏按压。

“有脉搏吗?”

渔夫连续用力在他的胸部按压了三次之后问高中生。

“看样没有。”

“赶紧口对口往里吹气!”

听到吩咐,高中生又仔细审视了一眼溺水者,然后狠下心紧闭双眼吸满了一口大气。

“一定要把嘴对紧喽!”

高中生蹲下身鼓起腮帮子,把自己的嘴压在了溺水者的嘴上。

“好!”

渔夫话音一落,高中生竭尽全力地吐出了这口大气。一瞬间,空气猛然灌入,溺水者的胸部微微有些隆起。

“就照这样,再做几次。”

渔夫的头发垂在额前,一边不停地做着心脏按压,一边指挥。在溺水者脚下一侧,一名穿着条纹泳裤的男子和一名穿着衬衣的中年人,正用毛巾裹着溺水者的双脚,不停地按揉着。

围观的人墙已经超过了五十人。其中还有一些年轻妇女和孩子战战兢兢地用余光偷偷地看。

“救护队的人来了吗?”渔夫一边做着心脏按压,一边冲着人墙问道。

“该来了吧。”蹲在前排的一个男子站起身答道。

那个高中生依然一刻不停使劲猛吸着气往溺水者的嘴里吹送。给人感觉,这位高中生就像一台专门送气的机器。正在不停做着心脏按压的渔夫使劲左右甩着头,力图甩掉额头上的汗珠。

“来了!来了!”

约莫又过去五分钟后,人墙外传来了呼喊声。三名警官和戴着臂章的救护队医生们上气不接下气地赶了过来。

“怎么回事?……”

“大约十分钟之前,就是在那里浮上来的。”渔夫满头大汗面向警官。

“十分钟了,怎么样,大夫?”

被人称作大夫的那位男子先是摸了摸溺水者右腕的脉搏,然后把听诊器搭在溺水者的胸口听了起来。就这样,四周的人也都鸦雀无声,心里期盼着溺水者的心跳复苏。

过了一会儿,那位年轻的医生收起听诊器,微微歪了歪头。他穿着一件开襟白大褂,看上去也就二十四五岁。

“没心跳了。”

“不行了吗?”

年轻医生一边缠着听诊器,一边点点头。众人又都再次回身俯瞰仰卧在沙滩上的溺水者。只见溺水的青年脸色晦暗,仰面朝上,只有鼻梁显得格外惨白透明。

“总之,尽力而为吧。”

“就算现在叫救护车,他们也不会为死人来的。”警官说道。

“给我叫救护车!”年长的村井巡警给身旁的木村巡警下完命令,然后脱去制服骑在青年身上。救护队员拧开氧气瓶,把氧气管插进了青年的右鼻孔里。

年轻医生再次试着摸了摸青年的脉搏,结果跟上次一样,没有一点反应。他拽起垫在青年头底下那条毛巾的一端,擦了擦青年的睫毛。但是青年依然双眼紧闭,纹丝不动。

“有谁认识这位小伙子?”另一位巡警环视着人墙,问道。

“看上去他像个学生。”

“我看八成是来宿营的。”休息处的主人说道。

“不会是一个人来的吧?”

巡警把目光投向右边的宿营地。在沙滩到陆地之间的操场小高地上,可以看到十几座白色或黄色的帐篷。除了泵场前面有一个人在打水之外,周围不见别的人影。

过了十分钟,日野接替村井继续进行心脏按压。但是青年的状态丝毫没有改变。尽管不停地驱散,那些沙虫还是不断在青年头部和下肢的汗毛周围聚集着。期间也有素不相识的人轮流垫着毛巾为青年的按揉下肢。

“是溺水的吧?”突然,一个头戴草帽的中年男子分开人墙,探身问道。“我是小樽疗养所的医生……”自报家门的男子在溺水者的身旁蹲下身来。

“你看怎么样?”

面对村井的问话,这位医生先是摸摸脉搏,然后抓起旁边的听诊器听了起来。这时日野停下按压胸部的手,注视着这位医生。

“有些够呛呀……”停了一会儿,他抬头说道。

“还是不行吗?”

医生默默地点点头,收起了听诊器,又观察了一会儿溺水者,然后分开人群离开了。围观的人鸦雀无声,面面相觑。

“救护车到来之前,无论是死是活,抢救不能停下。”村井有点生气地说。

日野再次开始了心脏按压。

太阳破云而出,刺眼的阳光洒满了整个海滩。一瞬间,青年的脸上浮现出些许红晕,大概是光的缘故。现在是十二点四十分了。上岸已经二十分钟了。围观的人群增加到了一百多人,有闻讯赶来的,也有沮丧而归的。溺水青年的情况依然没有半点变化。

“打一针,看看行不行?”

守在最前列的一位上了年纪的人说道。

经过这番催促,年轻医生又架起了听诊器。可是,当初还觉得隐约能听到的心跳音,到这会儿一点也听不到了。这种状态下注射的效果如何,他心里半点儿底也没有。

“注射器是消过毒的。”

听了救护队员这番话,年轻医生无可奈何地打开了急救箱。急救箱里装了近二十支针剂,不过都是些解热的、止痛的、疲劳恢复的。强心剂倒是有氧化樟脑和双吗啉胺两种,不过双吗啉胺他还从来没给人打过。

“怎么样?”救护队员再次催促道。

尽管心里明白注射根本无济于事,但他还是把药液抽入了针筒里。针头扑哧一下就扎进了青年的胳膊,没有半点刺痛所引起的痉挛,就跟给死人打针一个样。

做心脏按压的又由日野换成了木村。这时,太阳又隐入了云层,云遮的阴影洒落在了海滩上。

“真的没人认识这个人吗?”村井再次环视着围观的人群问道。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没人应声。他又拿出笔记本走近从海上救人的渔夫和高中生。

“发现的时间是十二点二十分左右吧?”

“大概是吧。”

两个人乘船在海上,时间不可能把握得那么准。

“没错,你们的船回来的时候,他正在听收音机里的十二点的整点新闻。”租船店的男老板作证说。

“是你们俩最先发现的吗?”

“不,最初是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告诉我们的。”

“什么样的男孩?”

“刚才我找了一圈也没找到。”高中生紧盯着警官手里的笔记本答道。

“他是一个人来的吗?”

“我觉得不是。”租船店老板判断道。

“从十一点开始那一带就有两个人在游泳。”一个穿黄色泳裤的年轻人用手指着礁石那边说道。

可是,没有一个人说得清楚。

估计此刻沙滩上的人有五六千了。不过,大概是出了溺水事故的缘故,下海的人寥寥无几,大部分人都是泡在齐腰深的水里而已。出了溺水事故,整个海滩看上去沉寂了许多。

村井巡警在笔记本上做了记录:

发现时间:中午12点20分。

发现地点:兰岛海岸忍路一侧东200米处、离岸30米的海中,该处水深约为1.5米。

发现者:中学生?姓名不详,在上述地点游泳时发现,告知了附近的小船。

救助者:广川政夫,33岁,住小樽市兰岛町25,渔民;大田乔,18岁,住兰岛町28,小樽商业高校的学生。

“大夫贵姓?”村井巡警询问刚才在用听诊器寻找脉搏的年轻医生。

“K医大,医学系四年级学生。”

他停住话语,等待对方记录完。

“中林敬三,二十五岁。”

“是红十字会救护队的志愿者?”

“是的。”医大学生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还有一位大夫呢?”

“刚才回去了。”

村井放眼左右巡视了整个海水浴场也没能找到目标。

“他自己说是小樽疗养所的医生。”

他一边说一边在笔记本上记录着相同的内容。

“您是?”巡警问那个身材微胖的男子。

“我没啥可介绍的……”

“请您介绍一下姓名。”

“西冈亮,三十一岁,在这里开租船店。”男子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答道。

木村不停地做着心脏按压。他的双手每按压一下,就会有混杂着气泡的海水从青年的嘴里涌出流下。虽然救护队员不停地擦拭着,但过不了两三分钟,嘴周围很快又积满了沫子。那位医大学生好像一下子想起了什么,再次拿起听诊器听了起来。

“怎么样?”

他没有应答,只摇了摇头。围在四周的人大失所望,唏嘘不已。

这时候国道方向传来了救护车的鸣笛声,大家呼啦一下回身循声望去。

救护车从国道拐下,沿着沙砾混杂的小路,朝着沙滩一路颠簸飞驰而来。车后跟着一辆摩托车,车手是个小青年,像是跟着来看热闹的。救护车一到沙滩上便停下,当看到浴客们挥手示意后,又一下子转向朝右。车前消防署的圆形徽章清晰可见。

人群呼啦一下分开,救护车在离横卧在地的溺水者后两米地方停了下来,车的后箱盖立刻开启,担架卸了下来。

“有脉搏吗?”

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男子扯着奇怪的嗓音问道。

“我们想尽了办法抢救,不过……”说到这里,村井的语音有些混沌。

“过了多长时间了?”

“有四十分钟了吧。”

村井看了看手表,现在正好是一点钟。救护车上共配备了三个人,除了司机以外,还有两个救护员。三人看了看溺水者,又回到担架旁。

“先借这个氧气瓶用一下,行吧?”

“是红十字会的。”

“知道了。今天不会再有人溺水了吧。”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圆脸男子笑道。

溺水的青年被抬上担架,身体立刻裹上了一条新毛毯。人群后退,闪出了一条道。溺水者躺在担架上,在夏日的阳光照耀下愈发显得苍白。

“那,我们走了。”

担架搬运完毕,圆脸的男子向巡警说道。

“还有谁上车?”

“大夫,请上车。”村井招呼站在一旁的那位医大学生。

中林点点头,迅速从后门上了车。

“好。”

“拜托了。”

巡警和救护队员列队行礼。车顶的红灯旋转起来,救护车再次鸣起警笛,卷着沙砾消失在海滩的尽头。

人们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刚才还在心急火燎地等待着救护车,车到后又一通七手八脚的忙碌,旋即车走后,不由生出一股人去楼空般的孤寂。多达百余人的看客逐渐向沙滩散去。唯有太阳依旧高悬在头顶。

村井这才记起自己的制服还扔在沙滩上。他穿的是半袖衬衣,腋窝早已被汗水浸湿了,穿起来让人感觉不舒服。他的右侧是那个五十厘米直径的沙坑,旁边的沙地上朝海方向还残留着一个深色的人形。这是从十二点二十分到一点钟这四十分钟时间里那个溺水青年仰卧在此留下的痕迹。他拎起衣服,不慌不忙地系上纽扣,然后用右脚拢着沙子,开始填埋那个沙坑。

“能救活吗?”日野擦着汗走过来说。

“不知道。”

“反正医生说不行了。”

一边说着,日野也用同样的方法开始填埋沙坑。

救护车时速八十公里。

听到救护车的鸣笛,前方的车纷纷靠左让出了道路。道路铺装良好,几乎觉不到颠簸。

救护车上,圆脸男子继续做着人工呼吸,另一个年轻人支撑着氧气瓶。医大学生中林一言不发,默默地注视着溺水者。

国道出了忍路的山路之后向左转了个大弯。左手是一片低矮的丘陵,路旁到处可见木栅围起来的葡萄园。

“大夫,现在去能登医院……”司机对中林突然说道。

说来也巧,放暑假以来中林便隔日去小樽的能登医院打工。进入八月后,白天他就在这个兰岛海水浴场临时设立的救护站值班。

“今天能登医院不是指定的急救医院吧。”

“不过能登医院是不错的医院。”司机辩解似的说道。

能登医院是小樽车站附近一家历史悠久的医院。院长年近六旬,是内科专家,这里的外科全靠札幌大学支援。医院床位有一百多张,规模在小樽的私人医院里位列第二。

即使不是指定日期,也经常有急诊患者被送进能登病院。这里内外科一应俱全,位置也很方便,不过也有不顾路途遥远从大医院直接送过来的病患。

中林心知肚明,这是院长为了让他们多送患者来而平时给他们送些香烟等小恩小惠起的作用,只不过司机嘴里的理由听起来生拉硬扯,有些可笑。

经过忍路、桃内、盐谷,一路沿岸,海滨和隧道交织连绵。车窗外,午后的大海在薄云笼罩之下波光朦胧。过了盐谷之后,那个年轻人替换下圆脸男子开始了新一轮的心脏按压。

救护车穿过道路两侧排列的汽车修理厂和老旧的木屋学校,驶入了小樽街道。五号国道线沿着海岸细长延绵,纵贯整个小樽市区。右手一侧靠山,房屋分布呈阶梯状,鳞次栉比,一直连接到半山腰;左手一侧是个大斜坡,通向大海。听到警笛声,准备驶入国道的车辆全都停在了交叉路口前,人行道上的行人也纷纷驻足观望,目送救护车疾驰而过。

“快到了。”

道路向左转了一个大弯,前方出现一座过街天桥。到了一个拐角的加油站,救护车一个左拐,中林的身体也随之向左倾斜,接着他马上调正身姿看了看手表。这时候正在做心脏按压的年轻人突然喊了起来。

“大夫,好像有呼吸了!”

听到喊声,中林和圆脸男子从两侧探头窥视着溺水者。

果然,溺水青年的胸有些微动。中林慌忙抓起了听诊器。

“嗵呲”“嗵”“嗵呲”……

没错,里面传来微弱的不规则心跳声。他专心倾听着听诊器里的动静,满脸茫然地望着溺水者的前胸。在海滩上的时候的确听不到心音,使劲按上去听也没听到。可为什么现在又开始跳动了呢?身为医大学生的中林百思不解,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他头一次碰到的。

“怎么样了?有心跳了吗?”

面对这个询问,他未置可否,茫然地点点头。

“稍微有点……”

两人交替俯下身把耳朵贴到溺水者的胸口倾听着。没有听诊器是根本听不到心音的,不过两人还是感觉到了溺水者的胸部在随着呼吸上下浮动。

“也许还有救!”

年轻人再次按压起溺水者的前胸。

没过五分钟,只见他的嘴唇开始由黑慢慢转红,脸上一点点有了血色,脉搏也能摸到了。他还活着,刚才在沙滩上看他不是已经死了吗?中林像看怪物一样再次窥视起溺水青年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