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描写欧洲及欧洲之外的海洋
在20世纪海洋文化史的发展中,文学批评一直是主要的驱动力。因此毫不奇怪的是,中世纪海洋文化史最集中、最有活力的著作,也正是从对广泛的“欧洲”中世纪文献的文学批评当中产生的,而且还在持续产生当中。我将首先概述这些欧洲文学资料,然后将讨论范围扩大到非欧洲的文学和物质资料,以及它们所拥有的丰富潜力。
塞巴斯蒂安·索贝奇(Sebastian Sobecki)2008年出版的专著《海洋与中世纪英国文学》(The Sea and Medieval English Literature)在多方面都证明了中世纪学者们面临的丰富机遇。针对“我们所意识到的前现代(英国)文学及其视野中”海洋的极端缺失,索贝奇进行了一项把海洋作为“前现代英国充满文化色彩且不断变化的文学主题”(2008:17,20)的开创性研究。在一个因岛屿地位问题而空前分裂的英国,索贝奇对这些主题如何成为“英国方言话语的一部分”(4)的描绘是非常贴切的。(1)然而,一直到2008年,英国文学批评史上一个较晚的时期,它都仍被看成一种开创性的努力,所依赖的几乎是完全原始的物质资料,这只会突显我们这个领域是多么的年轻。欧洲的不同区域与海洋关系的原始研究,继续从匮乏的二手文献和丰富的原始资料中产生。西蒙娜·皮涅特(Simone Pinet)的《群岛:从骑士传奇到小说的海岛虚构故事》(Archipelagoes: Insular Fictions from Chivalric Romance to the Novel)(2011)雄心勃勃地探索了海洋和岛屿在文学中的表现,以及伊比利亚半岛直至19世纪的艺术。同样,至少对于中世纪部分,它是完全通过原始的资料进行编写的。然而,它与欧洲丰富的地域个性保持一致,其见解和结论与索贝奇完全不同。《群岛》一书提出,在伊比利亚对海洋的表现中,中世纪是一个关键时刻。皮涅特认为,到中世纪,森林砍伐严重侵蚀了森林作为荒野的象征所建立起来的意义,以至于它被一种新的荒野——海洋所取代。海洋文化史再次让我们直接收获了对大陆史的洞察,不过这次环境方面和政治方面一样重要。
费尔南·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的祖国法国,对中世纪法国社会将海洋作为一种充满文化气息的观念的理解作出了重大贡献。至少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法国学者对我们这个时期的海洋文化史都表现出显著持续而广泛的兴趣。他们在一系列研讨会文章合集和论文合订本中进行了探讨。仅举几个例子,它们包括:《中世纪海洋》(L’eau au Moyen Âge)(1985)、《中世纪文化中的海洋》(La mer dans la culture médiévale)(1997)、《在水中、在水下:中世纪的水上世界》(Dans l’eau, sous l’eau: Le monde aquatique au Moyen Âge)(2002)、《中世纪的海洋世界》(Mondes marins du Moyen Âge)(2006),以及最新的《亚历山大的深海探测器:中世纪的人与海》(Le bathyscaphe d’Alexandre: l’homme et la mer au Moyen Age)(2018)。法国的这方面学术研究不仅内容丰富,而且还显著地涉及多门学科,在它的文学核心之外具有来自艺术史和考古学的深刻见解。
正如这些作品的标题所示,它们有时把海洋作为水的更大分类的一部分,以它的所有形式——淡的、咸的、有涯的、无际的、彼此交错的——连同与它们相关的活动而被探讨。值得一提的还有一部意大利的著作L’Acqua Non è Mai la Stessa(《水是永远不同的》,或翻译得更流畅一些,《水是不断变化的》)(2009),它的重点是中国和日本文化中的水。詹姆斯·L.史密斯的《中世纪知识文化中的水:十二世纪修道院制度案例研究》(Water in Medieval Intellectual Culture:Case-Studies from Twelfth-Century Monasticism)(2017)和在线系列《中世纪水研究新方法》(New Approaches to Medieval Water Studies)(Smith and Howes 2018),如今将这种更大的框架引入了英语写作领域。当然,未来要提出的一个问题是,这个“水”的分类——有时也受到地理学家喜欢的这个分类(Anderson and Peters 2016)——是否比成问题的“海”或“洋”分类更适合于对水体的前现代理解(Miller 2013)。许多中世纪文化并没有在概念上区分封闭的水体(如湖泊)与我们现在归类为海和洋的水体。任何广阔的水域,无论是淡水还是咸水,都曾是“海”。水研究领域的新活力无疑提出了一个问题:公元1500年前的海洋文化史如果加入这个更大的学术群体,是否会成为一个更有价值的研究课题,并且得到更多人的参与。
令人惊讶的是,法国这项活跃的学术研究,至今还未催生一部法国中世纪海洋文化史专著。唯一大规模的综合性叙述是菲利普·克莱默(Philipp Kramer)发表的博士论文《法国古文学中的海洋》(Das Meer in der altfranzosischen Literatur)(1919),它已有一个多世纪的历史。而西蒙·莱伊(Simon Leys)的《法国文学中的海洋》(La mer dans la literature française)(2003)仅从拉伯雷(Rabelais,1494—1553年)开始。目前,这个庞大的学术团体所提出的见解仍然是高度多样化的,并且对单一的叙述是抵制的。这一点,加上语言障碍,可以解释为何在以英语为母语的有关中世纪海洋文化史的著作中,这项学术研究在很大程度上被忽略了。不过,在我们的领域内,不同的、以语言为基础构成的学术团体仍然是典型的,这证实了(如果需要证实的话)彼得·米勒所察觉的褊狭心态占优势的状况。德语的研究,例如卡罗拉·芬(Carola Fern)开创性的对海上风暴的定量文本分析《中世纪的海上风暴》(Seesturm im Mittelalter)(2012),也同样地被划分在外。
让即使撰写“简单的”欧洲层面上的海洋文化史也变得复杂的是,研究我们泛指的凯尔特和维京北方的学者与研究中世纪后期欧洲的学者之间,也存在着裂痕。本卷公元800年到1450年的时间框架包含了具有自己独特的文献和学术研究传统的不同子时期。在此,在欧洲大陆的边缘,社会基本上是两栖的,海洋作为一个活动和交换的场所是无所不在的,拥有它自己独特的想象。在对混杂和融合在欧洲各地的文学主题进行少有的长时间跨度的考虑时,阿兰·柯贝拉里(Alain Corbellari)把海洋描述为凯尔特文本中所反映的“几乎无限的空间……出类拔萃的冒险化身之一和异世界”(2006:105,由我翻译)。不足为奇的是,在公元1000年之前,如詹姆斯·L.史密斯所述,海洋的特征最频繁地出现在早期基督教化的叙事背景中,且它被视为陆上世界的水下镜子(Siewers 2009)。
从广义的“欧洲”和“中世纪”文学批评中产生新的海洋文化史是非常令人兴奋的,应该会激励和鼓舞远近的学者。无论是在文字上还是在视觉上,即使只是作为对其他事物的隐喻,中世纪欧洲的文化精英们都花费了大量的精力去思考和表现海洋。刚才提到的几个例子,以及接下来章节中引用的许多其他例子,应足以说服那些研究中世纪海上交流史的识字社会的学者在他们的资料中对海洋加以留心。这些资料对国家身份或环境史等各种问题的深刻见解,应该使怀疑论者确信,海洋文化史有对更大的历史问题作出贡献的潜力。
并非只有欧洲的精英们才将海洋作为“知识投影”的场所。在北非、中东、南亚、东南亚以及远东各地,海洋同样也是一种文学主题,有时甚至是视觉图像的主题。因此,希望欧洲中世纪史学家们的研究能够转向诸多的其他地区和其他文化。它们对海洋的比喻和表现,以及它们所建立的文化史,才刚刚开始得到关注。索贝奇概述了促使他进行研究的英国文学批评中对此的严重缺乏:仅有一本书的一章和寥寥几篇文章试图对这个主题进行全面的概述,另还有五篇更加集中的研究(Sobecki 2008:17—20)。他的概述轻松地总结了将海洋作为“充满文化色彩且不断变化的文学主题”(20)进行研究的领域的状况。不仅在欧洲其他地方存在这种状况,在中东和北非的文献中(例如,‘Atwan 1982; Belhamissi 2005; de Planhol 2000; Montgomery 2001),在南亚文献(见本卷末尾的参考书目)或远东的文学传统中(例如,Maeda 1971; Park 2012)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