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杀机
乘客们逐渐安静下来。
众人打着灯望去,却见来人身着警服,手掌按在腰间,一脸戒备。
空轨共三节车厢,只配备了一名乘警。
陆长青记得这位警官姓严,第一次见到他时,大概是在四五年前。
那时候,他的啤酒肚还没这么明显。
车厢内的喧闹逐渐止住。
严警官视线扫过车厢,眼见似乎无人作乱。
他望向头顶,心说这车灯怎么炸了,难道和这次奇怪的大雾有关?
困惑之际,远处忽然传来求救的声音。
“警官!严警官——”
严警官回过神,当即小跑过去察看情况:“怎么了!怎么了?”
随后他便看到,陆长青背倚车窗,仰面朝天,一副疼痛难忍的模样。
邻座的周依然微张着嘴,看他那生硬的演技,一时竟有是不知所措。
签字笔攥在手中,但手掌,却僵在了半空。
陆长青指着周依然,检举道:“警官,刚才灯灭的瞬间,她没来由地袭击我。我怀疑,她是有什么精神问题!”
周依然眼睛猛地瞪大,愣神不过两秒,当即本能地表现出失控的样子。
精神问题?
那没事了。
还以为这家伙不要命了呢。
“我没病!哈,我才不是疯子!”
周依然撇嘴瞪眼,摇头晃脑,癫笑着抽搐了几下,和记忆中电视剧里的演绎如出一辙。
她心想,就算自己当场承认有精神问题,好像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无非多耽误乘警一点时间。
这是好事。
严警官眉头一紧,视线在陆长青和周依然之间逡巡。
这姑娘......
演技有些敷衍,跟近来那些当红的流量明星有的一拼。
严警官挠了挠头,心说难道这是什么情感纠纷,当众吵架?
现代年轻人的迷惑行为,他倒也不是第一次见。
不对......
仔细一看,这白褂青年,不是咱洛水大学那位最年轻的教授吗!
诶?
严警官面露狐疑,心说陆教授他还算眼熟,几乎每次值班都有见到,不过却从未见他带过女伴。
至于陆教授为人,虽说他在网上风评不佳,黑子不少,曾被围攻说是炒作造神。
但他在北郊农户那边口碑却是极好,这几年来每每上镜,也都在推广洛水特产。
而且每当严警官在空轨上看到陆长青,都见陆长青在专心读书,或是闭目休憩。
这么个安静认真的小伙子,哪怕风评褒贬不一,也至少不像会信口胡言的样子。
犹疑之间,后座的红发青年忽又笑出了声。
“不是哥们儿,你俩是在整什么行为艺术吗?”
“一个给自己改花刀,一个装疯卖傻,搁这拍小视频呢?”
“纯把大伙儿当傻子整呗,小丑来的。”
“警官,这算不算是扰乱公共秩序啊?”
您是?
严警官闻言瞪了下那青年,一看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索性就没有搭理。
以陆教授对洛水农业的贡献,就算名声再差,也不至于被个精神小伙辱骂。
而且听红毛青年这么一拱火,严警官叛逆心当即涌了上来,他不仅不觉得这是作秀,反倒是更相信了陆长青的说辞。
陆长青也不多说,直接撩起裤腿,指着自己腿上的血洞:“严警官,这就是她捅出的伤口。”
周依然面不改色,一边簌簌发抖,一边想着借机抱头蹲下,盖住鞋袜......
陆长青当即补充道:“她右脚鞋尖应该还有血迹。”
周依然还未来得及遮住罪证,但手电的灯光,却已是如影随形。
甚至因由车厢内昏暗一片,此刻三号车厢大半乘客都起身望向这边,数十道光亮齐齐照来。
聚光灯下,鞋尖血迹映入眼帘。
严警官一改此前松散,瞬间抽出警棍:“怎么回事!说明情况!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病!”
周依然表情变幻,却也并不慌张。
她稍加思索,进而脸色一横,手指着陆长青,突然怨愤地咆哮:“我这是正当防卫!是他先搭讪不成,然后趁着关灯动手动脚!”
记忆里,这招哪怕破绽百出,也能耽搁警官不少工夫。
但可惜,严警官不吃这套。
“放屁!”
严警官攥着警棍,厉声训斥:“我在这车上干了有五年,他连我都没搭理过,还搭讪你?真给你脸了!还对你动手动脚,你也不看看人家是谁!谎话连篇!”
陆教授性格平淡,众所周知的生人勿近,还跟你搭讪上了?
可把你牛坏了!
两人谁有问题,一目了然。
严警官心说自己帮同事足足代了三天班,才换来的清明假期,怎么能被这种烂人烂事搅黄?
甚至被诬告的受害人还是堂堂陆教授!
这事要是处理不好,他面子往哪儿搁?
周围响起窸窸窣窣的谈论声,似是有人认出了陆长青。
“这不是那啥网红教授吗?”
“哦......就那什么植物学天才,结果天天直播卖水果打广告内个。”
“还真是。”
周依然五官拧作一团,不解于严警官的反应,更迷茫地检索着自己的记忆。
怎么话术没用了,是版本过时了吗?
还有,网红教授?
网红教授......是谁?
他不是说,自己就是个洛大的普通教师,而且平时还很少排课来着?
众目环伺之下,周依然思绪混乱,无暇多想,只好看向后座青年:“你肯定能帮我作证吧!是不是这家伙先动的手?”
岂料那红毛青年也皱着眉头,似在思索。
听到周依然求救,他回过神,正要开口。
但当严警官烦躁的目光扫了过来......
红发青年察言观色,顿觉情况不妙,当即连连摆手,拨浪鼓似地摇着头:“不,不关我事嗷!我就是起个哄而已,还以为他们哗众取宠呢,我什么都不知道!”
“?”
周依然难以置信地看着那青年。
恰在此时,前座老哥回过身,操着一口地道的洛水腔,惊讶道:“陆教叟?哎,我家甘责还系陆教叟好心帮挑的喔!陆教叟记名的大好楞呐,则么可楞做则种系情呢?”
周依然匆忙回过身,没听懂这老哥的加密通话,只能通过语气依稀判断出,话语的内容多半对她不利。
周依然一时怒不可遏,公式般撒泼暴吼:“你又凑什么热闹!关你什么事!我看你们俩是一伙......”
话音未落,过道对侧的小孩哥也跟着大喊出声,嗓音生生给周依然盖了过去!
“警察叔叔!我看到是她先踢那个大哥哥的!她在撒谎!她肯定是坏人!”
“?”
周依然错愕地环顾四周。
看到红毛畏怯地缩着头,前座大哥愤怒地昂起脖子,一旁小孩哥鼓着嘴,俨然一副记仇的模样......
她费劲检索着记忆,嘴唇翕张,一时失语。
不是。
这剧本真的对吗?
为什么连一个支持者都没有?
还有,陆教授......到底是什么来头?
周依然不明所以,愣在原地。
陆长青看向严警官,当即补了一句:“严警官,先把她拷住吧,我怕她一会儿发疯伤人。”
严警官看了眼时间。
18时36分。
应该快到站了,要是还有更多人受伤的话,他这难得的清明假期,怕是没法过得安生。
趁现在赶紧给凶犯拷住,然后等到站后移交同事,再让同事慢慢处理,想来是最稳当的做法。
严警官趁着周依然不知所措,干净利落地给她戴上银手镯,将她铐在自己座位的扶手上,顺便护着陆长青离座。
“陆教授,安全起见,您先出来吧,反正现在离北站也不远。”
“来,小心点。”
“慢点,不急,小心。”
前座老哥抄起玻璃杯,凶狠地盯着周依然。仿佛只要周依然胆敢拦阻,他便要挺身而出。
周依然见这阵势,没有当场反抗,只是故作痴傻。
“不是我,你们血口喷人......”
“不是我......”
她口齿不清,嘴角涎沫流溢,状如疯癫。
待得护送陆长青离座,严警官回望一眼,撇了撇嘴:“怎么还在演......她怕不是精神真有点问题?”
他环顾车厢,虽生怕麻烦,但还是出于责任,扬声问道:“你们谁是她的家人?或者认识她的?”
陆长青缓了口气,心知周依然在故意拖延,于是摇了摇头:“让她演就是了,先别管她,正事要紧。”
严警官还不死心,见周围无人应答,才疑惑地回身问道:“正事?什么正事。”
陆长青目光一凝,语速更快:“她其实不是精神问题,而是团伙作案报复社会。刚才灭灯前,她预言了照明系统的损坏,还告诉我,她的同伴已经占领了驾驶室。”
“哈?”
这特么是什么伪人发言?
严警官像看傻子一样看着陆长青。
要是换做旁人这么说,他可能第一时间就怼回去了。
只是碍于陆长青身份,他才至少没有在明面上质疑。
如果说周依然真是什么恶意逞凶,他眼见为实,当然能信。
但要说这是什么报复社会团伙作案,那多少有点危言耸听。
“不是,陆教授,您这......是不是太,太抽象了点儿?”
“依我看,她这就是在明摆着是胡言乱语,或者口嗨吓唬您。”
“我理解您的担心,但咱洛水就是个三线小城市,治安也不差,哪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
“你说她要真是恐怖分子,她又是破坏照明,又是故意伤害你,她图啥呢?对吧?”
严警官安抚似的轻拍着陆长青肩膀,叹了口气。
大有一种“我都帮您把她铐起来了,您就放一万个心吧”的意思。
陆长青无动于衷,视线投向了周依然。
喧闹声中。
周依然歪头盯着陆长青,眼中满是不解,更多了几分冷意。
灯具故障不知是谁人所为,但陆长青却一口咬定她有同谋。
从沉默到嫁祸,一切顺水推舟。
甚至就连她的装疯卖傻,都是被陆长青诱导的结果。
陆长青,他好像什么都知道,只是故意不说。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安全离座,随后与乘警一同赶往驾驶室......
被耍了......
我居然被耍了?
周依然瞳孔骤缩,手臂不住颤抖,右腕猛一用力!
手铐划破皮肉,却并未松动分毫。
鲜血染红了扶手。
周依然面相狰狞,小臂上的青筋如肉瘤般突起,扭曲地蠕动着!
却又转瞬收拢。
她胸口起伏,瞳仁间的血丝逐渐淡去,很快强行安静了下来,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
伪人的平静中酝酿着风暴。
陆长青不为所动地收回目光。
咬人的狗不叫,道理他自然懂。
但好在周依然没有暴动,说明他的想法姑且还算成功。
陆长青看向严警官,反问道:“如果驾驶室没出问题,那为什么照明系统损坏,我们到现在都没收到通告?”
“通告......”
严警官收起警棍,一手叉腰,一手取下对讲机。
虽然他确实也没收到消息,但照明故障终归不是什么大事。
比起列车长先通知他故障缘由,更应当是他初步调查完事故原因,再向列车长汇报。
不过......
列车长也的确该问一声才是。
严警官思索之间,周围乘客逐渐骚乱起来。
“的确啊,这灯都炸了,列车长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刚才信号中断,也没听到什么通知,都没人解释原因。”
“说起来,我刚才感觉列车晃了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撞到了什么......”
“警官,是不是驾驶室真出了什么问题?”
红发青年被周遭质疑的声浪裹挟,额角满是细汗,神色焦急,迫切想要说些什么,但却不敢插话。
严警官听到周围的谈论,一时脸上无光。
不能吧,总不能真是出啥大事了吧?
要是真出了什么问题,那他刚才对陆教授那番慷慨陈词......
严警官顿觉心虚,满头大汗,赶忙端起自己胸前的对讲机。
他试着喊了几声,但对讲机另一头,列车长却始终没有回应。
“坏......”
严警官心神一颤,只得慌乱地点了点头:“啧,行吧行吧行吧,我去看眼总行了吧!真的是......”
成了!
陆长青如释重负,长呼出一口气。
周依然没有阻拦,陪同的保镖也有了,局面姑且是稳定了下来。
虽说还远算不上安全,但最起码,局面不再是一潭死水,多少有了些生还的可能。
而且......
伪人比陆长青预想中更懦几分。
目前也没有展现出什么超现实的手段。
陆长青稍稍安心,拉下裤腿,心念微动。
流溢的鲜血化作丝缕泥炭藓,平铺在伤口表面。
泥炭藓曾在战争期间被誉为天然绷带,至少在抗菌止血方面,算是卓有成效。
伤口很快止血,痛感也逐渐淡去。
还行啊,这药效!
虽然远比不上成品药,但显然比寻常的泥炭藓好用不少。
起码应急时可以随取随用。
又发现一个利用青苔的小妙招!
一切准备就绪。
陆长青径自走到车厢前端,取走了行李架上的登山包。
他正打算跟随严警官,一同前去驾驶室察看。
还未动身,忽觉脊背一阵凉意。
陆长青警惕地回身,肌肉不自觉地紧绷。
却见周依然正默不作声地把玩着手铐,脸上再不见一丝疯癫,也没有了先前的迷茫。
当陆长青的视线投了过来,她歪了歪头,嘴角忽而牵起一抹嘲弄般的浅笑。
手电灯光笼盖着那张渗人的脸孔。
周依然对众人的注目视若无睹,只是挑衅地咧起嘴,食指抵着唇瓣,视线投向窗外。
陆长青皱起眉头,循着她的目光望去。
照明的余光投映在车窗上。
而窗外入目所见,却只有盈满视野的灰霭,死寂得真有如静止一般。
雾没有动。
列车,已经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