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3章 二十三.潼关令(1)
世间邪祟,不外乎四种:妖,魔,鬼,怪。
其中,妖为非人成精,魔为人入歧路,鬼为阴魂不散,怪为走尸灵偶。
既有邪祟,自然有大邪祟和小邪祟之分,非人邪祟修行的境界划分与修士不同,为图省事,最先定规矩的人决定把人间的习惯套到它们身上,给其中登峰造极、只差飞升之辈封一个“王”。
但自千年前的那场混战过后,妖几乎是绝迹了,非大机缘不能出一个,能不能顺利长大不被人半路宰了都难说,暂且不提。
而那些走歪门邪道、行害人之事的魔修从来被正道所不齿,别说封王,不将他们祖宗三代连起来痛骂一顿都是好的,所以这封号其实只能用于鬼和怪,但“怪王”一词,却是怎么说都不顺口,后来大家转念一想,既然配得上“王”一字的本来也没几个,索性将二者合并了,统称为鬼王。
鬼王的实力依其族类差别极大,羸弱者洞虚后期也可勉强一战,强悍者甚至能压制大乘,古时便有妖王凭一己对抗三位大乘的传说,至于如今,中原叫得上名字的鬼王共有三个:归墟白帝,天山瑶姬,还有酆都鬼王阴长生。
中原幅员辽阔,万万里疆域就只有这么三个,可知这个王的确不是那么好成的。
道家说,天地犹如一盏洗墨池,灵气为水,煞气为墨,二者相辅相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却并不相融,不管修士还是邪祟,修的都是气,都拥有带动一方风水气运的力量,修士飞升能三年如暖春,鬼王成神就能十里无活物。
虽说鬼王出世比不得三千年前魔神降临那么兴师动众,但也是吃了整个奉县的活魂,才喂出了这个稀罕的第四位鬼王,甫一诞生,天上就扑通扑通地下起了鸟雨,掉下来的尸体都好像死去多时,冷硬又干瘪。
一时间,方圆百里的邪祟全都闻着味往这里来了——能不来吗,鬼王诞生将整个奉县都变成了座阴气大盛的鬼城,邪祟们回这来就跟回家一样。
来也就算了,好巧不巧正赶上七月半这样的日子,人间阴气最重、邪祟最多,眼看着肉眼可见的漆黑煞气逐渐笼罩,保不齐这里就要成为下一个酆都鬼城。
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山野小城居然有如此大的机缘,也不知叫人该哭该笑。
那道气息过去许久,却再没有出现任何响动。
朱英见迟迟没有动静,虽然她的手脚都冷得好像不是自己的,却还是咬咬牙想要动用灵气,趁着那东西还没发作,能救到一个是一个。
不等她体内的灵气流转起来,一只苍老的手已经按在了她的肩上。
“别动。”朱英还从没见过无为子这么严肃的神情,他好像还没缓过来,声音明显有些虚:“你的灵气吐纳太明显了,他能看见。”
朱英呼出一口寒气,感觉舌头都被冻僵了,没力气说话,沉默着点点头。
“先等等看,”无为子皱着眉望了望天:“雷劫竟然没来,奇怪。”
开光以上的修士境界提升都需渡雷劫,这么大一个鬼王横空出世,天上却一点没有劫云聚集,着实诡异,难不成真如朱英所料,天道老糊涂了?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们想按兵不动,却自有不长眼的东西要来招惹他们。
无为子还在肃然凝眸眺望远方,他掌下的朱英却猛地后撤,一个骨碌滚到了三尺以外。
“小道友,最好不要……”
无为子一句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她躲避的那具家丁尸体分明刚断气不久,手臂却不自然地伸直了,指甲已然成了黑色。
“……”他倒是忘了,身边站着的可不是个一般人,这是个邪祟们最爱的香饽饽。
奉县大半人都被种了噬魂蛊,活活被吃掉魂魄的痛苦留下了极深的怨气,加上此时奉县的风水大凶,恐怕要不了多久,这些死人就要变成走尸了。
“道友先回结界里去!”无为子一声令下,朱英拔腿就跑,可她刚迈了几步,就走不动了——腥湿的土地中渗出煞气,黑烟似的顺着七窍钻进死尸体内,那尸体的皮肤如同中毒般迅速变成青色,血管暴突,小腿忽然抽搐了两下,随后便扭动着缓缓爬了起来。
朱英现在空有一身蛮力,决定君子能屈能伸,后退两步就要从另一个方向跑。
未遂,冲到路口一看,那条路上已经聚集了几只摇摇晃晃的走尸,正翻着白眼流着哈喇子朝她她一瘸一拐地走来。
还没等她决定好朝哪边逃,一股强大到让她仅仅是擦了个边就心悸不已的煞气陡然出现在身后。
朱英猛地回头,只见到凌空一团巨大的黑气,朝着阵顶的三清铃极速撞去。
来了!
无为子同时飞掠而去,急停在那小小铁铃后,手中法诀变化,三清铃身上顿时金光大作,又发出一声洪钟似的声响。
“铛——”
竟生生接住了这一击!
对冲的余波轰然荡开,宛如一阵狂风,眨眼掀翻了无数青翠大树。
那些连站稳都吃力的走尸顿时人仰马翻了一片,刚才还越聚越多的鬼魂也迅速作鸟兽散了,跑得不够快的都被余波碾得渣都不剩,剩下的全高高盘旋在天上,生怕殃及池鱼,倒是让地下出现了一片诡异的清静。
“在下无为子,不过三清山一闲散人尔,不知何事惹怒阁下,需得如此怒气冲冲?”无为子朗声自报家门,朝那团黑影拱一拱手,既有大家风度,也给足了对方面子。
黑影却一声不答,充耳不闻似的,眨眼又朝那小小铁铃连连轰击了数次,无为子飞快地连画数道符文,元婴修为在鬼王面前也不够看,借着三清铃的威力才勉强扛住。
结界里的人倒是被保护得密不透风,只是苦了朱英,方才那几下差点把她耳朵震聋了。
无为子的额上已经浮现出细细密密的冷汗,经过方才的交手,他对这位鬼王的实力已大概有了认识。
也许是没有渡劫的缘故,并不能算十分强横,却仿佛没有神智,刚才那几下毫无技巧,全是直接将煞气打出来与他对撞,仿佛掰手劲一般,而且看这架势还大有继续跟他掰下去的苗头,不将结界毁掉誓不罢休。
对无为子来说,他实力有多强其实都不是大事,凭三清山的背景,还有交涉的机会,可如果这是个听不懂人话的疯子,事情就大了。
如果这疯子执意要赶尽杀绝,凭鬼王一步成神的境界,他能不能把宋渡雪护好都难说。
于是他又拔高声音,大声道:“阁下,我等若有冒犯,大可说出来与老夫一听,何必大打出手,损人损己?”
黑影还是不说话,它仿佛是深吸了一口气,萦绕在身边的黑气如退潮般缓缓散去,露出里面一个似有九尺高的高大身影来。
那身影肤色惨白,静默地悬在半空,虽然与朱英相隔百丈远,一呼一吸却都好像牵动着整座奉县。
令人战栗的威压以他为中心缓缓铺开,一时间,万鬼云集的城中竟然鸦雀无声。
只见他抬起右手往前虚空一握,掌中一柄长近丈余的长枪缓缓凝出实体,枪尖寒芒点点,银光皪皪,其中凝聚的怨气恍若有形,无为子只是多看了一眼,耳边就好像炸响了万千哀嚎。
饶是见多识广如无为子,此时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只因那枪上怨气之深实在令人骇然,比起持枪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电光火石间,无为子大喝一声,使出了看家的本领,将浑身气力全部灌入三清铃中,那铃霎时又涨大了几倍,已足足有一人高了,铃身上无数细密的符文一齐亮了起来。
与此同时,无名鬼王提枪直直朝铃身刺去,枪尖破空之声犹如厉声尖啸,声声泣血。
两相对撞,轰鸣声震天撼地,群山都为之颤抖。
不远处的朱英贴着墙角把自己缩成一团,正遥遥观望着这场令天地变色的争斗。
她可一点没有要露头的想法,简直已经看得呆了。
如果说她曾经还怀疑过古籍所记载的,千年前的混战“巨浪滔天”“赤地千里”等等说法是否有后人夸大其词的嫌疑,那此时她已经彻底打消了这种想法。
眼见为实。如果这鬼王愿意,天翻地覆也不过一念之间。
一步成神已有这样的实力,千年前那位真正逆天而为、以邪祟之身登神的魔神和无数飞升成仙的修士们之间,又该是怎样的光景呢。
仅仅是这样一想,朱英就情不自禁加快了呼吸。
修道之人,无人不向往得道飞升的大境界。
可正当她心底萌发出一个微弱的“我何时也有这样的实力”的声音时,青桐那双倒吊的眼睛却忽然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那眼睛什么都没说,只是平静地凝视着朱英,却好像一盆冷水,哗地从她头顶浇下来,冷得朱英浑身一凉。
我要那么厉害做什么,她反问自己,我只要能保护好身边的人就够了。
毕竟巨浪滔天,赤地千里,背后又会有多少个青桐、有多少个殷招娣呢,在这些翻山倒海的恐怖力量下,宛如虫豸一样脆弱的黎民百姓又能扛得住几个巨浪、几次赤地呢。
她躲在角落里兀自思考人生,浑然不知天上的无为子咬着牙苦苦支撑的艰辛,夭寿了,他不过是个老头子,所修术法也不善武斗,凭着三清铃勉强扛住一两击罢了,这鬼王怎么还越来越来劲了!
正当二人僵持不下时,朱英所倚靠的院墙背后竟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阿爹!阿娘!”
要命!
本来全心全意忙着攻破无为子防御的鬼王“唰”地扭过头,往声音的来源看去,都不用朱英回头,他的目光甫一落在她附近,朱英浑身的汗毛就控制不住地全立了起来。
所谓无知者无畏,她方才其实只是管中窥豹、坐井观天,对鬼王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其实根本没数,此时脑子还没算清楚,热血一上头,腿已经先动了起来。
无为子只远远望见,墙角那少女感受到鬼王的目光后,非但不赶紧躺平了装死,反而自暴自弃一般撒丫子狂奔起来,一溜烟就闯进了院中房内,不禁失声惊呼:“小道友!”
这鬼王就是个凭本能行动的野兽,他会做什么无为子万万不敢想!
晚了,他话刚出口,排山倒海的煞气已经倏地散了个干净,那道黑影不偏不倚,正正朝朱英闯进的房内飞去了!
朱英离得最近,听得最清楚,径直踹开门冲进了房中,角落里蹲着一个六七岁大的孩子,一边将板凳的四条腿当作武器,架住一只想要扑上去咬他的走尸,一边不住嚎啕大哭着,哽咽地喊着:“阿娘,你怎么了?阿娘你醒一醒,不要吓唬我了……”
朱英单手掐住那只走尸的脖子往后狠狠一拽,一道黄符拍上脑门将其定住,隔窗甩了出去,又提起小孩的领子,正要逃跑,但还不等她跑到门口,如山一般恐怖的威压已经从天而降,将她生生砸得跪倒了下去,站不起来。
不容朱英多思考,刹那间,她已经本能地将小孩抱进怀里,用自己单薄的脊背作盾,将那孩子护在怀里。
但预料之中的死亡却并没有到来。
怀中孩子已经被骇人的威压吓晕了过去,朱英分明感觉那无名的鬼王就站在自己身后,可他却一动不动。
良久以后,她终于大着胆子极缓极缓地扭过头去,此时朱英与他相隔不过六尺,能看个分明。
那可真是一个很好看的鬼。
高大魁梧,猿臂蜂腰,剑眉飞扬入鬓,眼中暗藏寒霜,即便披头散发也难掩他身上八面威风、气宇轩昂的气质。
除了惨白的肤色与满身萦绕的煞气,不像个恶鬼,倒像是个俊美的天兵天将似的,正手持一把比他人还要长的长枪,枪尖点地,垂眸淡淡注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