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7章 官衙议策人心异
骄阳似火,炙烤着南阳郡的每一寸土地。
连续数十日的酷热无雨,让曾经丰饶的田野变得龟裂焦黄,禾苗枯萎。
就连河道也要干涸见底了。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燥热和尘土的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南阳郡府衙的议事堂内。
太守王顺端坐上首。
此人已年过半百,面容清瘦。
他轻轻摩挲着手中的茶盏,目光在堂下众人脸上缓缓扫过。
“诸位,”
王顺的沙哑着声音,“如今,郡内旱情日渐严峻,各地呈报上来的灾情,想必大家也都看过了。今日的召集,便是要商议出一个应对之策。都各抒己见吧,一个不许少!”
堂下两侧,分列着南阳郡的主要官员,大家对视了一眼。
身形微胖的郡丞刘钦轻咳一声,率先开了口,“府尊大人,下官以为,当前首要之事,乃是维稳。如今灾民渐多,若不严加管控,恐生祸乱。当务之急,是责令各县严查流民,弹压骚乱,确保郡内秩序。”
他的话音刚落,堂内便是一阵细微的骚动。
“万万不可啊!”
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官员苦着脸道,“刘郡丞所言虽有理,但……如今各县粮仓早已告急,百姓家中余粮无多。赋税催缴本就艰难,若再一味的去弹压,恐怕会激起民变啊!下官斗胆,恳请府尊大人开仓放粮,暂缓赋税,以解燃眉之急!”
户曹掾郑平此言一出,刘钦的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
“郑户曹,此言差矣!开仓放粮,谈何容易?郡中粮储本就有限,若轻易开启,万一旱情持续,后续如何为继?再者,朝廷的赋税乃是国之根本,岂能说缓就缓?若因此耽误了上缴,你我谁能担待得起?”
众人均是点头。
郡尉钱武沉声道,“末将赞同刘郡丞部分看法。军中断不可乱,各地治安必须维持。若有趁火打劫、妖言惑众者,当以雷霆手段镇压。但郑户曹所言民生疾苦,也非虚妄。若百姓无以为生,单靠弹压,终非长久之计。”
他言语间倒是颇为中肯,但也点明了军事维稳的底线。
功曹杜远是昔日的铁官令,如今在郡府任职,负责考功等事务。
他眉头紧锁,“府尊,下官以为,当务之急,除了安抚灾民,还需尽快组织人力修缮水利,寻找新的水源。南阳虽旱,但目前并非处处绝水。铁官署那边新得了一张水排图纸,若能推广,对提水灌溉或许有些助益。”
王顺听着众人的议论,眉头越皱越紧。
于是,他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主簿孟昭。
孟昭年约三旬,面容清秀,身形略显单薄,在这一众官员中显得有些不起眼。
他一直低头看着手中的一份卷宗,似乎在仔细研究着什么。
“孟主簿!”
王顺开口道,“你平日主管文书档案,对郡内各处情况应有汇总。本官问你,依你之见,当前旱情究竟到了何种地步?我们……当如何应对?”
孟昭闻言,抬起头,目光中带着忧虑。
他起身,躬身一礼,“回府尊大人,诸位大人。下官连日整理各地呈报,并私下派人核实,情况……不容乐观。”
顿了顿,随手将手中的卷宗翻开一页,“据报,宛县以西,白水、涅阳等地,小河断流,井水干涸者十之七八。田地龟裂如蛛网,禾苗枯死者不计其数。已有百姓开始采食草根树皮,更有甚者……已出现易子而食的传闻。”
“什么?!”
堂内一片哗然。
刘钦脸色也是一变,但旋即恢复常态,冷哼一声道,“孟主簿,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易子而食,此等灭绝人伦之事,岂可轻信道听途说?此必是刁民妖言惑众,意图扰乱视听!依我之见,正该将此等传谣之人拿下,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刘郡丞。”
孟昭面色涨红,“卑职所言,并非空穴来风!乃是多方查证,有逃难至宛城的灾民亲口所述,其情其状,闻之令人落泪!灾情若不加以控制,此等惨剧蔓延开来,恐怕就不是杀几个刁民能解决的了!”
说到这里,孟昭朝向王顺,拱手道,“府君,卑职恳请,立即调拨府库所有存粮,全力赈济灾民!同时,上奏朝廷,请求免除今年南阳赋税,并拨付专项赈灾钱粮。此外,还应鼓励大户人家开仓放粮,共渡难关!”
“胡闹!!”
刘钦厉声打断,“书生之见!府库存粮乃一郡之根本,岂能轻易动用一空?万一后续灾情持续,或有他变,我等拿什么应对?上奏朝廷?要知道,远水解不了近渴!再说,朝廷诸公会如何看待我南阳郡?他们只会认为我等治理无方,连区区旱灾都应付不了!”
“至于让大户开仓?”刘钦冷笑道,“那些豪强哪个不是唯利是图?不趁机囤积居奇,大发灾难财就不错了,还指望他们发善心?”
这番话,句句诛心。
让孟昭难以招架。
于是他斜睨着,嘴角带着一丝嘲讽:“孟主簿啊,你还年轻,宅心仁厚是好事,但治理地方,光有仁心可不够。有时候,为了大局,不得不做些狠心之事。”
“大局?何为大局?”
孟昭双目赤红,声音因激动,”难道看着万千百姓流离失所,饿死道旁,就是顾全大局?难道让人间惨剧在我南阳上演,就是郡丞大人所说的大局?《孟子》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若百姓不存,社稷焉附?府君,卑职虽不才,也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啊!”
“放肆!”
刘钦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孟昭,你竟敢在此妖言惑众,非议上官!你这是何居心?”
“我……我没有!”孟昭百口难辩。
“够了!都给我闭嘴!”
王顺猛地一拍桌子,发出沉重的响声,震得堂上众人都为之一颤。
他脸色铁青,目光如电,在刘钦和孟昭脸上来回扫视。
堂内气氛一时降至冰点。
王顺深吸一口气,强压住下心头的怒火。
他何尝不知孟昭所言有理,甚至那“易子而食”的传闻,他也隐约有所耳闻。
只是不愿相信,也不敢深究。
而且。
刘钦的话,代表了大多数官员的想法。
保住自己的乌纱帽,维持表面的稳定,比什么都重要。
王顺缓缓踱步,思索片刻。
终于做出了决定。
“孟主簿,你所言之事,太过骇人。这样,你即刻带人,亲赴穰县等地,给本官彻查此事!务必查个水落石出!若属实,本官……本官定会据实上奏,并严惩失职渎职之官吏!但眼下,秩序为先!”
这番话,看似公允,实则是一种推诿。
谁不知道彻查是需要时间?
灾情不等人!
孟昭心中一沉,知道太守还是有所顾忌,不愿立刻采取果断措施。
但他明白,此刻再强争也无益,反而可能引火烧身。
只能躬身领命,“卑职遵命。不过,府君,赈灾之事,刻不容缓。即便事情尚待核实,但各地灾情之重,已是毋庸置疑。恳请府君先行开仓,哪怕只是部分,先解燃眉之急!”
王顺沉吟片刻,看向刘钦。
刘钦适时地递过一个台阶,“府君,孟主簿所虑,亦不无道理。为安民心,可先从府库拨付三百石粟米,主要用于宛城左近,由孟主簿亲自督办,务必发到真正需要的灾民手中,不可滋生贪腐。如此,既显朝廷仁德,亦不至动摇府库根基。待孟主簿查清下县实情,我等再议后续对策,如何?”
三百石粟米,虽然对于整个南阳郡的灾情而言,是杯水车薪。
但,至少比没有强。
而且主要用于宛城左近,也显出了先保郡城安稳的私心。
“可!”
王顺点了点头,吩咐道,“好,就依刘郡丞所言。孟主簿,此事便交由你负责。
传令下去。”
“各县严加盘查流民,禁止大规模聚集,若有作乱者,格杀勿论!此条由王郡尉负责督办。”
钱武抱拳,“遵命!”
“户曹继续催缴赋税,但……可酌情对实在无力者,略作少许宽限。具体章程,由郑户曹与刘郡丞商议。”
郑平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却也只能应下。
刘钦露出一丝冷笑。
“杜远!”王顺低声喝道。
杜远应了一声。
王顺缓缓道,“你所言水排之事,可着手推广。若能缓解旱情,亦是一桩功绩。”
杜远点头,”下官明白。”
“诸位下去后,着各县安抚百姓,宣扬朝廷恩德,切勿让谣言滋生。”
孟昭听着这一条条命令,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这些措施,看似面面俱到。
实则避重就轻,对真正的灾情缓解作用甚微。
他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
但看着王顺那不容置喙的眼神,最终还是沉默地低下头,将手中的卷宗捏得更紧了些。
刘钦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瞥了一眼孟昭,眼神中带着几分轻蔑。
孟昭这种人,不识时务,迟早要吃大亏。
议事散去,官员们各怀心事地离开。
议事堂内,只剩下王顺一人。
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太守之位,真是越来越难坐了。
尘土飞扬的官道上,稀稀拉拉地走着一群衣衫褴褛的人。
他们是涅阳县逃出来的灾民。
老张头佝偻着背,拄着一根粗糙的木棍,艰难地挪动着脚步。
他的老妻早已饿死在了路上,只剩下他和不满十岁的孙子小石头相依为命。
小石头的脸颊瘦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嘴唇干裂,有气无力地跟在爷爷身后。
“爷……爷……我饿……”
小石头的声音细若蚊蝇。
老张头心如刀割,他颤抖着从怀里摸出半块已经干硬发黑的窝窝头,这是他最后的口粮了。
他掰下一小块,塞进小石头的嘴里:“石头乖,再忍忍,等到了南阳城,说不定……说不定官府会发粮食。”
他自己也不信这句话,但这唯一能给的希望了。
路边,不时能看到倒毙的尸体,有些甚至已经被野狗啃噬得不成样子。
空气中弥漫着绝望和死亡的气息。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喧哗。
一群同样是灾民的人,围着几名骑马的官兵。
“官爷!行行好吧!给口吃的吧!”
“我们都快饿死了!求求官爷了!”
为首的官兵队长,正是奉命巡查的县尉手下。
他一脸不耐烦地挥舞着马鞭:“滚开!都给老子滚开!再敢在此聚集,休怪老子不客气!”
“啪!”马鞭抽在了一个试图靠近的灾民身上。
那人惨叫一声,跌倒在地。
灾民们眼中闪过恐惧,纷纷后退。
老张头拉着小石头,躲在人群后面,浑身发抖。
他看到那官兵队长腰间挂着水囊,鼓鼓囊囊的,眼中闪过一丝渴望,但随即又被恐惧淹没。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妇人,怀里抱着一个饿得奄奄一息的婴儿,突然冲了出来,跪倒在马前,哭喊道:“官爷!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吧!他……他快不行了!”
官兵队长皱了皱眉,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他并非铁石心肠,但也见多了这种场面,早已麻木。
更何况,上头有令,严禁流民聚集滋事。
“把她拖开!”官兵队长冷冷地命令道。
两名兵卒上前,粗暴地拉扯着那妇人。
妇人死死抱着孩子,哭声凄厉。
小石头看到这一幕,吓得躲进了爷爷怀里。
老张头紧紧抱着孙子,浑浊的老眼中,满是绝望。
这就是他们日夜期盼的官府吗?
人群中,有人开始低声咒骂,有人眼中燃起了火苗。
但更多的人,只是麻木地看着,仿佛这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队伍继续向前挪动,只是气氛更加压抑。
夜幕降临时,他们在一处破败的山神庙暂时歇脚。
老张头将最后一点面团用水化开,喂给小石头。
“爷,我们……还能活下去吗?”小石头靠在爷爷怀里,轻声问道。
老张头抚摸着孙子干枯的头发,望着庙外漆黑的夜空,心中一片茫然。
他不知道答案。
他只知道,如果再没有转机。
爷孙俩,恐怕真的要饿死在这逃荒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