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6章 大辩论
80年代是制度变革的岁月,也是思想转型的节点。
旧有的规矩被悉数打破,新的规矩还没有建立,形成了一片空白的地带。
无论是在讲究“惟有读书高”的古代,还是在高呼“德先生”、“赛先生”的近代,知识分子都觉得自己是走在人民群众前头的人。
到了这个时期,他们也自认为该肩负起重新“启蒙”国人、重建思想价值标准的责任。
所以,他们一天吃饱了没事干,就琢磨问题、写文章,探讨这个问题应该怎么解决,那个标准应该如何确立。文学界、思想界一时乌暄暄的,呈现出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局面。
总的来说有五场辩论。
一个是朦胧诗之争。
一派觉得朦胧诗晦涩得让人摸不着头脑,背离了传统美学伦理,甚至把问题上升到政治层面,批判这是“资产jj自由化”。而另一批学者却肯定它作为“新的美学原则”的价值。
第二个,是人道zy与异化问题的讨论,这是思想界的核心议题。
简单来说,就是一派认为马克斯zy也包含人道zy,强调人的自主地位;另一派却觉得这是在宣扬超越阶j的人性,不符合社会现实。
第三个是关于“文学主体性”理论的讨论。支持者主张文学应该尊重人的自主价值,强调作家创作的自主性、作品中人物的独立个性,以及读者的主观感受。
这一理论,挑战了传统上把文学当成反映社会现实工具的认知。换句话说,文学就是文学,不是用来照出社会现象的镜子。
第四个是关于“现代派文学”的论争,围绕着要不要借鉴西方现代主义那套东西展开。
一些学者认可现代派文学对资本zy社会黑暗面的揭露,但批评它那种打破一切信仰的倾向。也有学者认为,中国需要发展适应本土情况的现代派。
大家争来争去的关键问题是,怎么看待现代派里那些丑陋、荒诞的内容,说白了就是,作品里什么能写什么不能写,像屎尿屁或者下半身的事儿到底该不该往上写。
第五个,80年代中期还兴起了“寻根文学”的浪潮。
“寻根”,顾名思义,就是要寻找我们自己文化的根,主要讨论的是传统文化与现代社会的关系。
韩少功、阿城这些作家觉得应该挖掘民族文化的根脉。
应运而生的作品,有莫言的《红高粱》、韩少功的《爸爸爸》、阿城的《棋王》、王安忆的《小鲍庄》等。
批评者却说,他们的作品模仿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痕迹过重,还有就是,向传统文化里的糟粕妥协了。
从这些思想辩论可见,当时对各类事情的评判标准还没个定数,桩桩件件的争议都不小。
那会儿的文学界、思想界就像一个火药桶,只要有一点火星就炸了。
但杨百川也着实没想到,一篇为了提高自己知名度的文章,竟也能引发一场辩论,阵仗还挺大,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1982年农历新年后不久,厂区里还随处可见火炮炸过的红纸渣,冷飕飕的空气里,还裹着呛人的硝烟味。
杨百川收到了一封从蓉城寄来的挂号信,信封上的名字正是李小棣。
从青年作家联谊会回来后,杨百川还没跟李小棣联系过。
收到信的时候,他心里还有点惭愧。这段日子发生了这么多事,都没想起来跟朋友汇报一下。
但也不能全怪他。
他太忙了,厂里厂外的事儿把人缠得脱不了身。
先是紧赶慢赶编厂报的抗战专号,紧接着送幺妹去汉大,再然后就是接受采访、做报告,忙得脚板心起火。
《谁在偷走我们的故事》投出去后,杨百川才迎来一段比较空闲的日子,但又一门心思改那篇《红花椒》,把先前那两篇稿子给淡忘了。
偶尔想起来,埋怨两句怎么还没有消息,但转念一想,《十月》和《巴蜀文艺》都是大刊,审稿周期长也正常。
他也懒得专门写信去问李小棣。听天由命吧!
杨百川接到那封挂号信时,心里盘算着,该是那篇《雾镇》和文学大赛的消息了吧。
他当着老孙的面,撕开了信封。
“杨老师,写的啥子哦?”老孙抻着脖子,往杨百川手里瞄。
自从半年前收到市作协的信,老孙就一直喊他“杨老师”。
刚开始这样喊,杨百川还客气地推让几句。后来觉得确实帮了老孙的忙,就心安理得地应下了。
《一个人的中国》发表后,当真隔三岔五就有小学、中学组织学生来探望他,送来米面油。
另一方面,抗战专号在筹备的同时,贺萍这边也在打造自己亲工爱民的人设,打算给老孙安排个新岗位,好显得她关怀老兵。
但老孙就是不肯离开那间小屋子,说守门、收发信件挺好的。
他还冒出了一句很有格局的话:“我以前守国家的门,现在守人民财产的门!”
说这话时,酒厂的几个领导都在场。他们面面相觑,心想,这话是谁教他说的,听上去太伟大了,赶紧鼓起掌来。
贺萍就依了他的意愿,只是把那间门卫室从里到外装修一新,还给添置了一张结实的新床。
老孙的日子好过起来,心里满是对杨百川的感激。
杨百川去取信时,瞧见墙上挂着一面锦旗,新崭崭的红布上,“人民护卫”四个大字格外醒目。
他拆开信封,草草扫了几眼。
大半篇幅都在讲那篇《谁在偷走我们的故事:一个工人作家的观察》(杨百川直接照搬了先前那篇社论的标题,就添了个副标题),说这文章已经在蓉城的文学界引起了热烈讨论,蓉城作协还召开了一次作家代表会,专门讨论改革背景下的文学走向。
就光看文字,也能感受到李小棣内心的激动和兴奋,字迹有点龙飞凤舞的。
李小棣讲,过去文学界讲伤痕、讲改革,一门心思要打破旧的,却没考虑过该往哪里走。杨百川这篇文章可以说是撕开了一道口子,让人们开始思考未来的走向问题。
这评价不可谓不高,基本是站在时代和历史的大视角,给这篇文章定了个位。
杨百川自己读着,胸膛里也跟着朴朴地响动起来。
直到信的末尾几段,李小棣才提了先前那个文学比赛,说征稿已经截止,还在审稿阶段,结果预计在七月底出。
杨百川将信折好,塞回信封,跟老孙简单讲了川渝文学界眼下正在进行的这场辩论。
老孙脸上茫然,可还是眯着眼,笑呵呵地说:“好啊,好啊。”
杨百川笑了笑,跟老孙道别,往家走去。他心里依然激动,感觉呼吸都变得急促了些。
脑海里乱哄哄的,各种念头像烟花一样绽来绽去。
“我不能只做一个挑起辩论的人。”
“我还要成为一个辩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