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雪地决裂
腊月初八，大雪。
沈昭临拆开胸前的纱布，露出那道狰狞的箭伤。伤口已经结痂，但每逢阴雨天仍会隐隐作痛。太医说箭上淬了毒，能活下来已是奇迹。
“将军。“赵锐在门外轻唤，“药熬好了。“
沈昭临披衣起身。自从秋猎遇袭，她已卧床半月。那支黑羽箭险些要了她的命，若非护心镜挡了大半力道...
“护心镜呢？“她突然问。
赵锐递上药碗：“碎了...您昏迷时，末将收起来了。“
“拿来。“
赵锐犹豫片刻，从柜中取出个布包。护心镜碎成三块，镜背的檀香纹样断成几截，夹层里的纸条被血浸透，字迹模糊难辨。
沈昭临指尖轻抚碎片。那夜裴照野抱着她嘶吼“太医“的画面犹在眼前，他眼中的惊恐与绝望，不像装的。
“裴...照野呢？“
赵锐脸色一变：“五皇子府上。听说...升任长史了。“
沈昭临捏碎一块镜片，碎渣刺入掌心，血珠渗出。长史？萧琰竟给个商贾庶子如此要职？
“将军别动怒...“赵锐小心翼翼道，“太医说您不宜...“
“备马。“沈昭临抓起佩剑，“去五王府。“
“可是雪...“
“备马！“
雪越下越大。沈昭临一袭玄色大氅，策马穿过银装素裹的京城。龙泉剑悬在腰间——那日裴照野“借“去的剑，她醒来后就发现已回到枕边。
五王府前侍卫林立。见沈昭临下马，侍卫长慌忙行礼：“将军安好！殿下入宫了...“
“我找裴照野。“
侍卫长面露难色：“裴长史吩咐，不见客...“
沈昭临冷笑一声，径直往里闯。侍卫们不敢拦这位杀神，只得派人飞报萧琰。
穿过三重院落，沈昭临终于在一处僻静小院前停步。院中红梅怒放，雪地上几行脚印新鲜如初。她循迹而去，在梅树下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裴照野背对着她，正在赏梅。一袭靛青长衫外罩白狐裘，比上次见面更显清瘦。听到脚步声，他头也不回：“说了不见客。“
“连我也不见？“
裴照野浑身一僵，缓缓转身。雪光映照下，他脸色苍白如纸，眼下两团青黑，显然多日未眠。
“将军...醒了？“声音轻得几乎被雪吞没。
沈昭临按剑而立：“听说裴先生高升，特来道贺。“
裴照野苦笑：“将军言重。“他指了指石凳，“请坐。“
“不必。“沈昭临从怀中取出碎镜，“我来还你这个。“
碎镜落在石桌上，发出清脆的响。裴照野盯着那些碎片，喉结滚动：“将军...伤势如何？“
“死不了。“沈昭临冷笑，“倒是裴先生，攀上高枝了。“
裴照野不答，只是从袖中取出个锦囊：“新的护心镜...学生重新刻了一面。“
沈昭临不接：“不必。本将不缺这一面镜子。“
“夹层里...“裴照野轻声道，“学生添了些东西。“
沈昭临眯起眼。秋猎那夜，她亲眼看见裴照野为萧琰挡箭——虽然事后证明箭上无毒，但那份“忠心“已昭然若揭。如今他又想玩什么把戏？
“裴照野。“她突然问，“那日你为何扑过来？“
裴照野抬眼看她，雪花落在睫毛上，很快融成水珠：“本能。“
同样的答案，同样的语气。沈昭临胸口一窒，想起在流民窟里，自己也是这样回答他的。
“萧琰给你什么好处？“她逼近一步，“值得你如此卖命？“
“将军误会了。“裴照野后退，后背抵上梅树，“学生只是...“
“只是什么？“沈昭临一把揪住他前襟，“为了功名利禄？为了出人头地？“她猛地扯开他衣领，“还是为了这个？“
裴照野锁骨下方，一道箭伤赫然在目——是那日他为萧琰挡的箭。伤口已经结痂，但位置凶险，再偏半寸就会要命。
“将军...“
“闭嘴！“沈昭临松开手，“从今日起，你我恩断义绝。“
她从腰间解下龙泉剑，重重拍在石桌上：“剑还你。从此...两不相欠。“
裴照野脸色煞白：“将军何出此言...“
“还要装？“沈昭临冷笑，“秋猎刺客是谁派的？黑羽箭上的毒哪来的？萧琰为何恰好'救驾'？“她每问一句就逼近一步，“你真当我沈昭临是傻子？“
裴照野退无可退，后背紧贴梅树。枝头积雪簌簌落下，洒在两人肩头。
“学生...不知将军在说什么。“
“不知道？“沈昭临从怀中取出张纸条，“那这又是什么？“
纸条上是莫七的笔迹，详细记载了秋猎刺杀计划，末尾还有裴照野的批注——“箭上淬毒，务必一击毙命“。
裴照野瞳孔骤缩：“这...“
“没想到吧？“沈昭临将纸条撕得粉碎，“你的好同僚，早就想取而代之了。“
碎纸如雪片纷飞。裴照野突然笑了：“将军既然认定学生有罪，为何不当场格杀？“
“杀你？“沈昭临嗤笑，“脏了我的剑。“
她转身欲走，却被裴照野拉住手腕：“阿昭...“
多久没听他这样叫自己了？沈昭临一时恍惚，竟忘了挣脱。
“那日秋猎...“裴照野声音发颤，“学生确实知情，但箭上本无毒。是莫七擅自做主...“他松开手，从袖中取出另一封信，“这是学生事后查到的证据。“
沈昭临扫了一眼，是莫七与三皇子的密信。她冷笑：“苦肉计？“
“学生若真想害将军...“裴照野指了指自己锁骨下的箭伤，“何必挡这一箭？“
雪落无声。沈昭临盯着他伤口看了许久，突然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投靠萧琰？“沈昭临声音沙哑，“为什么...走上这条路？“
裴照野望向远处：“学生说过...为改命。“
“改什么命？“
“商贾庶子的命。“裴照野轻笑，“将军可知，那日您三哥让我喝的洗脚水，是什么味道？“
沈昭临攥紧拳头。
“苦的。“裴照野自顾自说，“比黄连还苦。但比起我娘喝过的...“他顿了顿，“...还算甜的。“
沈昭临胸口发闷。她知道裴照野生母是乐伎，却不知具体遭遇。
“我娘十六岁被卖到画舫，二十岁被北狄人掳走。“裴照野语气平静，“临死前，她托人带回一块腿骨，说要我'记住这仇恨'。“
雪地上，碎纸渐渐被覆盖。沈昭临突然想起那支骨哨——秋猎前夜，裴照野将它深深埋入土中。
“所以...你投靠萧琰，是为复仇？“
“不全是。“裴照野抬头看她，“也为...配得上一个人。“
沈昭临呼吸一滞。又是这句话！在流民窟，在醉仙楼，他一次次说“为配得上一个人“，却从不点破那人是谁。
“傻子...“她别过脸，“我不在乎...“
“我在乎。“裴照野打断她，“学生可以忍受沈三公子的羞辱，可以喝下洗脚水，可以...“他指了指锁骨下的伤，“...挡毒箭。但学生不能忍受...永远是个'赔货郎'。“
沈昭临猛地回头：“什么货郎？“
“那日宫宴...“裴照野苦笑，“将军昏迷时喊的。“
沈昭临瞪大眼睛。她明明喊的是“裴狐狸“！这傻子...
“裴照野。“她突然抓住他肩膀，“你听好了。那日我喊的是'裴狐狸'，不是...“
话未说完，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赵锐慌张跑来：“将军！陛下急召！“
沈昭临松开手：“何事？“
“北狄犯边！“赵锐瞥了眼裴照野，“陛下命您即刻出征...“
裴照野脸色大变：“不可！将军伤势未愈...“
“与你何干？“沈昭临冷笑，“裴长史还是操心自己的仕途吧。“
她转身欲走，却被裴照野一把拉住：“等等！“他从怀中取出护心镜，“带上这个。“
沈昭临不接：“不必。“
“夹层里有北狄军情。“裴照野压低声音，“学生...从萧琰那偷来的。“
沈昭临将信将疑地接过，按下机关。夹层里果然有张地图，标注了北狄各部的兵力部署。这情报若真，可抵十万雄兵。
“为何给我？“
“学生说过...“裴照野微笑，“照野此生，仅昭临一愿。“
雪落无声。沈昭临握紧护心镜，突然从腰间解下玉佩扔给他：“拿着。“
玉佩上刻着“昭“字，正是她之前送他的那块。裴照野接住，发现背面多了道新刻的纹路——是个“临“字。
“活着回来。“沈昭临转身离去，“这是...军令。“
裴照野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雪花模糊了视线。他摩挲着玉佩上的新刻痕，突然笑了。
“阿昭...“他轻声说，“等我。“
三日后，大军开拔。
沈昭临银甲红袍，在城门口检阅部队。寒风凛冽，她胸前的伤隐隐作痛，但比起心里的痛，这不算什么。
那日在五王府，她本想说清楚“裴狐狸“的事，却被打断。如今这一别，再见可能是敌人了...
“将军！“赵锐策马而来，“五王府送来东西！“
是个精致的檀木匣子。沈昭临打开，里面整齐叠着件白色大氅——通体雪貂皮，领口绣着檀香纹样。大氅下压着张纸条：
「北疆苦寒，望自珍重。——照野」
沈昭临将大氅披上，温暖瞬间驱散寒意。雪白的貂毛衬得她眉目如画，将士们看得呆了。
“出发！“
号角声中，大军缓缓北行。沈昭临回头望了眼城墙，隐约看见个青色身影立在城头，久久未动。
风雪渐大，很快模糊了视线。
五王府书房，炭火正旺。
裴照野跪坐在案前，面前摊着北疆地图。萧琰推门而入，身后跟着莫七。
“照野，听说你给沈昭临送行了？“
裴照野不慌不忙地行礼：“学生只是...尽故人之谊。“
“故人？“萧琰冷笑，“本王还当你对她有意呢。“
“殿下说笑了。“裴照野面不改色，“学生一心仕途，儿女情长...不足挂齿。“
萧琰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大笑：“好！这才是我看中的裴照野！“他拍了拍裴照野的肩，“三日后随本王入宫，父皇要见你。“
裴照野心头一凛。老帝病重多时，突然要见他这个小小长史？
“学生...惶恐。“
“不必惶恐。“萧琰意味深长地笑了，“父皇看了你的《平边策》，很是欣赏。“他凑到裴照野耳边，“说不定...会给你个惊喜。“
萧琰离去后，莫七却没走。那独眼盯着裴照野看了许久，突然问：“先生可知，沈昭临此去凶多吉少？“
裴照野指尖微颤：“何出此言？“
“北狄左贤王得了批新式弩箭。“莫七阴笑，“专破重甲。“
裴照野强自镇定：“将军身经百战...“
“再厉害的人，也防不住背后冷箭。“莫七意味深长地说，“尤其是...来自'故人'的。“
裴照野猛地站起：“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莫七转身离去，“只是提醒先生...站队要准。“
门关上后，裴照野一拳砸在案上。墨汁溅出，污了北疆地图。他盯着那片墨迹，突然想起沈昭临披上大氅的样子——雪白的貂毛衬得她如画中仙，美得不似凡人。
“阿昭...“他轻抚地图，“一定要...活着回来。“
窗外，雪越下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