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贝以下的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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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

李想走在三中的小路上,心思却不在眼前。

父亲焊死了他的号嘴,却没能焊死他对小号的热爱。他的心中杂草丛生,一个庞然大物在这片“草原”上腾空而起,却让他竭力按下。就在上午,班主任让他介绍一下自己时,他对小号只字未提——试图用新生活的沙尘暴来掩埋心中不断燃烧的熊熊大火,无奈自己未说的话在自己心中却掀起了一片波澜。他的内心无比痛苦,同时也没有人可以听他诉说内心被强行分割两半的割裂感。他竭力隐瞒的一切,到头来只是让他变得更迷茫。

走进教室,这节课是班主任钱景行的物理。

春日的阳光斜切进教室,李想的钢笔尾端抵在颧骨上,无意识地敲击着课桌。物理老师讲解声波原理的声音忽远忽近,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突然,课桌的震动顺着骨骼传来,右耳残存的低频听力区捕捉到一串模糊的音符——那是钢笔与木纹共振的节奏。

“所以说呢,对于真正的音乐家来说,就连失聪都并不代表音乐的死亡。”老师的话如惊雷炸响。

李想猛地抬头,看见黑板上的声波图在阳光中扭曲成小号活塞的纹路。

他想起祖父战地日记里潦草的字迹:“在炮声轰鸣中想要准确吹响冲锋号,骨头的震颤比风声更可靠。” 

春日的嫩芽随风飘荡,眼前的色彩逐渐模糊,思绪在微风中飘向了那一刻——

祖父李云峰高举冲锋号,准备发起进攻号令。“隆隆”的几声远响后,炮弹伴随“砰——”的一声炸开在数十米开外。

耳畔前是激烈的炮鸣,李云峰明白,此刻他吹的任何音调自己都听不清。

是的。——此刻他吹什么都无无所谓,反正长官大抵听不见,更不会怪罪于他,为什么要锱铢必较,放过自己,随意发挥吧。

但是他不。——不仅是因为军令如山,更是因为哪怕有一个人因为听了他的号而鼓舞了士气;哪怕只有零星几个人听了他的号声能协作而起;哪怕只有一小群人听了他的号声能绝地反击,他的努力都是值得的。

可实战经验并不丰富的号兵又如何能吹准呢?

此时,他想起前号兵他的师父的一句话:“音调准不准,信骨头,而不是耳朵。”他对这句话的理解此刻才到达了顶峰。只见他高擎号角,闭上了双眸,蓄足气力,感受每一寸肌肉的发力,体会每一块骨头的震颤,像雄鸡破晓般将号声顶出,雄浑而又高昂的冲锋号直击在场战士的天灵盖。后来连队王指导员回忆道:“那是我此生听到的最有力的冲锋号,听到它,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注入我们的体内,指引着我们向着敌人的方向,同仇敌忾地挥舞着大刀……”

李想不觉四周寂静,再次回过神时,教室早已空无一人。惊愕之余,他不免有些振奋,拼命来回地想,好像失足者抓住了岸边的一块石头,死死不肯放手。思来想去,他只欠“东风”——一把能吹的小号。

走出校门,李想决定造访一下他的前班主任——杜康。

其实,杜康还愿不愿意帮忙,李想并没有把握。要是换作以前,杜康多半是会帮他的,可是时过境迁,如今他已是三中的人了,还能不能得到老师的帮助?李想决定赌一把。

李想来到杜康家门口时,已是晚上。

“老师。”李想敲了两下门,“老师!”

过了许久才听见一声:“谁啊?”杜康晃悠悠地走到门前,开了门,看到李想,没有一丝诧异:“进来吧,不用换鞋。”

这是李想第一次进杜康的家,进去后才发现别有洞天:只见酒瓶子满地的客厅没有丝毫落脚之地,餐桌上蚊虫正在叮咬着倒扣着的腕,酒柜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乐器,书籍和衣物裹满沙发——杂乱无章的客厅,好似狂欢过后的狼藉,每一件物品都难寻归宿。

“我一个人住有点乱,随便找地方坐吧。”

李想找了半天,搬了一箱酒当凳子。

杜康踢开满地酒瓶,从书堆深处抽出一本泛黄的《铜管乐器演奏技法》。书脊上粘着干涸的啤酒沫,扉页的赠言却让李想瞳孔震颤——“赠爱徒李云峰,2000年冬“。

“当年你爷爷教我吹号时,总说真正的号声不在耳膜里。“杜康用酒瓶底摩挲着书页上的声波示意图,玻璃与纸张摩擦出刺耳的吱呀声,“你摸摸看,这页纸比别的书重。“

李想指尖触到书本夹层里坚硬的凸起。撕开泛黄的胶水痕迹,五片青铜铸造的号嘴在台灯下泛着幽光,最小的仅有纽扣大小,最大的形如莲花。最下方压着张军用信笺,祖父的字迹力透纸背:“1947年冬,缴获国民党军乐队装备时私藏。若遇知音,可赠予破局。“

“高频听力损伤不等于音乐生涯终结。“杜康将莲花状号嘴按在窗玻璃上,震动的玻璃发出蜂鸣般的声响,“你爷爷在淮海战役时右耳完全失聪,靠这个——“他忽然抓住李想手腕按在自己喉结,“喉部骨传导,加上特制号嘴的谐振频率,反而吹出了让敌人闻风丧胆的魔音号。“

月光穿过酒柜的菱形格,在那些尘封的乐器上投下监狱栏杆般的阴影。李想抓起最小的号嘴含在唇间,尚未运气,下颌骨便传来奇异的酥麻感。杜康醉眼突然清明,从沙发垫下抽出半本笔记——正是李云峰当年传授给他的“骨传导演奏法“残篇。

“明天开始,每天放学后来仓库。“杜康踢开墙角的空酒箱,露出通向地下室的铁门,“但有个条件——“他晃了晃不知从哪摸出来的二锅头,“帮我戒了这口黄汤。“

当夜,李想蜷缩在阁楼地板上,用钢笔尾端反复敲击祖父的军功章。金属震颤沿着颧骨传至耳蜗,残缺的听觉神经将震动转化为断续的音符。月光在焊死的号箱上流淌,他突然想起物理课上的声波衍射图——或许音乐本就可以绕过耳膜,沿着骨骼的纹路直抵灵魂。

次日清晨,绿城三中天台。

钱景行抱着保温杯上来时,正撞见李想对着晨雾练习“无声演奏“。少年双唇紧贴手腕内侧,气流在皮肤上激起细密波纹,晨风将若有似无的震颤送入物理老师耳中。

“利用表面波原理?“钱景行扶了扶眼镜,保温杯盖上的水珠随着李想手臂的震动跳起诡异的舞蹈,“我实验室有激光测振仪,或许能把你骨传导的震动可视化。“

当李想第24次吹破杜康准备的猪膀胱时,地下仓库的旧钢琴突然发出轰鸣。物理老师改装的特制拾音器正将李想喉部震动转化为光信号,在墙面上投射出《威尼斯狂欢节》的旋律光纹。

“成了!“杜康砸碎最后一瓶藏酒,琥珀色的液体浸透李云峰的战地日记,“下周市青少年音乐节,就用你爷爷的魔音号嘴。“

音乐节当天,李想握着重新焊接的祖传小号登上舞台。评委席的嗤笑在第一个音符响起时凝固——莲花号嘴将高频泛音转化为低频震动,前排观众的手机同时发出异常警报,吊灯水晶坠子集体跳起死亡之舞。

当李想吹出那个本该属于高频区的High C时,消防喷淋头突然爆裂。水幕中,评委们惊恐地看到评分表上的字迹正在溶解,而李想的号声正穿过他们颤栗的骨骼,在每个人的骨髓里刻下永不磨灭的五线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