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唐霸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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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打草惊蛇

吴山南麓的栎树林在烈日下蒸腾出刺鼻的树脂味,林荫缝隙漏下的光斑亦宛如淬毒的箭簇,灼得人燥热难耐。

亲兵张小乙的长刀劈断石洞顶垂落的藤蔓时,三只红腹山雀惊叫着窜上云霄,翅尖扫落的树脂正滴在他染血的胸甲上。

“出来了!”

张小乙的低吼裹着血腥气,张轶贴地钻出洞口,右肩创口随着步伐起伏迸裂,血珠顺着铁甲鳞片滚落,在腐叶堆里砸出暗红斑痕。

他强迫自己不去听身后的惨烈——石洞方向腾起的黑烟里混着山东土话的咒骂,那帮契丹人的狞笑似乎追着热浪涌来,铁器凿入骨肉的闷响仿佛在刮他的骨髓。

张轶刚刚弓身钻过横亘的倒木,背后又传来另一名亲兵赵武的闷哼。

这汉子左腿被契丹人的铁蒺藜扎穿,未来得及包扎的伤口正在随着跑动崩裂开来,每走三步就要扶住树干喘息。

八百步。

阿爷的骑军就在西南溪畔,这个距离让张轶后槽牙咬出了血沫,太近了,近到契丹人的追兵随时能嗅着血腥找到龙武军。

他拽过张小乙的袖甲,压低嗓子道:“不能直走,绕北坡去......”

“指挥使!”

话未说完便被赵武揪住铁甲束带,这汉子左腿还嵌着半截铁蒺藜,声音透着濒死的冷静:“绕路行不通。咱们如今已经打草惊蛇,石洞的大火拦不住契丹人多久,若是拖延恐害了全军,为今之计只能抓紧回到军中示警......”

情势危急,自该当机立断,不容张轶浪费本点时间,他随即挺身在前开路,疯狂用手拨开挡路的树丛。

未几,不远处的溪水轰鸣声逐渐传来,张轶三人前后踏进浅滩,午后林中如蒸笼一般,激得伤口一直抽搐。

岸边千余匹龙武军战马正在溪畔下甩尾驱蝇,全副武装的士兵们各自依傍着马匹,赫然早已集结待命。

“将军,张指挥使回来了!”

张轶喉头一哽,推开前来迎接的兵士,径直踉跄跑至一匹红鬃马跟前。

披甲持刃的张景似是早有预料,居高临下地淡定瞥了一眼自家大郎的狼狈,只冷冷地摇了摇头。

“张指挥使,斩首几何?”张景的声音比刀锋还冷。

张轶的指甲抠进掌心伤口,剧痛让他勉强站稳,恍惚间石洞里那道少年的身影似在眼中灼烧。

“亲兵战死五人。王继忠,那队流民......五十七人......全折在契丹人手里了......”

张景冷哼了一声,满是皱纹的面容宛如刀刻:“老子问的是斩敌数。”

“狗娃才十二岁!他在石洞引火,只身为我们挣出一条生路!”

说到此处,张轶的喉头一阵腥甜翻涌:“阿爷!那帮契丹狗的大营就扎在石洞北,咱们现在杀回去......”

“啪!”

刀鞘砸中张轶额角的瞬间,张景的吼声乱颤:“你他娘的当契丹人是蠢货?如今你们已打草惊蛇,我不可能因你一句话便让麾下一千儿郎白白送死!既敌情已明,战机却失,当务之急应火速南返,将此禀告虞候。”

“那些流民......”

“若是当时你没带他们去探石洞,他们本可以活着回到怀仁。”

这句话显然比契丹人的刀箭更致命。

却见张景不再理会张轶,而是将刀倏地插回腰间,无情地拨转回马头,冷静地大声道:“全军听令,南撤沙集驿!”

千名龙武军骑兵纷纷套鞍上马,传令兵的吼声压过所有嘈杂:“前队变后队,南撤沙集驿!弩手交替上东侧土丘!”

整个变阵过程不到半刻钟,若是契丹人真敢追至溪流,迎接他们的将是蓄满的强弩。

撤军时的山风愈来愈烈,张轶奉命带着二百骑押后,看着阿爷的前军率先驰骋出了南麓山道。

赵武拖着伤腿倚在马上,突然用刀鞘捅了捅他,有气无力地道:“指挥使,快看身下的溪水。”

“嗯?”张轶猛地拽紧缰绳,下马蹲身掬水,指尖传来刺痛,水底竟不知何时掺入了大量石灰,这是骑军惯用的阻敌手段。

这道溪水贯穿整个吴山南北,契丹追兵若饮马溪中,他们的战马必将口吐白沫,沉稳的张景在撤军时连这点细节都考虑进去了。

“似阿爷这等才是真将军,老子算个卵......”张轶惭笑了一声,忽又感到浓浓的心酸,自己光靠这几斤几两的勇力,曾经竟还妄想能与阿爷相比?自己真能统率好兵马么?

这是人生第一次,张轶对自己产生了强烈的怀疑。

......

吴山南二十里,沙集驿。

辰时开始,空中莫名飘起了小雨,张轶蜷缩在榻上,肩头新裹的麻布渗着黄褐色的药汁。

亲兵赵武的断腿早已化脓发黑,终究没熬过翌日,破晓前咽气时还攥着半块没喂完的麦饼。

驿丞提着陶壶凑过来谄笑:“张指挥使且用些热汤,这是刚杀的羊......”

却见张轶突然暴起,莫名其妙地出手扼住他的咽喉,陶壶炸裂的声响惊得屋外的张小乙拔刀冲了进来。

“昨日......”

张轶的指甲掐进驿丞肥肉里:“有没有流民来投驿?”

驿丞的幞头歪斜着,一脸欲哭无泪的表情:“末吏不知犯了何罪,还请指挥使息怒啊......昨日只有贵军前来驻驿,旁的末吏实在是没瞧见啊!”

“得、得罪了!”张轶蓦然松开手,看着那肥硕身躯瘫软在地,默默无言。

巳时初,张景的亲卫推开了屋门:“指挥使,将军急召!”

当张轶冲进帅帐时,张景正在钤印的手突然顿住,案头上还摆着咬剩的面饼,饼渣落在怀仁舆图上,恰巧轻轻盖住了吴山。

“你即刻带二十轻骑奔回怀仁。”张景推过墨迹未干的信笺:“将此信当面呈交虞候。”

“阿爷,我......此番我大意探洞惊敌,契丹人必起了防备之心,估计已错失了剿灭他们的最好时机,我没脸去见昭哥儿。”

张景的指节轻轻叩着书案:“那我就派许队头去,他家的大郎二郎,都被你留在了吴山。”

帐内角落的水漏滴答声忽而震耳欲聋,张轶一把抓起信笺转身时,听见张景淡淡地补上最后一句:“阿爷年轻时,也是如你这般。你且自己去向虞候请罪。”

雨后的官道积满泥浆,二十匹战马飞快地冲出了沙集驿。

途径隘口时,张轶忽然勒马回望,吴山方向的远景仿佛正在雨幕里扭曲变形,宛如道道逝去的魂灵在天地间狂舞。

注:南唐的海州怀仁县位于今江苏省连云港市赣榆区西北三十六里城头乡,沙集驿大致位于今赣榆区金山镇北,北宋中期废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