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政治学(2023年第四辑/总第二十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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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尊王是霸:实践本位的历史政治评判

吕祖谦对春秋时期历史政治的评价注重考察政治家的心术动机,特别强调从齐桓、晋文的霸业表现来揭发其内心的情伪,认为霸者在心术动机上存在着根本的虚伪。他举孺子入井之例,认为王者有“怵惕恻隐之心”,霸者则以未入井而救之功浅,既入井而救之功深。[53]他从私智、公心之辨指出,“春秋霸者之尊王,皆非其本心,盖必有所为而然”[54],此种“有所为而然”其实就是假公济私,所以他们的行事“不过假此以济霸业耳”[55]。例如,齐桓公坐视邢、卫之苦而后才伸出援手以成其美名。葵丘之会后,桓公志得意满而霸业渐衰,是因为霸者尊王皆非本心,行事只是与贤君暗合。归根结底,霸者之所以心术如此虚伪,是因为其溺于狭隘的形气之私,没有廓然大公的气象,以至于造成立国规模狭隘,政治行为被邪辟之好恶、外在之虚名所控制。例如,楚灵王“尽是外面虚气,凑合得成一个强”[56]。吕祖谦从心术动机上辨析王霸,体现了他对历史政治行为的深刻洞察和穷究治道本源的治体眼光。另外,吕祖谦不仅从心术上辨析王霸,还注重从德力、好恶、目标、功效等多角度来立论。具体而言,他认为王道尚德,霸道尚力;王者忧名,霸者喜名;王者恐天下有乱,霸者恐天下不乱;王者之所忧乃霸者之所喜,王者之所谓不幸乃霸者之大幸。[57]就所期之目标而言,王者期于王,霸者期于霸,而自期于霸者,则是很难使之进于王道,而王道则是至诚无息永无止境。[58]从功效而言,王者不计功谋利,霸者却计功谋利,王者不求近功速效,霸者却求近功速效。[59]同理学家王霸之辨不同的是,吕祖谦虽然也注重从根本的道德动机出发,但同时又结合实际形势、客观效果进行综合评判,超越了理学家绝对的道德判断和二元对立思维模式。

吕祖谦坚持以尊王思想作为历史政治的评价标准,但同时又指出尊王亦需要考虑“时节”,换言之,在空言尊王无补于事、王道不行于世的时势下,霸业也有着其一定的价值。与宋代理学家绝对地尊王黜霸不同,他认为在复杂的历史情境中和特殊的时间阶段,霸业也有着一定的合理性和功效,能够对当时相对平稳的政治秩序产生维系作用。所以,吕祖谦相对肯定霸业对历史政治所带来的意义。在“道之实存的状态”发生变动的情况下,如果脱略事情空言义理则是一种泥古不化的表现。[60]所以,他在一定程度上肯定霸者在历史进程中有维持天下之功。注重具体历史情境中的实际治理效果,未能至于王道则不图王道之虚名,一切以对历史的实际贡献为优劣评判标准。当然,霸者也需要内在的德性来支持其外在的功业。霸业要有规模也需要一定的德行。“德与力是王霸所由分处。然而霸亦尝假德而行,亦未尝专恃力而霸者……霸虽是力,亦必假德方能立,以此知维持天下者,其可斯须去德邪?”[61]所以,吕祖谦认为“霸者之功不可厚诬”[62],能够相对肯定历史政治中霸业的价值。他认为所谓三王之罪人的齐桓、晋文,在一定程度上也有维系天道人心之功。因此,他倡导学者要在具体的历史情势中“反观霸者维持之功”[63],并且提出“非惟王道不可要近功,而霸者亦然”[64]的观点。他就春秋时期的政治实践而论,认为中国与蛮夷、王道与霸业常为消长,春秋后期王道正处于极衰,“盖天下统一,为之君者当抚循其民,君不拯救抚循,非所以为君;及至天下分裂,抚循其民者当在霸主,霸主不能抚循,其势自然归蛮夷”[65]。所以,空言尊王往往于事无补,而霸主则部分地实现了王者之功,“一时维持中夏,使诸侯有所畏惧,遵守王度,亦不为无助”[66]。如果没有霸主维持天下使得诸侯不敢放肆,历史就会进入“不知尊卑只问强弱,不知邪正只计利害”[67]的局面。吕祖谦根据“狄侵齐”之事,认为“春秋时若非伯主时复出来整一次,如何会得成中国”[68]。总而言之,春秋之初五霸尚扶持周室,春秋之末则是连霸主亦无,同战国时期的历史相比,五霸亦有维持天下之功。因此,脱离历史时势的尊王未必能达成实际效果,而应该相对肯定霸道作为一种次优政治形态,对于政治文明的进步有着一定功效。吕祖谦并不以王道为评判历史的唯一价值尺度,也重视具体历史情境中的实际治理效果。和理学家纯粹以义利、公私、理欲辨析王霸不同,他并不完全反对实际功利的意义。

但是,霸业所代表的政治并不是理想的政治秩序,因此历史中的霸业往往易衰并且对治道精神有所破坏。从三代以后的历史变迁大势而言,王道秩序在东周后期遭到了破坏以致逐渐衰变消亡,而礼崩乐坏后专制主义精神及其威权体制得到不断膨胀。就这期间霸业的实际情形而言,春秋列国中的霸主本身也处于不断消亡状态。虽然春秋霸业以桓公为盛,但桓公之后霸业也逐渐衰落,以致到了获麟之后五霸皆亡,而历史演变至战国之际。桓公霸业之所以衰落,五霸之所以在定、哀之间消亡,是因为霸业本来就容易消亡,这是历史中至公天理所体现的公共法则。王道由尧舜之际而绵延至西周之盛,周代能够享国达八百年之久,这些都可见王道的稳固与持久。反之,齐桓公南退楚师、北伐山戎、推尊王室而成就霸业,死后五子作乱而霸业转瞬即衰。晋文公霸业则不如桓公之规模,因而衰亡得更快,驯致三家分晋,国家随之而灭亡。吕祖谦认为,通常人们以霸业为功利则有过誉之嫌,而宋襄公其实不足以预五霸之列。至于吴、楚交替而兴,虽一时间凭凌中国,但其霸业更是微不足道。所以,吕祖谦仍然推崇王道,将之作为理想政治秩序应该达到的境界,倡导政治家应该意识到霸业的局限而努力进于王道。他指出要看到桓公未能进于王道的遗憾:“然看得桓公之有大功,又须看得他有可憾者……盖五霸未出,先王之遗风余泽犹有存者,天下之人犹有可见者。霸主一出,则天下之人见霸者之功,而无复见先王之泽矣。”[69]所以,吕祖谦仍然极力尊崇王道政治的价值,主张吸取三代先王治天下的政治经验,批评后世霸道是对先王之道的背弃与否定。政治家应该“进伯而至于王,极天下之所期”,要如“禹之孜孜,汤之汲汲,文之纯亦不已”那样,努力提高当代政治的文明境界。[70]吕祖谦坚信,“王道之外无坦途,举皆荆棘;仁义之外无功利,举皆祸殃”[71],其视王、霸为异质性的政治模式则始终未曾改变。

总而言之,吕祖谦是以辩证的眼光将王霸视为政治文明的不同境界,并以历史实践为本位看待王霸之间的兴衰消长。他在原则上推崇王道作为理想政治秩序所代表的文明境界,但也倡导面对具体历史时势而进行因时制宜的政治实践,所以在一定程度上肯定霸业对当时政治秩序的维系之功。吕祖谦考察从三代到春秋战国的历史政治实践,指出王道和霸道在很多时候并不是截然对立而是消长共存的,二者都能够发挥对政治秩序的维持作用,使得政治体在正常状态与非正常状态都能够保存文明统绪。与理学家的王霸观不同的是,吕祖谦认为,霸业只是理想政治形态的前期状态和初级阶段,是一种相对合理的政治形态而非绝对败坏的混乱局面。正是作为一种“次优的政治”和“不彻底的仁政”,[72]人们才能够在复杂的历史情境中间最大化地实现政治的合理性。所以,他对王霸之辨的讨论和对主要霸主的评价,是基于实践本位进行历史的考察而非哲学的升华。他在具体历史政治实践中发掘三代以降的经制传统,通过春秋时期历史变动而把握维系国家生存与秩序稳固的治体要素。可见,吕祖谦讨论王霸情伪、王霸消长和霸业规模,以及对周秦之间历史政治的评价,秉持了一种鲜明的实践性和当代性品格。在冲破了经学教条的束缚之后,能够在经史传统中激发文明的生机,在因革损益中把握政教秩序的生生之道。不仅对宋代政治传统进行批判和增益,也对华夏立国规模进行检讨和夯实,深刻洞察治体架构的源流和畸变。在儒家经世传统中追问和回溯从三代到春秋战国的治体变迁和演进,在重大政治变革和秩序重组的背后守护根本经制理念及其架构,保守固有的优良政治成宪同时应对新的历史境遇,不断地实现立国精神的更化及其秩序建制的完善,这是吕祖谦讨论王霸问题背后的深刻关怀。基于此,才能够既承接三代王道理想而坚守华夏文明的政治道义,也能够吸纳宋朝当代政教成宪中的良法美意,并“注重在现有制度格局下尽量按照三代政治精神进行调整或变革,重铸治体精神可以确立不同的经制规模”[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