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章 乱世风流:魏晋六朝时期的侠文学
《汉书》之后,正史不再为游侠立传。但任侠行为,成为一种个人特质,仍时常见于史书中。随手撷取就有:
《魏书·王卫二刘列传》:时又有谯郡嵇康,文辞壮丽,好言老、庄,而尚奇任侠。[1]
《魏书·武帝纪》:太祖少机警,有权数,而任侠放荡,不治行业,故世人未之奇也。[2]
《北齐书·金祚传》:性骁雄,尚气任侠。[3]
《北齐书·张保洛传》:张保洛,代人也,自云本出南阳西鄂。家世好宾客,尚气侠,颇为北土所知。[4]
《北齐书·卢叔武传》:叔武少机悟,豪率轻侠,好奇策,慕诸葛亮之为人。[5]
《周书·莒庄公洛生传》:莒庄公洛生,少任侠,尚武艺,及壮,有大度,好施爱士。北州贤俊,皆与之游,而才能多出其下。[6]
《周书·梁士彦传》:少任侠,好读兵书,颇涉经史。[7]
《陈书·周敷传》:性豪侠,轻财重士,乡党少年任气者咸归之。[8]
《陈书·周炅传》:炅少豪侠任气,有将帅才。[9]
其中有帝王、武将,也有名士儒生。可见在这一时期,侠虽然不再作为独立阶层为史家收录,但侠的行为及精神却作为人物性格的一部分被记录,进而与当时人物品鉴风气结合,成为评价人物优劣的标准之一。
《晋书·祖逖传》先概括了祖逖“轻财好侠,慷慨有节尚”的性格,然后记录了其闻鸡起舞、击楫中流二事,都充满豪侠之气。
祖逖字士稚,范阳遒人也。世吏二千石,为北州旧姓。父武,晋王掾、上谷太守。逖少孤,兄弟六人。兄该、纳等并开爽有才干。逖性豁荡,不修仪检,年十四五犹未知书,诸兄每忧之。然轻财好侠,慷慨有节尚。每至田舍,辄称兄意散谷帛以赒贫乏,乡党宗族以是重之。后乃博览书记,该涉古今,往来京师,见者谓逖有赞世才具。侨居阳平。年二十四,阳平辟察孝廉,司隶再辟举秀才,皆不行。与司空刘琨俱为司州主簿,情好绸缪,共被就寝。中夜闻荒鸡鸣,蹴琨觉曰:“此非恶声也。”因起舞。
及京师大乱,逖率亲党数百家避地淮泗,以所乘车马载同行老疾,躬自徒步,药物衣粮与众共之,又多权略,是以少长咸宗之,推逖为行主。达泗口,元帝逆用为徐州刺史,寻征军谘祭酒,居丹徒之京口。
逖以社稷倾覆,常怀振复之志……时帝方拓定江南,未遑北伐,逖进说曰:“晋室之乱,非上无道而下怨叛也。由藩王争权,自相诛灭,遂使戎狄乘隙,毒流中原。今遗黎既被残酷,人有奋击之志。大王诚能发威命将,使若逖等为之统主,则郡国豪杰必因风向赴,沈溺之士欣于来苏,庶几国耻可雪,愿大王图之。”帝乃以逖为奋威将军、豫州刺史,给千人廪,布三千匹,不给铠仗,使自招募。仍将本流徙部曲百余家渡江,中流击楫而誓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辞色壮烈,众皆慨叹。[10]
祖逖少年时不修小节,过着轻财好侠、悲歌慷慨的生活,当国家危难时,“怀振复之志”,散家财以御敌。这样的义举,虽未列入游侠传,却可当得上后世“为国为民,侠之大者”之评。
正史之外,三国时期私修史书《魏略》[11],有《勇侠传》一篇。记录了孙宾硕、祝公道、杨阿若、鲍出四人事迹。全书今不存,《魏志·阎温传》注释中引用孙宾硕、杨阿若、鲍出片段。孙宾硕,名嵩,汉桓帝时人,家贫。二十余岁时,曾经救助了被奸臣迫害的名士赵岐。孙嵩不顾危险,将赵岐带回家,烹牛备酒款待。一两天后,又将其藏在了别屋的墙壁夹层中,小心保护,最终赵岐得以脱险。
杨阿若,字伯阳,凉州酒泉(今西北甘肃、青海一带)人,东汉末年至三国时期人物。少时任侠,常出入市井,以报仇解怨为事。建安年间,豪强黄昂起兵作乱,斩杀酒泉太守,并悬赏追捕杨阿若。杨阿若为太守报仇,单骑走入羌地,招到一千余名骑兵,直指酒泉郡城。黄昂弃城而逃,途中被杨阿若率领的羌兵所俘虏。
鲍出,字文才,京兆尹新丰(陕西西安市临潼区)人,汉末三国时期人物。少时游侠,与兄弟一起奉养老母。汉兴平年间,三辅大乱,鲍出兄弟出门采野菜,回来时却发现,母亲已被一群穷凶极恶的食人贼绑架。鲍出将衣衫打结、挽起袖子,独自追赶。最终凭一腔骁勇,杀得贼人四散奔走,不得不将他母亲放回。而这时,被关在一起的老妪向鲍出求助,他又返回贼营,继续作战,直到将这位老妪也救了出来。之后,鲍出用篮筐将母亲一步步背回家,在他的孝养下,母亲活到了一百多岁。
这几位“勇侠”时代、地域各异,共同特点是具备极高的道德操守,而这正是魏晋史家所看重的。《勇侠传》结尾处有鱼豢的按语“昔孔子叹颜回,以为三月不违仁者,盖观其心耳,孰如孙、祝菜色于市里,颠倒于牢狱,据有实事哉?且夫濮阳周氏不敢匿迹,鲁之朱家不问情实,是何也?惧祸之及耳,心不安也。而太史公犹贵其竟脱季布,岂若二贤厥义多乎?今故远收孙、祝,而近录杨、鲍,既不欲其泯灭,且敦薄俗。至于鲍出,不染礼教,心痛意发,起于自然,迹虽在编户,与笃烈君子何以异乎?若夫杨阿若,少称任侠,长遂蹈义,自西徂东,摧讨逆节,可谓勇力而有仁者也”[12],可以看出立传目的,是褒扬“勇而有仁”者,即在侠的武勇之外,还需要符合“仁”“忠”“孝”等儒家道德标准。
需要补充的是,从《乐府诗集》中可见,魏晋时期也是咏侠乐府的繁荣期。一大批吟咏侠客行迹、表现其精神气质的乐府题目,如《游侠篇》《侠客行》《侠客篇》《壮士篇》《壮士吟》《刘生》《长安少年行》《结客少年场行》《白马篇》等逐渐固定内容,形成了代代相承的题材传统。此外,《轻薄篇》《公子行》《长安有狭邪行》等描写都城游冶之作以及《从军行》《塞上》《塞下》等描写从军生活的题目,都可以见到侠的身影。魏晋时期是文学变革的时期,诗歌代替了辞赋,成为一代之文学。咏侠诗(主要是乐府)也成为这一时期侠文学的主要承载者,取得了远超其他文学体式的成就,为唐代咏侠诗的繁荣奠定了基础。
总之,魏晋时期侠文学的一大发展趋势,就是从史传入于文学。作者的创作意图,从记录史实改为构造情节;其评判标准,从征实转为尚虚;创作手法,则从史家之笔转为诗人之笔、小说家之笔。因此,诗歌小说中的侠文学较史传而言,更具传奇性、虚构性、文学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