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思想与诗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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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荣

王阳明(1472—1529,浙江余姚人),名守仁,字伯安,号阳明子、阳明山人等,谥号文成。他是明代著名的哲学家、政治家、军事家、教育家,被王士禛评价为“明第一流人物,立德、立功、立言皆踞绝顶”,[1]儒家所谓“三不朽”在他身上得到完美体现。但其文名,常被巨大的思想成就所遮蔽。其实,阳明与当时士大夫一样都有习辞章的经历:

某蚤岁业举,溺志辞章之习。既乃稍知从事正学,而苦于众说之纷挠疲尔,茫无可入,因求诸老释,欣然有会于心,以为圣人之学在此矣。然于孔子之教间相出入,而措之日用,往往阙漏无归,依违往返,且信且疑。其后谪官龙场,居夷处困,动心忍性之余,恍若有悟体验,探求再更寒暑,证诸六经、四子,沛然若决江河而放之海也。然后叹圣人之道,坦如大路,而世之儒者妄开窦迳,踏荆棘,堕坑堑,究其为说反出二氏之下,宜乎?世之高明之士厌此而趋彼也,此岂二氏之罪哉![2]

从“溺志辞章”到“稍知从事正学”,虽是阳明为学之一巨变,但纵观其一生为学、为文之历程,阳明认为诗文、圣学二者并不矛盾,甚至诗文是他传达深邃哲思的最佳途径之一。

对王阳明文学创作实绩,中晚明以降大加赞誉者不少: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论例》即说“八大家而下,予于本朝,独爱王文成公论学诸书,及记学、尊经阁等文,程、朱所欲为而不能者”;[3]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四又称“文章之最达者,则无过宋文宪濂,杨文贞士奇,李文正东阳,王文成守仁……王资本超逸,虽不能湛思,而缘笔起趣,殊自斐然”;[4]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丙集”卷四“王新建守仁”条指出“先生在郎署,与李空同诸人游,刻意为词章。居夷以后,讲道有得,遂不复措意工拙,然其俊爽之气往往涌出于行墨之间。荆川之门人,专取其晚年诗以为极则,则可哂也”;[5]四库馆臣则认为“守仁勋业气节,卓然见诸施行,而为文博大昌达,诗亦秀逸有致,不独事功可称,其文章自足传世也”。[6]纵然诸家视点不一,对阳明诗文成就评价,总体说来都不低。不过,古人论断多是印象式的,缺少系统的文本细读。

较早全面检讨王阳明文学尤其诗歌创作的,是我国台湾地区的一些学位论文,如廖凤琳《王阳明诗与其思想》(硕士学位论文,文化大学,1976年)、崔完植《王阳明诗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台湾师范大学,1984年)等。20世纪90年代后相关成果渐多,林丽娟《吾心自由光明月——王阳明诗探究》(复文图书出版社1998年版)、华建新《王阳明诗歌研究》(安徽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左东岭《良知说与王阳明的诗学观念》(《文学遗产》2010年第4期)和《龙场悟道与王阳明诗歌体貌的转变》(《文学评论》2013年第2期)、马晓虹《阳明心学与明中后期文学批评》(博士学位论文,东北师范大学,2013年)、谢旭《王学与中晚明文学理论的关系研究——以七子派和公安派为个案》(博士学位论文,陕西师范大学,2013年)、武道房《心学本体论与王阳明的文学思想》(《文学评论》2021年第4期)等,都是很有贡献的论著。

可以说,上述成果极大地推动了阳明文学的研究进程,唯独对阳明文学与佛教、禅学关系的探讨,却少有人问津。即便偶有学者对阳明诗学与佛禅互动、阳明诗歌之禅宗审美境界进行宏观审视,但由于缺乏系统的文献爬梳,故相关结论可商榷处甚多,留待开拓的空间较大。可喜的是,侯丹女史2015年于福建师范大学提交的博士学位论文《阳明诗歌与佛禅》较好地弥补了这一缺憾。现经过六年多的增删修订,终于交付出版。作为导师,感到由衷喜悦,谨表诚挚祝贺!因为它见证了一枚“青椒”的学术成长。

侯丹博士此书,在较全面掌握国内外已有研究成果及细读《王阳明全集》和关联性史料的基础上,对阳明思想、诗学、诗歌与佛教禅学的互动关系进行了较全面而准确的描述。其突出优点有二:一是另辟蹊径,外证、内证结合较好,既对王阳明习染佛禅之路的社会思想背景及其个体心性说的完美历程做了翔实的描述,又对王阳明著述中的佛经引用情况进行了细致的梳理,抓住阳明心学核心要素对佛教禅学的吸收这一关键点展开讨论,能举重若轻,删繁就简,较深刻地揭示了阳明心学与佛禅间密切而又复杂的关系。二是能结合阳明贬谪龙场、平定宸濠叛乱、晚年居越三个不同的人生阶段,对王氏诗歌创作的动态性变化特点予以条分缕析,分别表现了以禅入诗、儒禅交融、讲学诗与佛禅结合的特点。其对王阳明诗歌宗教美学境界的表述,论断清晰,观点鲜明且富于启发性,为后续者的延伸性研究奠定了扎实的理论基础。

侯丹2003年西南大学本科毕业后在中学任教多年,2008年就读于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师从著名学者易闻晓教授攻读硕士学位,在明清文学领域打下了较好的基础。其有志于学术,2012年考入福建师范大学中国古典文献学专业,攻读佛教文献与文学方向的博士学位。虽然专业领域跨度较大,但她凭着认真与韧劲,克服了众多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顺利完成学业。在学期间,就发表多篇与学位论文有关的文章,并获得台湾“财团法人圣严教育基金会”2014年度“汉传佛教博士论文计划奖学金”,这表明,其选题得到了匿名专家的高度认可。当然,这都是她个人努力的结果。因为,我本人对阳明思想、阳明诗学与禅学关联素无涉猎,只是从科研可持续发展的角度来建议她做这个选题。她完成得相当出色,答辩时也得到与会专家较高的评价。

当然,即便从文学、佛学互动视角观察王阳明的创作,也还有不少继续拓展的空间。比如:阳明之作既然含有浓厚的禅学因子,那么,它们在中晚明禅宗文学史上有无回响?法聚玉芝“观阳明《传习录》,谓与禅理不殊,乃以偈趋扣,明以偈答之”[7]这一僧俗互动的生动事例,就颇值得深究;而《紫柏尊者全集》卷二十一《观戏》又云:

“处处相逢是戏场,何须傀儡夜登堂。繁华过眼三更促,名利牵人一线长。稚子自应争诧说,矮人亦复浪悲伤。本来面目何曾识,且向尊前学楚狂”,此阳明《傀儡》诗也。紫栢先生曰:阳明之看戏,戏亦道师。众人之欢乐,何异傀儡?故周穆王之怒偃师,偃师析其傀儡,穆王始悟非真人也。今天下无论古今,或衣冠相揖,男女杂坐,谈笑超然。若以顷刻散心,回观我此身,果籍何物而成耶?设必由五行而有,五行生克无常,能有我者尚无常,况所有者乎?如是观身,身不异戏,则偃师所作,宁非广长舌相哉?[8]

此又提示我们,王阳明诗学蕴含的“剧论”思想得到了教内禅宗大师的认同,故真可才引其诗为证。[9]是诗被戒山法师改成七绝“处处相逢是戏场,何须傀儡夜登堂。本来面目谁能识,且向尊前学楚狂”以自题后,又被黎遂球《戒和尚诗序》所认同,[10]可见王诗流播过程中的变异现象,和引用者、改编者特定的历史情境息息相关。诸如此类的问题,都可供侯丹博士今后进一步思考。

侯丹博士一毕业就到江西宜春学院工作,冥冥之中也有特定的缘分。作为明代江右王学的传播之地,江西绝不让于浙江,而且,宜春在中国禅宗史上占有突出地位。我衷心希望她能秉持初心,继续耕耘,在学术道路上越走越远,取得更丰硕的研究业绩。

是为序。

2022年4月17日识于福州仓山梦枕堂


[1] 王士禛撰,靳斯仁点校:《池北偶谈》卷九“王文成”条,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01页。

[2] 王守仁撰:《阳明先生则言》卷上,明嘉靖十六年刻本,第46页a—b栏。

[3] 高海夫主编:《唐宋八大家文钞校注集评》,三秦出版社1998年版,第8页。

[4] 王世贞著,罗仲鼎校注:《艺苑卮言》,齐鲁书社1992年版,第234页。

[5] 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68—269页。

[6] 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一“集部·别集类二十四”,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498页下栏。

[7] 钱谦益撰集,许逸民、林淑敏点校:《列朝诗集》第十一册,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6309页。

[8] 《大藏新纂卍续藏经》第73册,河北省佛教协会2006年影印本,第327页上栏。又,真可引阳明诗,题目及正文文字与传世本稍异,后者题目作《观傀儡次韵》,第七句作“本来面目还谁识”(参见王守仁撰,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卷十九《外集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711页)。又,该诗作于正德二年(1507)王氏谪居贵阳龙场驿时。

[9] 有关王阳明戏剧观之分析,参见徐宏图《王阳明与戏剧》,《戏曲研究》第62辑,中国戏剧出版社2003年版,第82—94页。

[10] 黎遂球撰:《莲须阁集》卷18,《四库禁毁书丛刊》编纂委员会编《四库禁毁书丛刊》第183册,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第249页上—下栏。又,序中明确说四句“此王文成诗,师举以自题者也,可以知师矣。既为作《老子笑序》,因复题此以行师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