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历史的投影:二十世纪以来浙东学派研究平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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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功利”“重史”说的缘起及调和

与浙东学派相关的名词,以“浙学”出现最早,其源于朱熹之口。翻检朱熹的相关文献,他曾三次提及浙学:第一次在淳熙九年(1182)所撰的《香溪范子小传》中,朱熹评价婺州学者范浚:“初不知从何学,其学甚正。近世言浙学者多尚事功,浚独有志圣贤之心学,无少外慕。”[3]结合当时的思想语境,朱熹标榜范浚的心性之学,正是对吕祖谦、陈亮、叶适等浙东事功一派的强烈不满。第二次提到“浙学”,见于《朱子语类》。他说:“江西之学只是禅,浙学却专是功利。禅学,后来学者摸索一上,无可摸索,自会转去;若功利,则学者习之,便可见效,此意甚可忧!”[4]此处的“浙学”一词,具体年代无法考证。不过,当浙学作为一个整体出现时,令人更多联想到的是吕祖谦及其婺学。朱熹在《答程正思》(淳熙十六年,1189)中第三次提及浙学时,便毫不隐晦地点出浙学所指及其弊病,“浙学尤更丑陋,如潘叔昌、吕子约之徒皆已深陷其中,不知当时传授师说何故乖讹便至于此,深可痛恨”[5]。很明显,他所指摘的对象,即以吕祖谦的后学吕祖俭、潘景愈等人为代表的浙学。在朱熹眼中,以吕氏后学为代表的浙学专尚功利,最能引诱、误导士人,并隐隐指出这一病端源自吕祖谦。

除了痛斥浙学的“功利”色彩外,朱熹还将矛头指向吕祖谦、吕祖俭、陈亮、叶适等人的“重史”主张。

伯恭无恙时爱说史学,身后为后生辈,胡涂说出一般恶口,小家议论,贱王尊霸,谋利计功,更不可听。[6]

看史只如看人相打,相打有甚好看处?陈同父一生被史坏了。[7]

朱熹、吕祖谦、陈亮、叶适等宋儒均十分重视史学。但在经史关系上,他们观点迥异。朱熹主张读史以明“义理”为前提,经本史末、先经后史,将格物穷理作为治史的目的。而吕祖谦主张经史并重,在他的学术中,经与史的关系并非朱熹所谓的“本末体用”。陈亮、叶适也主张经史结合,认为《六经》是特定历史时期的文字记录,“名经,而实史也”。二人的经史观,颇有“五经皆史”的意味,开后来“六经皆史”的先河。可见,因为学术观点的颉颃,朱熹才对经史并重的浙学抱有微议。也由于朱熹的抨击与渲染,“功利”与“重史”成为浙学的两大标识。

南宋以后,吕学、永康及永嘉之学传承断裂,影响大不如前,逐渐淡出学者的视阈,对浙学“功利”的责难也归于沉寂。在元代朱陆合流的趋向中,不少学者也超越了门户之见,较客观地看待浙学。如江西人刘埙就说:“宋乾、淳间,浙学兴,推东莱吕氏为宗。……当是时,性命之说盛,鼓动一世,皆为微言高论,而以事功为不足道,独龙川俊豪开扩,务建实绩。”[8]刘埙在朱学大盛的时代,崇尚陆学,将朱、张、吕、陆四人并提,视他们均为儒家道统的正传。依他看来,吕祖谦兄弟为浙学当之无愧的代表,陈亮的经世事功则有补于朱熹的性命之说。不唯如此,他还认为陈亮的事功学也内涵性理,深合伊洛之旨,“龙川之学,尤深于《春秋》。其于理学,则以程氏为本。……其于理学固用心矣,岂徒曰功名之士?”[9]在刘埙眼中,吕祖谦、陈亮等人的浙学是“事功”与“心性”的绾合,集内圣、外王之道,属于儒学的正统,而非朱熹所斥的“专言功利”。刘埙在元代陆学零落的境况下,有志于陆学的复振,对朱学排斥的其他学派抱有同情的理解,因而能以包容的心态评骘南宋学术,较党同伐异的门户之见,无疑更加客观。

与学术朱陆合流的同时,南宋以来对地方学术的关注在元代更为凸显,曾被朱熹诟病的吕祖谦、陈亮、叶适等浙学代表,反而成为建构乡里传统的强有力资源。浙学一度成为浙东地方士人颂扬与借鉴的对象。如婺州义乌人王袆认为吕祖谦、唐仲友、陈亮各以性命、经世、事功显著:

尚论吾婺学术之懿,宋南渡以还,东莱吕成公、龙川陈文毅公、说斋大著唐公同时并兴。吕公以圣贤之学自任,上继道统之重。唐公之学,盖深究帝王经世之大谊,而陈公复明乎皇帝王霸之略,而有志于事功者也。即其所自立者,观之虽不能苟同,然其为道皆著于文也,其文皆所以载道也。文义、道学,曷有异乎哉?[10]

王袆指出吕祖谦、唐仲友、陈亮的道文合一,符合“文以载道”的旨趣。王袆同门戴良也自炫“吾婺文献之懿”[11],将浙学作为乡学传统的重要内容。王袆、戴良等人均是“朱子嫡脉”北山学派的传人,但在他们看来,朱子学与浙学并非相悖,而是紧密融合,形成互补。可见,由于建构乡里传统的需要,浙东士人有意淡化朱学与浙学的冲突,转而强调二者的互补共通。在元代学者的视阈中,浙学虽以事功为主,但不偏废心性,在文学方面亦成就卓荦。

由朱熹挑起的浙学“功利”“重史”一说,经过元代学者以及浙东士人的洗刷,一定程度改变了“丑陋”的形象。但在明代前期朱学独尊之时,浙学又被贴上“功利”的标签,如成化年间的章懋就认为:“浙中多是事功,如陈同父、陈君举、薛士龙辈,只去理会天下国家事,有末而无本。……惟朱子之学知行本末兼尽,至正而无弊也。”[12]在他手上,浙学又成为有末无本的学说,只有事功而无心性,朱子学才是本末兼备的儒家正学。章懋是明代婺学最重要的领袖之一,但他固守朱学,认为:“经自程朱后不必再注,只遵闻行知,于其门人语录,芟繁去芜可也。”[13]在他心中,吕祖谦、陈亮、唐仲友等乡学虽有可取,但偏废一端,难与朱子学媲美。与王袆、戴良等乡贤相比,章懋考衡浙学的维度,虽非乡里情结,然更多涉及学术异同,亦难免有失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