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绪论 族类神圣性的树立与神话的创生
东晋穆帝永和三年(347),在中国西南发生了一次重大的政权变更,东晋将领桓温率领的军队进入“十六国”之一成汉的都城成都,已经割据四十年的成汉归顺中央朝廷。随后,亡国之君李势偕同一帮旧臣远赴东晋都城建康(今南京),其中,包括成汉著名的史官常璩。
常璩,字道将,蜀郡江源(今四川崇州)人,生于西晋惠帝元康元年(291)。江源常氏为当地大族,家中收藏大量历史文化典籍。常璩少年时遍读先辈遗书,以才学广博闻名蜀中。成年后,成汉政权慕其之名,拜为史官;到李势即位,官至散骑常侍,有机会接触大量文献资料和了解成汉国情,撰书多种。赴建康后,李势被贬为归义侯,常璩则入秘阁,掌著作。
成汉旧臣在骄矜的东晋士大夫那里当然是得不到重视的,其后又因一些降晋官员谋反败露而雪上加霜。常璩虽未参与谋反之事,也受轻待。常璩难耐寂寞,难忍歧视,更难捺对故地文化的一腔热忱,便怀愤整理巴蜀地区的史学旧作,改撰成《华阳国志》。殊不料,这样一“怀愤”,无意中写出了被后人称为“中国最早的带民族志性质的地方志”的奇书,留下了珍贵的西南各民族色彩斑斓的历史画卷。
“华阳”一词,出自《禹贡》“华阳黑水惟梁州”,指华山之南传说中九州之一古梁州或晋时益、梁、宁三州,包括巴、蜀、滇、黔以及陕南一带,亦即如今中国西南地区。上古至晋时,其地族群繁多,先后有氐羌、濮、巴、蜀、嶲、昆明等称呼,“俗好鬼巫,多禁忌”,充溢着浓厚的巫文化氛围。《华阳国志》全书十二卷,记叙了大量的各民族史料,包括不少神话传说。其中《南中志》里关于南中昆明始祖“元隆”、夷濮“竹王”等由来的叙述,当为汉文史籍所载较早的完整的南方民族族源神话。关于元隆的故事说:
永昌郡,古哀牢国。哀牢,山名也。其先有一妇人,名曰沙 【壶】[壶],依哀牢山下居,以捕鱼自给。忽于水中触 【有】一沈木,遂感而有娠。度十月,产子男十人。后沈木化为龙,出谓沙 【壶】[壶]曰:“若为我生子,今在乎?”而九子惊走。惟一小子不能去,[倍]龙坐,龙就而舐之。沙 【壶】[壶]与言语,以与龙倍坐,因名曰元隆。沙 【壶】[壶]将元隆居龙山下,元 【龙】[隆]长大,才武。后九兄曰:“元隆能与龙言,而黠,有智,天 【之】[所]贵也。”共推以为长。时哀牢山下,复有一夫一妇产十女,元隆兄弟妻之。由是始有人民。皆像之:衣后着十尾,臂、胫刻文。元隆死,世世相继;分置小王;往往邑居,散在溪谷;绝域荒外,山川阻深,生民以来,未尝通中国也。南中昆明祖之,故诸葛亮为其国谱也。[1]
晋时永昌郡,治所在今云南保山东北。这个与南中昆明始祖相关的故事展现了一个神奇的境界:哀牢山下,一位捕鱼的妇女在水中触到一根沉木,受了感应而怀孕,十个月后生下十个男孩。后来,沉木化为龙,与母子见面并舔了最小的男孩。于是,大家共推最小的男孩为王,同娶另一家十个女儿为妻繁衍族群。
故事里最富有神秘色彩的,无疑是那条以沉木的形式出现的神圣的龙,族类群体虔诚地“祖之”,并“皆像之:衣后着十尾,臂、胫刻纹”,即为了与神龙相像,大家都在衣服后面装饰龙鳍一样的“十尾”,在手臂、脖子上刻龙鳞一样的花纹。何以如此?也许,在当时那种“绝域荒外,山川阻深”的环境和浓郁的巫文化氛围中,只有这样树立起一个神圣的始祖形象,进而创造出关于始祖的神圣叙事,并以始祖形象来规范族类成员的外形,才能凝聚起族群意志,保证族群的繁衍发展。同时,也只有树立起这样一个始祖形象,才能使自己族类具有“神圣性”,可以傲然地屹立于各族群之林。
神圣继续进行。过了几百年,乌蛮南诏在太和城建国,元隆(《后汉书》作“九隆”)的神圣形象及其叙事经过改装,又成为南诏统治者蒙氏祖坛上的神圣叙事。元代张道宗《记古滇说集》记载了改装后的故事:
哀牢国,永昌郡也。其先有郡人蒙迦独,妻摩梨羌,名沙一,居于牢山。蒙迦独尝捕鱼为生,后死牢山水中,不获其尸。妻沙一往哭于此,忽见一木浮触而来,旁边漂沉,离水面少许。妇坐其上,平稳不动。明日视之,见水(木)沉触如旧。遂常浣絮其上,若有感。因怀妊十月,孕生九子。复产一子,共男十人同母。一日行往池边,询问其父,母指曰:“死此池中矣!”语未毕,见沉木化为龙出水上,沙一与子忽闻龙语曰:“若为我生子,今俱何在?”九子见龙惊走,独一小子不能去,母固留之。此子背龙而坐,龙因舐之,就唤其名曰习农乐。母因见子背龙而坐,乃鸟语谓背为九,谓坐为隆,因其名池曰九隆。习农乐后长成,有神异,每有天乐奏于其家,凤凰栖于树。有五色花开,四时常有神人卫护相随。诸兄见有此异,又能为父所舐而与名,遂共推以为王,主哀牢山下。[2]
在这里,以沉木形式出现的神圣的龙变为蒙迦独,成为蒙氏的祖先;而且“小子”习农乐也“有神异”,即“每有天乐奏于其家,凤凰栖于树。有五色花开,四时常有神人卫护相随”。
再往下,神圣性通过一种独特的方式成为一代又一代后人的“种族记忆”。这种独特的方式,就是蒙氏所属的氐羌系统的父子连名制。
关于氐羌系统父子连名制的最早记载,见于南朝宋时期范晔撰的《后汉书》。该书《西羌传》记载,古代羌人“其俗氏族无定,或以父名母姓为种号”。以父名为种号,按照书里所列,当也包括以子名递接父名,依次而下。其形式又有两种,一种是纯粹的“父子连名制”,子名递接父名的末一字,如书里记载的“先零”羌的“渠帅”滇零,其子名零昌。
滇零—零昌……
另一种是“父子重名制”,子名递接父名一字,但不一定是末一字,如“烧当”羌,“渠帅”滇良的世系为:
滇良—滇吾—东吾—东号……
南诏蒙氏世系属于纯粹的“父子连名制”,即借助九隆神话、将先祖蒙迦独列为以沉木形式出现的龙、蒙细奴逻(习农乐)列为沉木感生的小子以后,自蒙细奴逻(习农乐)开始子名皆递接父名后一字:
(龙的化身)蒙迦独—蒙细奴逻(习农乐)—逻晟—晟罗皮—皮罗阁—阁罗凤—凤伽异—异牟寻……
于是,“神圣性”荫盖了整个家族,荫盖了一代又一代的族人。
先零世系是见于史籍最早的父子连名制,南诏世系是见于史籍最早的系统的父子连名制,其后,南方民族氐羌系统的彝、纳西、哈尼、怒等民族,百濮系统的佤等民族,父子连名制族谱不断展现在各种文字的记载里。南诏世系带出了族源神话,更多的族谱带出了更远古的“种族记忆”。在这些族谱里,父子连名制可以一直上溯到人类的第一个祖先,由此可以上溯到人类的源起,进而上溯到宇宙的创生,从而展现了更多的天地形成神话、人类起源神话……收录入清初成书的黔西彝文史籍《西南彝志》里,作为彝族德施家族谱牒的《德施氏源流》开头,作了这样的描述:
天地未产时,混混沌沌的,空空旷旷的;阴与阳二者,二者相结合,产生了清气,产生了浊气。
阴与阳二者,二者相结合,哎(影)样样产生,哺(形)门门出现……哎翻而为天,哺翻而为地……
天上降雨雪,地上有江河。魑与魅出现,人兴于丛林。会动有生命,有血又有气,人始希慕遮。
希慕遮乃一,遮道古乃二,古珠诗乃三,诗雅立乃四……[3]
史籍展现了一个更为壮观的天、地、人共生共长的境界:混混沌沌的宇宙,阴阳运行,产生了清气,产生了浊气,出现了影,出现了形,孕育了天,孕育了地,还孕育了“人始希慕遮”……由此,德施氏的始祖或人类第一个祖先希慕遮,为宇宙之子,由宇宙创生之气的精华凝聚而成,具天地之性灵,似乎上了一个更高的层次;也由此,南方各民族先民为树立族类的神圣性,尤其为树立族类始祖的神圣地位而创造的神圣叙事,追溯到了更渺远的天地形成,人类起源。这或许是各民族先民创造创世神话最深层的心理动机之一。
于是,在追求神圣、树立神圣的强大的内驱力驱动下,一个个族源神话,以至天地形成神话、人类起源神话、考验再生神话、文化创制神话……创造出来了,它们以奇特的境界、绚烂的色彩,构成了包括氐羌、百濮系统在内的南方民族文学文化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1](晋)常璩著,汪启明、赵静译注,吴迪等校订:《华阳国志译注》,四川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86—187页。本书里《华阳国志》的引述均录自此版本,其中校订字词均为此版本原有。
[2](元)张道宗:《纪古滇说集》,载方国瑜主编《云南史料丛刊》第二卷,云南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108页。
[3]贵州省民族研究所、毕节地区彝文翻译组翻译:《西南彝志选》,贵州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65—16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