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儿童的发现”:周作人“人的文学”的思想源头
一 《人的文学》:为“儿童”和“妇女”争得做“人”的权利
1918年,周作人在《新青年》上发表了《人的文学》一文,对于新文学运动大幕的完全拉开,意义重大。但以往的研究者在阐释《人的文学》时,往往细读不够,从而将“人的文学”所指之“人”作笼统的理解,即把周作人所要解决的“人的问题”里的“人”理解为整体的人类。可是,我在剖析《人的文学》的思想论述逻辑之后,却发现了一个颇有意味、耐人寻思的现象——“人的文学”里的“人”,主要的并非指整体的人类,而是指“儿童”和“妇女”。在《人的文学》里,周作人的“人”的概念,除了对整体的“人”的论述,还具体地把“人”区分为“儿童”与“父母”“妇女”与“男人”两类对应的人。周作人就是在这对应的两类人的关系中,思考他的“人的文学”的道德问题的。周作人要解放的主要是儿童和妇女,而不是男人。《人的文学》的这一核心的论述逻辑,也是思想逻辑,体现出周作人的现代思想的独特性以及“国民性”批判的独特性。
我们虽然不能说,周作人的现代思想、“人的文学”的理念起于“儿童”,但是,周作人关于“儿童”的思想与关于妇女的思想等一起,构成了“人的文学”的思想源头,这应该是有事实作依据的。
我们先从《人的文学》的文本解读入手。
五四新文学思想是在颠覆封建专制的“三纲”这一基础上建立的。可是,仔细考察周作人在《人的文学》中表达的现代文学观,却主要是在颠覆“父为子纲”“夫为妇纲”这两纲,尤其以颠覆“父为子纲”这一封建传统最为激烈,而“君为臣纲”却并没有作为批判对象。
在《人的文学》中,周作人简明介绍了西方发现人的历史,指出其出现了儿童学与妇女问题研究的“光明”,“可望长出极好的结果”,转而说道:“中国讲到这类问题,却须从头做起,人的问题,从来未经解决,女人小儿更不必说了。如今第一步先从人说起,生了四千余年,现在却还讲人的意义,从新要发见‘人’,去‘辟人荒’,也是可笑的事。但老了再学,总比不学该胜一筹罢。我们希望从文学上起首,提倡一点人道主义思想,便是这个意思。”
对自己提倡的人道主义思想,周作人是这样解释的:“我所说的人道主义,并非世间所谓‘悲天悯人’或‘博施济众’的慈善主义,乃是一种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周作人进一步论述说:“人的文学,当以人的道德为本,这道德问题方面很广,一时不能细说。现在只就文学关系上,略举几项。”而周作人所举出的“几项”是“两性的爱”即“男女两本位的平等”和“亲子的爱”即“祖先为子孙而生存”。以常理而论,周作人显然是认为这两项在“人的道德”中很重要,所以才先提出来加以论述的。
本来“如今第一步先从人说起”,要先辟“人荒”,却说着说着,又从“更不必说了”的“女人小儿”说起了。既然五四新文学思想是在颠覆封建专制的“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三纲”这一基础上建立起来的,那么,辟“人荒”,提倡“人的道德”,本应从“君为臣纲”这一封建伦常说起的,可是,周作人却就是偏偏不说,只是在列出的作为人的文学“不合格”的十类旧文学中,有“奴隶书类(甲种主题是皇帝状元宰相,乙种主题是神圣的父与夫)”,与“君”沾一点边,但是皇帝只与“状元宰相”并列,未见有多尊贵,却强调了“神圣的”“父与夫”。(着重号均为本文作者所加)在论述“人的文学,当以道德为本”这一“人道主义”问题时,周作人批判的只是“父为子纲”和“夫为妻纲”,他是站在“神圣的”“父与夫”的对立面上,为儿童和妇女说话。
在判别道德方面,周作人特别看重对待妇女和儿童的态度,看其是否如庄子设为尧舜问答的一句“嘉孺子而哀妇人”。比如,周作人曾说:“一国兴衰之大故,虽原因复杂,其来者远,未可骤详,然考其国人思想视儿童重轻如何,要亦一重因也。”[1]周作人还说过:“我曾武断的评定,只要看他关于女人或佛教的意见,如通顺无疵,才可以算作甄别及格……”[2]
其实,在《人的文学》一文中,周作人所主张的“人”的文学,首先和主要是为儿童和妇女争得做人的权利的文学,男人(“神圣的”“父与夫”)的权利,已经是“神圣的”了,一时还用不着帮他们去争。由此可见,在提出并思考“人的文学”这个问题上,作为思想家,周作人表现出了其反封建的现代思想的十分独特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