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子楚辞还原(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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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历史意识与现实忧患

抒情主体的生存和发展的困境,不仅存在于个人生命时间的有限性之中,而且存在于这有限的生命时间又屡受现实政治生活的磨难之中。这就是《离骚》反复痛切陈述的“党人偷安进谗,路途幽昧险隘”。通过道路和车马一类比喻性的思考,诗人对楚国朝三暮四、鼠目寸光、信谗疏贤的现实政治行为所产生的忧患意识和危机意识,跃然纸上。“路”字在这里频繁地使用了四次:“来吾道夫先路”,讲自己的政治抱负;“既遵道而得路”,讲历史上的开明政治;“路幽昧以险隘”,讲政治小人的伎俩;“羌中道而改路”,讲楚王缺乏政治远见。这条“路”是连接四方,沟通古今的,诗人便是以这条“路”作为思维通道,把个人的恩怨感受升华为对历史和现实的深邃的反思。路乃是形声字,从足,各声,本义是道路。《说文解字》云:“路,道也。”《尔雅》云:“路,途也。”《周礼·地官》“百夫有洫,洫上有途;千户有浍,浍上有道;万夫有川,川上有路”,注曰:“途容乘车一轨,道容二轨,路容三轨。”[18]屈原《离骚》:“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诗经·郑风·遵大路》:“遵彼大路兮。”《周易·说卦》:“艮为径路。”陶潜《桃花源记》:“遂迷,不复得路。”又如“路奠”,出殡时,亲友在灵柩经过的路上设供桌祭奠;“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要走远路,才知道马力的强弱;结交朋友长久,才知人心的善恶。引申为思想或行动的途径,如诸葛亮《出师表》:“忠谏之路。”《史记·魏公子列传》:“顾未有路。”路又通“辂”,如《左传·宣公十二年》:“筚路蓝缕,以启山林。”《荀子·正论》:“乘大路趋越席以养安。”古代诸侯乘坐的车子,为“路车”;君王居住的地方,为“路门”(古代天子宫中最内的门)。又为路线,如《三国演义》:“甘宁等三路战船,纵横水面。”又比喻权位,《孟子·公孙丑》:“夫子当路于齐。”进而引申为种类、类型、路数。分化为“经过”,《楚辞·离骚》:“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路又延伸为“大”,《尔雅·释诂》:“路,大也。”《诗经·大雅》:“厥声载路”,笺曰:“是时声音则已大矣。”路弓乃大弓;路台乃高大的台。因而寻路者,是思想文化之不懈的探索者,屈原处于探索的前沿。他在反思中,生命的价值依存于历史的成败远远超过了依存于个人得失,即所谓“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这种生命价值观是与中国古代所谓“三不朽”的观念相通的:“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禄之大者,不可谓不朽。”[19]生命价值观和历史反思意识相结合,是《离骚》式思维的一个特点,这使它的思路往返出入于古今:

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

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芷?

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

何桀纣之猖披兮,夫惟捷径以窘步。

前四句当是反思楚国的历史。尽管王逸认为“三后”指禹、汤、文王,但明代汪瑗《楚辞集解》已提出异说:“三后谓楚之先君,特不知其何所的指也。”[20]又补充说:“以理揆之当指祝融、鬻熊、熊绎。”王夫之、戴震、马其昶诸人从其思路而变动说法,如戴震《屈原赋注》认为:“三后谓楚之先君而贤昭显者,故径直其辞,以国人共知之也。今未闻在楚言楚,其熊绎、若敖、蚡冒三君乎?”[21]针砭楚国现实政治,先从楚国古代卓有勋业的贤明君主说起,较为得体,而避免开口就禹、汤、文王那么大而无当。这些楚先君的贤明政治,也以具有楚国风土特色的芳草嘉木喻之,读来亲切而有余味。不仅屈原所推重的香蕙、白芷一类芳草被采用了,而且连申椒、菌桂一类香木也一概欢迎。既说“众芳”,又加上“杂”和“岂维”等字眼,可见这些楚先君思贤若渴,兼搜博采,不拘一格。

《离骚》以历史作为现实政治的镜子,并非随意拈来,而是精心设计的。要针砭和打动今日楚君,最好是引证其贤明的祖先,正面陈说。但若要建立历史价值判断的坐标,就不能以楚先君为正面和反面的典型,以免有亵渎之嫌,授人以陷害的话柄。因此,诗人进一步拓展历史反思的时空领域,不是以楚史、而是以整个中华史上大圣大贤的尧舜以及大恶大邪的亡国之君桀纣,作为坐标上的两极,以建构其历史价值体系。由现实—楚史—中华文明史—现实的时空推移,既表现了一位诗人对中华民族的认同感,又表现了一位政治思想家以史为鉴、规劝国君的谋略与艺术。考究而言之,生命价值观与历史意识的结合,是与中原以《春秋》垂教的文化传统相通的,或者说,是受了后者的影响。《国语·楚语》记载楚国贤大夫申叔时谈太子教育事项:“教之《春秋》,而为之耸善而抑恶焉:以戒劝其心;教之《世》,而为之昭明德而废幽昏焉,以休惧其动;教之《诗》,而为之导广显德,以耀明其志;教之《礼》,使知上下之则;教之《乐》,以疏其秽而镇其浮;教之《令》,使访物官;教之《语》,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务用明德于民也;教之《故志》,使知废兴者而戒惧焉;教之《训典》,使知族类,行比义焉。”[22]所谓“申公九教”,诗、礼、乐是储君必备的文明教育,而中原的《春秋》与楚人的《世》《故志》《训典》互为表里,均属于历史教育,使之掌握历史脉络和治乱教训的。《礼记·王制》说:“乐正崇四术、立四教。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23]如果把“乐正四教”和楚国“申公九教”相比较,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后者对历史教育、对教以《春秋》的推崇。“申公九教”是屈原以前二、三百年的楚庄王时代的事情,经过数代承续,到了以“博闻强志,明于治乱”著称的屈原身上,就沉积为异常浓郁而透彻的历史意识,并且对历史文化资料驱遣自如了。

历史意识是属于理性的、刚性的东西,当诗人带着他的历史意识返回现实世界的时候,必须使之与情感的、柔性的东西相搭配,相融合,以期创造一种刚柔相济、情理互通的美学机制。于是出现了《离骚》中的“两性喻”:

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

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

指九天以为正兮,夫惟灵修之故也。

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

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

“灵修”一词于此处两见,值得注意。朱熹《楚辞集注》卷一说:“灵修,言其有明智而善修饰,盖妇悦其夫之称,亦托词以寓意于君也。”[24]《楚辞辩证》上又说:“《离骚》以灵修、美人目君,盖托为男女之辞而寓意于君,非以是直指而名之也。灵修,言其秀慧而修饰,以妇悦夫之名也。美人,直谓美好之人,以男悦女之号也。”[25]有意思的是,这位“灵修”与字为“灵均”的抒情主体是同一辈分,既把国君喻为同辈恋人,他就可埋怨对方不体谅自己的心,反而相信谗言,大发雷霆,自个儿忠贞致祸,隐忍不愿分手,还要指着苍天信誓旦旦。“黄昏为期”,也就是后来之所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两句前人疑为从《九章》窜入者,但它与后两句相映成趣,使“既与余成言”带有古代婚礼中媒妁为男女双方约定成言的意思。于是他就可以指责对方悔约而有他者(第三者),甚至说要分手也不难,只是为对方几番的变来变去而伤透了心而已。

“两性喻”是置换人物关系的比喻,它以男女两性爱情关系置换君臣、或朋友之类的人际关系。置换的结果产生了某种带审美意味的微妙的双关性,以彼写此,曲中见直,真幻交错,虚实互补,令读者在两种关系和感情的错位中揣摩着、体验着隐秘的情绪变化。它把某些一说便俗、便落形迹的心理行为,转化为似说未说、未说已说的清雅。君臣关系的恶化,往往在冠冕堂皇的外表下隐藏着尔虞我诈的权势倾轧,直说就会变成故事、变成戏剧、或者变成索然无味的暴露和指责,这乃是抒情诗的大忌。《离骚》以男女拟君臣,拟即“假扮”,在男女间深情和招怒、隐忍和信誓、成言和毁约之间,“假扮”出君臣之间的隔膜、失宠和离心的复杂的感情纠葛,令人在假扮与真相之间遐想连篇,在透过比喻而捕捉历史形迹之时捕捉到诗。

顺便谈及,“两性喻”以其语意双关、谈言微中和化俗为雅的审美功能,对我国诗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唐人应科举考试,有一种事先递上文章拜托名人举荐的规矩,举子朱庆馀临考前担心诗文难获考官青睐,就给他拜托的名人张籍写了一首《近试上张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这就把托情的俗事,置换成新妇见公婆,借问新郎对自己装扮的印象的微妙心理活动了。张籍回了一首《酬朱庆馀》:“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是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这也借用越女明艳的新妆和动人的菱歌足以压倒齐地的绸缎,来嘉许对方的诗才了。这种唱酬应对之所以能够把世俗事务,转换为千年流传的诗坛佳话,实在得益于屈赋所发掘出的“两性喻”的特殊功能。王逸《离骚经序》说:“《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其辞温而雅,其义皎而朗,凡百君子,莫不慕其清高,嘉其文采。”[26]对《离骚》取兴引譬的罗列,不尽确当,然而“香草美人”之说无疑揭示了《离骚》存在着“香草喻”和“两性喻”两大象征性体系,一者以自然物隐喻较为抽象的人之本质,一者以男女爱情置换较多俗态的人际关系。而且这二者又常常相互渗透,比如“荃不察余之中情”“折琼枝以遗下女”一类诗句,就把香草喻渗透于两性喻之中,从而产生更为丰富的言外意、味外味的审美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