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5章 Chapter 15. 见家长
他穿着暖灰西服,坐在她母亲对面,一杯一口喝着热茶。
苏雁看不见,但她比谁都清楚:这个男人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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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声,苏梨的母亲微微一笑。
“小梨,你太严肃了。这又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一边轻描淡写,她将自己的情况全部匆匆略过;一边,从紧缠住两肩的厚绒披肩下,她伸出一只形容枯槁的左手,摸索着,关上钢琴顶上的台灯。
灯光刹那幻灭。她刚才尚显得温柔的面容,此刻,也终于露出了藏不住的疲惫和衰老。
她披肩下的身躯极为单薄,仿佛生命已被人生掏空大半。披肩里的手也过分枯瘦,只剩骨节与筋脉沟壑纵横,倒仍显得虬劲有力。
她的嗓音——这与她盲人而言,是目前唯一能自如表达她主观的渠道——却清澈,饱满,就像山石中的一眼清泉,仍汩汩流淌着新鲜的生命力。
此刻,发生在顾慕飞眼前的这一切,都太过真实:
从井井有条的居室,到盲人的手指从容合上琴盖的动作,以及,和这个看似已饱经人生坎坷的羸羸之躯形成鲜明对比的清澈语调……
都让顾慕飞久久有些无法释怀。
仍一动不动地站在阴影里,顾慕飞不禁抿紧双唇。
“您是,小梨的同学?”
眼前的盲人优雅转头。她颈上干瘪凹陷的眼皮竟精准地判断出顾慕飞的所在,直直朝他“看”过来。
尽管,自踏入这间房以来,顾慕飞都还不曾发出过任何声响。
“我是小梨的妈妈。苏雁,鸿雁的雁。还不知道您是——?”
“顾慕飞。”
淡淡地,顾慕飞回答:
“我是苏梨的男朋友。希望伯母能支持我们交往。这是小小的见面礼,但愿伯母喜欢。”
完全面无表情,他轻巧地整理了一下西服的领口,指尖在胸口前微微停顿。像终于等到这一刻似的,他缓缓掏出一只蓝丝绒窄盒。
看都不看,他直接把窄盒往苏梨的面前一递。他嗓音冷静而又干脆,掷地有声。
苏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打开盒子,高贵的珍珠项链散发出柔白的光泽,但她却完全无暇欣赏。
苏梨咬紧牙关,几乎狠狠地瞪了他好几眼——
这个表面平静的疯子又在玩什么花样?
而顾慕飞则完全无动于衷。
“那还真是幸会。欢迎光临寒舍。”
丝毫不知苏梨心中的汹涌内情,琴旁依然仪态万方,苏雁款款而笑,柔和地接上自己刚才的话尾。
这时,苏雁却突然向顾慕飞递出一只枯瘦的手。
在苏梨惊讶又好奇的目光中,顾慕飞迈步上前。
他格外谨慎,有意把自己的掌心向外倾,压低食指尖与虎口上的月牙形硬茧,把苏雁的手平稳接了过来。
“请原谅我鲁莽。”
她枯瘦的手扶着顾慕飞,颤抖着站起身,紧接着微笑歉意道:
“不好意思,我腿脚也不太好,总得麻烦别人。”
不待身前的顾慕飞回应,苏雁又说道:
“平日里多麻烦你照顾小梨,请进客厅稍坐坐吧。站在玄关说话,总显得我这个长辈不识礼数似的。
“小梨,去泡茶。茶叶在厨房最右边柜子里。别用错。”
眼看着母亲突然对顾慕飞热情地邀请,苏梨心底不禁疑虑重重:
顾慕飞这人,分明除去水和酒外半点不肯赏脸,又何必给他浪费好茶叶?更何况,他突然假充男友到底想干嘛?这项链,他又什么时候……?
万一,她与他的真实关系败露。
母亲已然命令,苏梨也只得二话不说,嚅声回喏。她脱下鞋,也不管瓷砖冷凉,只着丝袜快速趋进左首的厨房。毛玻璃门后,立刻就传来瓷器极为小心翼翼的声响。
苏雁轻轻颔首,似乎略犹豫。但最终她还是笑着起身示意:
“那就……这边请吧。”
昂首闭目,苏雁在前引路,领顾慕飞来到钢琴后的这间光线柔和的客厅。
很显然,房屋的主人醉心于各种仿明式家具,尽管在欧式精装的方寸之间,苏雁硬要塞入铁刀木宝座一套八件的式样,只显得大而不当。
在苏雁的伸手示意下,她与顾慕飞两人分宾主各自从容就坐。
二人还未来得及说话,这时,苏梨稳托住一只荷叶木碟大茶盘,上面罗列着淡青瓷的茶具,不能更快地也悄悄跟随进客厅。
徐徐按序,苏梨俯身小心地斟满三盏温热的茶水,这才在离苏雁最远的一端无声坐下了。
“小梨,你今天怎么突然回来了?”
率先开口,苏雁已先端起自己面前的淡青瓷茶盏。茶香浅浅沾唇,她像检验一般地浅尝辄止。
“呃……”
仿佛身子惊得微微一抖,并不看自己的母亲,苏梨只厌倦地撇过头,手托住一侧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心中止不住埋怨顾慕飞给她添了大麻烦。
她含糊搪塞:
“学校宿舍老旧,这两天水管有点问题……我先回来,只暂住四五天。”
“哦,这样啊。”
苏雁又颔首,慢吞吞品尝着掌心中托着的这盏温茶。片刻,她又转向顾慕飞:
“那么,你……是和我家小梨同校的咯?”
“不。我毕业于闵州财经。”
“哦?你已经毕业了?那,作为家长,我能过问一下你现在所从事的职业么?”
“我现在自己经营,主做金融。”
——顾慕飞撒谎时竟然连眼都不眨。
苏梨忍不住腹诽:
明明,他是闵州灰色世界里的老大,竟然还能满口正经说自己做金融?
转眼,她不得已的回家已经莫名成了带着顾慕飞见家长,实在荒唐。
不舒服地,她斜靠在硬邦邦的“宝座”里,沉默着喝茶。索性,她倒要看看顾慕飞还能演到什么时候。
“这样啊。”
另一边,苏雁的手释然地放下茶盏。她对顾慕飞的解释却表现出相当的满意,一双干瘪的嘴唇上露出慈爱又和蔼的微笑:
“只不过,我还以为,你是一个职业小提琴师呢。”
听母亲这般突兀地好似自说自话,苏梨这才猛然回想起来:在她旖旎的记忆色彩之中,顾慕飞的卧房里确实有一架小提琴。
小提琴的样子古色古香,深栗色,绝不算新,但干干净净。
她还以为,那纯就是个附庸风雅的室内摆设。
“只是业余爱好罢了。”
纵使顾慕飞真对苏雁的推测有过那么一瞬间的惊讶,他也让它稍纵即逝。
从容地,他也会心一笑:
“想必,您是从我的手上感觉出来的吧。”
说罢,他用那只曾与苏雁仅短暂接触过一次的手,端起面前早已放凉的茶盏。
“不错。很敏锐呢。”
应顾慕飞的回答,就像刚在竞赛中确认自己获胜的小女孩一样,年过半百的苏雁竟然“咯咯”地笑了起来。
不可思议地,苏梨眼看着她的母亲与顾慕飞之间的谈话居然由此迅速升温。
从“手”这个话题发散展开,他们聊起小提琴和推理小说,又从小说热切地转向消费主义之下的古典音乐——
确切而言,更像苏雁难逢知己。她全程热情洋溢地倾囊在讲,而顾慕飞则回之以全情投入,一丝不苟,时不时鼓励地在听。
在两人之外,远在客厅里最远的一端,苏梨来回搓转着手中空荡荡的茶盏,不禁旁观者清,惴惴担心:
此时此刻仿佛叠在她母亲身上,苏梨竟看到自己与顾慕飞初相识的那一晚。
那晚,他的温柔诚恳,他的以退为进……
她已经多多少少切肤领教过顾慕飞这位灰色世界国王的实力:
他似乎,有一种凌驾一切的个人魅力。
但更可怕的是,顾慕飞对自己的这种天赋了若指掌;并且正像此时面对着苏雁一样,他收放自如、有的放矢地尽情应用它。
他也许天性寡情。但不可否认,在他需要时,他也尽可以随心切换,变得温暖亲切、平易近人。
倚靠这种能力,顾慕飞似乎只需轻轻拨弄,便可以轻易赢得他人的完全信任或绝对拥从。
苏梨已经惊恐地意识到,她自己,恰好是一个例子;昨晚的凯,或许可能是另一个。也许再过不久,苏梨她的母亲,苏雁,就会成为顾慕飞下一个微不足道的战利品。
然而,就在苏梨看准时机,刚准备假借要上网课的理由来彻底粉碎这场热切的谈话时,顾慕飞却抢先一步开口:
“虽然些许冒昧。但我想以您的博学,成为一名私人钢琴教师,想必有些波折。”
微微一顿,顾慕飞的眼底闪过几分意味深长的斟酌,这才继续说道:
“我听说,您曾就读于纽约曼哈顿音乐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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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雁问她:“你知道他是谁吗?”
苏梨当然不知道——可她母亲,似乎知道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