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9章 等车
霜降后的头场雾把站牌泡发了。沈怀仁用鹿皮擦着怀表蒙子,表盘上“江诗丹顿“的斜体字洇在雾水里,倒像女儿出嫁那天喜宴请柬上的烫金纹。卖白兰花的阿婆掀开棉袱子,花瓣上的露珠滚到《申报》头版,蒋总统的半边脸浸在水痕里。
穿列宁装的女学生挨着邮筒跺脚,俄语单词从她唇间蹦出来,带着小洋铁罐里薄荷糖的脆劲儿。沈怀仁拧紧发条,忽然听见三十年前那架德国八音盒的动静——圣尼古拉斯教堂的铜钟响时,穿马靴的俄国客人捧着八音盒进店,盒盖上的珐琅天使蓝眼睛会随音乐转动。
“甜粥——桂花糖粥!”紫铜挑子歇在梧桐树下,木勺碰着锅沿叮当响。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女人俯身买粥,后颈发际线处露出块朱砂痣,正落在沈怀仁修了一半的怀表表链上。那链子原该配个鎏金搭扣,民国廿七年他在霞飞路的当铺里见过类似款式。
电车铃铛从雾里钻出来。女学生收拢俄语课本,报纸糊的封面裂开道缝,露出里层《啼笑因缘》的连载插图。沈怀仁摸出寸镜卡在眼眶,表芯里的钻石轴眼突然蒙了层水汽——阿婆篮子里白兰花的香气渗进来,和钟油味搅成了黏糊糊的一团。
“老师傅,借光。”买粥的女人挨着他坐下,青瓷碗里的赤豆粥晃出涟漪。沈怀仁的鹤嘴镊突然脱了手,顺着地砖缝滑到对方小皮鞋下。女人抬脚时,鞋跟上沾着的银杏叶让他想起去年秋天,亨达利表行橱窗里那支镶叶形钻的坤表。
电车进站的气流掀翻阿婆的棉袱子。白兰花撒在积着机油的地上,女学生弯腰去捡,辫梢扫过沈怀仁的工具箱。怀表突然嘀嗒走起来,秒针划过三十年前八音盒停摆的刹那,那俄国客人正在吴淞口登船,珐琅天使的蓝眼睛永远停在四点钟方向。
“这镊子可是老师傅的?”女人捏着鹤嘴镊递过来,鎏金搭扣在她腕间闪烁。沈怀仁的寸镜滑落到鼻尖,镜片里映出她锁骨间的怀表链子——分明是他学徒时雕坏的那枚莲花扣,缺口处用金箔补了片荷叶。
电车关门的瞬间,女人腕间的表链突然断开。沈怀仁伸手去接,怀表在空中划出弧线,表壳弹开露出张泛黄小照:穿马靴的俄国人搂着穿学生装的姑娘,背景里圣尼古拉斯教堂的尖顶刺破云层,像他工具箱里那柄直头镊子。
雾忽然散了。卖粥的敲着竹梆子走远,女学生课本里掉出片银杏书签,沈怀仁的怀表停在九点十五分——正是三十年前八音盒齿轮卡住的时刻。电车轨道尽头的梧桐树上,最后一片黄叶落进工具盒,盖住了那枚没来得及装回的钻石轴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