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风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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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千丝缚龙

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五更的梆子声悠悠荡荡,像是古老岁月的叹息,在坊墙之外徘徊不去。此时,李逸已身着一袭玄色长袍,脚蹬鹿皮长靴,匆匆穿过尚书省那宽阔的廊道。他的步伐急促而坚定,脚下的薄冰被踩得“咔嚓”作响,碎成一片片晶莹的冰碴。李逸微微仰头,目光落在户部衙门檐角那串新挂的冰棱上,在那闪烁的寒光之中,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十年前的那个雪夜。

记忆里,天地间一片银白,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整个世界仿佛被一层厚厚的白色绒毯所覆盖。母亲身着单薄的衣衫,就那样直直地跪在尚书省的廊下,寒风如刀割般刮过她的脸颊,她的发丝被狂风吹得肆意飞舞。为了求得户部拨发一车炭火,她在那里整整跪了三个时辰,眼神中满是哀求与无助。这一幕,如同深深烙印在李逸心底的伤疤,每当他看到这尚书省的建筑,那刺骨的寒冷与母亲的绝望便会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殿下,各州县的冬赋账册都在此了。”一道略显拘谨却充满敬意的声音打断了李逸的回忆。新任户部侍郎马周匆匆赶来,怀中抱着半人高的文牍,因为寒冷,他的指节被冻得青紫,像熟透的茄子。李逸注意到马周身为官袍下露出的粗麻里衣,那粗糙的质感与周围华丽的官服形成鲜明对比,心中不由泛起一丝怜惜。他没有丝毫犹豫,抬手解下自己身上那件珍贵的狐裘,大步上前扔给马周。

“使不得!”马周见状,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连忙摆手推拒,“殿下,这狐裘太过贵重,下官万万不能接受。”

“穿着。”李逸快步上前,伸手按住马周的肩膀,目光坚定而温和,“今日你要演的戏,可比这狐裘金贵得多。你肩负着为天下苍生谋福祉的重任,切不可因受寒而误了大事。”李逸的话语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马周感受到那掌心传来的温暖与信任,心中一热,眼眶微微泛红,默默收下了狐裘。

卯时,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终于穿透厚重的云层,洒落在户部大堂之上,给这座庄严的建筑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就在这时,二十四名门阀子弟大摇大摆地鱼贯而入。为首的崔明,身着一身华丽的锦袍,腰间束着一条镶嵌着美玉的腰带,脸上带着傲慢的神色。他一眼瞥见马周身上那件白狐裘,嘴角微微上扬,发出一声嗤笑:“马侍郎这身倒似娼馆的兔儿爷,真是可笑至极。”

他的话音刚落,满堂顿时响起一阵哄笑声。这些门阀子弟们交头接耳,脸上满是嘲讽与不屑,仿佛在看一场滑稽的闹剧。然而,李逸面色冷峻,不为所动。他缓缓伸出手,掀开第一本账册,声音沉稳而有力:“贞观三年,博陵崔氏田亩五千顷,缴粮八万石。”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陡然提高,猛地将算盘重重砸在案上,发出一声巨响,“可本王记得,去岁河北道大旱,陛下特免博陵三成赋税——”

李逸的话语如同一声惊雷,瞬间让崔明脸上的笑容僵住,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李逸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说道:“按《田令》,免税田亩不得超两千顷。”说着,他抽出刑部存档,在众人面前晃了晃,“多占的三千顷,是崔公子替陛下种的?”李逸的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崔明,仿佛要将他的内心看穿。崔明的脸色变得苍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在众人的注视下,他感到无比的窘迫和难堪。

太液池的冰面在春日的暖阳下渐渐融化,裂开一道道蛛网般的细纹。此时,武曌身着一袭华丽的舞衣,正在冰面上翩翩起舞,舞姿轻盈优美,宛如一只灵动的蝴蝶。她跳的是《霓裳羽衣舞》,那飘逸的水袖在空中划过一道道弧线,如同天边的云霞。然而,就在她一个转身之间,水袖甩过韦贵妃的鬓边,韦贵妃头上的金步摇突然晃动,“扑通”一声坠入冰窟之中。

“本宫的步摇!”韦贵妃顿时脸色大变,霍然起身,眼中满是愤怒与焦急。

“妾身替娘娘取来。”武曌脸上露出温婉的笑容,盈盈下拜,随后莲步轻移,纤足踏上薄冰。就在她踏上冰面的刹那,冰层下忽然闪过数道黑影,像是潜伏在黑暗中的鬼魅。武曌心中一凛,但她面上却不动声色。当她弯腰拾起步摇时,袖中突然射出数根银针,精准地刺入冰面裂缝。瞬间,五具突厥死士的尸首浮出水面,他们每人手中都握着精钢冰镐,显然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刺杀。

“看来有人想在冰嬉大典上给娘娘惊喜。”武曌将步摇插回韦贵妃发间,指尖轻轻拂过她颈后渗出的冷汗,轻声说道,“就像娘娘上元节送妾身的胭脂,惊喜总是要还的。”武曌的声音轻柔,但话语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韦贵妃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她狠狠地瞪了武曌一眼,却又无话可说。远处的望春台上,太宗一直注视着这一切。他放下手中的千里镜,微微点头,嘴角露出一丝赞赏的笑容:“传旨,晋武曌为昭仪。”

凌烟阁内,焦木的味道还未完全散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息。魏征身着一袭素袍,正站在屋内煎一壶诡异的汤药。那药罐里翻滚的并非普通的草药,而是半片龟甲、三枚开元通宝,以及从刺客身上剜下的狼头刺青。这些奇异的物品在药罐中上下翻滚,散发出一股神秘的气息。

“老师真要饮这巫蛊之物?”李逸站在一旁,眉头紧皱,掩住口鼻,眼中满是担忧与疑惑。

魏征没有回答,他目光坚定地盯着药罐,仿佛在凝视着一段无法忘却的历史。片刻后,他伸手端起药碗,将药汁一饮而尽。药汁顺着他的喉咙流下,他的喉头发出蛇嘶般的笑声:“这是武德九年,隐太子逼我喝过的‘忠魂汤’。”说着,他突然扯开衣襟,露出心口处那醒目的狼头纹,“当年他把我绑在玄武门城楼,让我亲眼看秦王屠戮兄弟——”魏征的声音中带着无尽的痛苦与悲愤,仿佛那段残酷的往事又在眼前重现。

突然,药罐“砰”的一声轰然炸裂,飞溅的瓷片在墙上划出一道道带血的轨迹。李逸这才发现,那些所谓被焚毁的账册,其实早被魏征用密写药水誊在二十四功臣画像背后。他望着那满墙的字迹,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对魏征的智谋和隐忍有了更深的认识。

辰时,朝会在太极殿准时举行。马周站在朝堂之上,手中捧着他精心撰写的《均田疏》,声音洪亮地念出其中的内容:“清丈田亩”“士庶同税”。这些字眼如同一个个重磅炸弹,在朝堂上炸开了锅。崔琰听到这些,顿时暴跳如雷,他猛地扯碎了手中的象牙笏板,大声吼道:“祖宗之法不可变!这是我朝历代相传的规矩,怎能轻易更改?”

“好个祖宗之法!”李逸见状,振袖而起,眼中闪烁着愤怒的光芒,“武德七年,清河崔氏私垦荒田万顷;贞观元年,太原王氏强占军户永业田——这些可都是写在《贞观律》里的祖宗之法?他们肆意践踏律法,鱼肉百姓,难道还要让这些乱象继续下去?”李逸的话语慷慨激昂,字字句句都戳中了门阀世家的痛处。

就在这时,太极殿的大门突然被推开,三百寒门士子鱼贯而入。他们人人手捧血书,面色凝重,随后整齐地长跪在地。最前排的一位老儒,白发苍苍,颤巍巍地展开一幅《千民图》。绢布上密密麻麻的红指印,如同点点鲜血,触目惊心,像极了玄武门地砖渗出的血。

“陛下!”崔琰见状,心中慌乱,连忙以头抢地,大声喊道,“此乃寒门妖言惑众,意图扰乱朝纲,陛下不可轻信啊!”

“妖言?”太宗缓缓起身,走下龙椅,来到《千民图》前,他轻轻抚过上面干涸的血渍,眼中满是感慨,“朕倒觉得,这些血指印比朱批更红。这是百姓的心声,是他们对公平和正义的渴望,朕又怎能视而不见?”太宗的话语掷地有声,让在场的众人都感受到了他改革的决心。

马周突然抽出袖中短刃,在满殿惊呼声中,他竟割开自己袍襟。瞬间,数百枚铜钱叮当落地,每枚都被磨去“开元”二字,刻上“崔”“王”等世家标记。这一发现,如同揭开了门阀世家违法乱纪的冰山一角,让朝堂上一片哗然。

未时三刻,魏征的棺椁被缓缓抬出永兴坊。此时,长安城上空突然滚过一阵百年未遇的旱雷,那雷声震耳欲聋,仿佛是上天在为这位老臣的离去而悲叹。李逸面色凝重,紧紧盯着棺盖上那道剑痕,他的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因为那道剑痕与凌烟阁账册的裂痕如出一辙。

“老师昨夜见过谁?”李逸神色焦急,一把抓住抬棺的哑仆,大声问道。

哑仆没有回答,他只是缓缓撕开衣襟,露出满背鞭痕。那些鞭痕纵横交错,触目惊心,最深的伤口里,嵌着半枚金质鱼符。李逸定睛一看,心中大惊,这半枚鱼符与武曌在染缸中发现的那枚,正好能拼成完整的“左武卫大将军令”!

惊雷再次劈开乌云,闪电照亮了整个长安城。就在这时,李逸听见皇城方向传来丧钟。那钟声沉重而哀伤,一声接着一声。三十六响过后,宦官尖利的哭嚎刺破雨幕:“陛下驾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