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2016年6月25日。
“糟了,今天晚上的家教怕是要迟到了!”刚刚结束社团拓展训练,习惯性地揿了一下手机按键,看到时间的那一刻夏伊然便情不自禁地低呼了一声。一旁正在卖力往肩上背书包的闵英闻声扭过头来:“你几点家教?一会儿我爸开车接我回市里,方便的话可以捎你一程。”夏伊然有些赧然:“我家教的地方在博雅精舍,你们家住城东,不是顺路啊。”闵英却大大咧咧地一笑:“什么顺路不顺路的,博雅精舍不就在环城路口左拐吗?坐车分分钟的事,也就一脚油就到,又不耽误我回家。再说,咱们住一个宿舍,我养的几盆花还都是你日常照顾,这点小事就别矫情了。”闵英如此仗义执言,夏伊然再多说什么反倒显得虚假,因此冲她羞涩一笑,算是道过谢,两人并肩朝活动中心的大门走去。
今天是个典型的雨天,早晨便淅淅沥沥飘着小雨,到现在仍未见停歇。站在活动中心的玻璃墙外面,只能看到一片如烟如雾的雨帘和近处的几栋教学楼,稍远的景色都隐伏在一片朦胧之中,难以觑得真切。两个女孩虽然都带着雨伞,但既然有车来接,便停足在滴水檐之下,有一搭没一搭地叙着闲话。夏伊然猛然打了个呵欠,闵英于是问道:“伊然,看你这两天不太精神,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这句话让夏伊然心头一震,看来自己状态不好没有逃过闺蜜的眼睛。最近这几天周围的环境总让她感觉异样,尤其是晚上走在空旷冷清的街道上莫名其妙地便会浮起紧张感,那种紧张无形无质,像是有芒刺穿透时空扎在自己背上,浑身激灵灵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等到回过头去,周围却连鬼影也不见一个,只有夜风不太温婉地掠过头皮,发出低沉如鬼泣一样的声响。疑神疑鬼的后果之一便是注意力分散,今天在拓展训练中就连续出了两个不大不小的错误,还多亏闵英给圆了过去。不过她也知道自己从小性格孤僻,旁人也一贯漠视自己的感受,这事说出来不但未必有人会信,反而有可能成为笑柄,所以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可能是宿舍里有蚊子,这两天没休息好。”闵英哈地一下笑出声来:“伊然啊伊然,咱们不是发了蚊帐吗,你晚上睡觉时将蚊帐放下来,再多喷点花露水,保你一觉睡到天亮。”夏伊然也随着她浅浅一笑:“那好,今晚我就试试。”
一辆黑色迈腾在这时冲破雨帘,向着两人的方向驰来。闵英笑道:“我爸的车!真是来得够及时的。”迈腾车一路溅起两行水花,在活动中心门口减速停下,车里驾驶位上的中年男子冲两人招招手,闵英说道:“我爸叫咱俩上车。”两人撑开雨伞走到车前,闵英为夏伊然打开车门,让她先上了车,自己随后收拢雨伞坐到了她的右侧。夏伊然还是第一次坐在私家轿车里,难免有些局促不安,就听闵英向爸爸介绍自己:“爸,这就是我们宿舍的夏伊然,素描画得特棒,学习也杠杠的,拿了我们系的一等奖学金!”夏伊然小声说道:“叔叔好!”好在闵英的父亲并未注意她的窘态,自顾自地说道:“你好!英子,你们都是一个宿舍的,你要好好向人家学习!”闵英撅着嘴说道:“知道了,爸!怎么你总是教育我?”驾驶座上的中年男子似乎特别愿意和女儿斗嘴,他一边开车一边说道:“教育你是爸的义务,等你走出大学校门,爸就不教育你了,让你接受社会这座大熔炉的锤炼!”听着他父女二人的争论,夏伊然反倒松了一口气,在面对陌生情境时她还不能应付裕如,不惹人注目的想法很符合目前的情境。
闵英嘻嘻哈哈地打趣了父亲几句,见到车驶出了学校正门,又嚷道:“爸,咱们先去一趟博雅精舍,我同学在那里做家教。”闵英的爸爸对这个话题颇感兴趣,他问夏伊然:“你做家教教哪门?”夏伊然据实答道:“我带的是一个高一学生,她的所有科目都是我负责。”闵英的爸爸笑道:“看来你是位全能选手。”闵英在旁插话道:“那是自然,我们系的学霸当然名不虚传!”
路上车辆不多,迈腾一路风驰电掣,转眼已来到博雅精舍,夏伊然向他们父女二人道过谢,撑开雨伞走进了小区。为这个学生做家教已有三个月,看样子她父母对自己还是很满意的。只不过下周就是考试周,为了能拿一个好成绩,只怕要耽搁几次课。夏伊然心中盘算着如何和学生家长张口,不知不觉间已到了单元门前。她如往常一般按响对讲机门铃,等里面的人打开门禁后照例登上三楼,进了门换好拖鞋就走到靖靖房间。靖靖此时正坐在书桌前玩手机游戏,见她进来方才抬起染了一撮黄毛的脑袋,面无表情地喊了一声老师。夏伊然从书包里取出英语书,正准备摊开靖靖却开口了:“老师,明天我们数学课要摸底测验,今天就讲一次数学吧。”夏伊然有些错愕:“可是我今天没准备数学啊。”靖靖愁眉苦脸地说:“没办法啊,我妈说这次要是再考不及格就没收我的手机和平板,老师你就帮帮我吧。”夏伊然经不起靖靖的软磨硬泡,只好答应下来。
数学并非夏伊然的强项,高中时代甚至还有几次不及格的记录。尤其是靖靖现在学的三角函数,那些诱导公式和等量代换夏伊然一见就头痛,再加上今天并未准备,所以这一次课也就讲得格外吃力。正当她为靖靖讲解一道倍角变换的题目时,手机铃声却突兀地响了起来,是那种闹铃般的清脆声响。靖靖瞟了一眼自己放在桌角上的手机,朝夏伊然努了一下嘴:“你的。”夏伊然本不愿在此时分神,想等着说完这道题再看看是谁来的电话,可那铃声却执拗地响个不停。她只好推开眼前的练习册,对靖靖说:“你先看一下刚才讲的。”然后才从书包里摸出手机。她的手机是去年上大学前从老家的二手手机店里花三百元淘来的,还是三四年前流行的款式,现在看来不论是外观还是内置功能都已经落伍,不过好在夏伊然对此不大计较,这手机也就坚持用了下来。一旁的靖靖看到手机的样式,嘴角不屑地撇了撇,夏伊然只作没看见,自顾自地盯着手机屏幕。当看清屏幕上闪烁的居然是姥姥时,她不禁又是惊诧又是疑惑。要知道,姥姥知道自己平时学习繁忙,几乎不会主动打电话来,都是她隔三岔五地抽空打电话过去问一下家里的情况。现在姥姥居然主动打电话,那说明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发生。
“姥姥,是我。”她接起了手机。
“梦雨啊,”姥姥叫着她的小名:“你还有多长时间放伏假?”姥姥是山东人,有时会在东北腔里掺杂几句山东方言。
“考完试我就能回去,大概半个月吧。”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姥姥,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事?”
“咳,也没什么事,就是你小姨今天来看你妈妈,问你什么时候能回来,我估摸着你也快放假了,就帮着问问。”姥姥的口气中似乎有一些犹疑。
“那我明天就请假回去。”
“别回来了,你回来也帮不上什么忙。听姥姥的话,上学要紧,等放假回来再说。”姥姥及时阻止了她打算回来的想法。
夏伊然再追问下去,姥姥却什么都没细说,问了问她的近况后便草草挂了电话,这让她情不自禁地呆怔了片刻。
“这道题怎么做?”靖靖的发问让夏伊然回过神来,她一眼看过去,见仍是一道公式题,便随口说道:“你先代入和差化积公式,再将分式化简。”靖靖依言而行,不过片刻重又发问道:“这么做算不出来啊。”夏伊然定睛一看,才发现这道题不能先代入公式,不由连声道歉。可她讲着讲着思绪又回到刚才的电话上,不自禁地猜测起姥姥的用意来,所以一不留神又将求和符号读错了。靖靖在旁边翕动了一下鼻翼,有些不满地嘟囔道:“真是的。”夏伊然自己也颇觉歉疚,赶紧收束心神认真讲解,总算将这道题目应付了过去。
好不容易捱够了两个小时,夏伊然为靖靖讲完最后一道大题,收拾好书包便告辞出来。门外的雨已经停歇,但是因为没有风,所以依然闷热难耐。刚从空调屋中出来,瞬间竟有一种置身烤炉的感觉,夏伊然感觉周身马上就沁出了一层汗珠。她在心中打定主意,回到宿舍后就痛痛快快地洗个澡,免得身上湿黏黏的难受。刚走出两步她霍地想起,今天晚上被姥姥的电话一耽搁,竟然忘了和靖靖妈说考试周的事,算了,等下次来再说吧。
她快步走出了小区,正准备横穿马路时,眼角却瞥见了路灯下一个瘦长的人影,还未等她开口那人已抢先喊了出来:“梦雨!”她惊喜地叫了一声:“光辉哥!”待他走到自己身边又忙忙地问道:“今天你怎么过来了?”
被她叫做光辉哥的是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孩,他眉眼修长,鼻梁英挺,从侧面看过去有些像内地歌手蔡国庆,不过在他前额上却有一道食指长短的伤疤,弯弯曲曲的盘在那里好似一条殷红的蚯蚓,这无疑破坏了他的整体形象,使这张本来英俊的面孔反而有三分狰狞。他穿着的是一身工作服,肩上斜挎着工具包,七分落拓中又透着三分不羁,可能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刚才才没有走进小区。听到夏伊然向他发问,他顿了一下方才接口道:“昨天在电话里你不是说有人跟踪你吗,我不放心,特地过来看看。”夏伊然心头宛似滚过一阵热流,她喃喃地说道:“这事发生在我身上,也只有和你才能说。”
夏怡然的这句话是有由来的。尽管现在她和盛光辉看起来并非同一路人,但他们却拥有家乡这样一个共同的文化符号。在生命的最初几年里,他们更是都生活在马鹿岗林业局所属的大石砬子林场。这是长白山腹地一个偏僻的林场,因为在场区所辖的林班中有一座草木稀疏而又陡峭难登的石山而得名。除了在场部稀稀落落地散聚着二百多户人家外,四周全是连绵成片的落叶松、桦木、水曲柳、大青杨和黄菠萝,从这里到邻近的姜家沟林场要翻过两道岗梁,少说也要走十五六里地。而到人口稠密的马鹿岗镇就更远了,三十多里的路程,年轻的棒小伙也要走上近四个钟头,老人和小孩要是出行,多半都是沿路搭车,当然也有骑摩托和电动车的,但在近二十年前,那只是少数人的专利,多数人却难以如此享受。也正因为这里封闭的环境,所以大家都比较熟悉,大人们在林场里互为同事,工作时在一起设计、采伐、装车,冬天没活的闲暇时节就坐在一堆喝酒抽烟侃大山,孩子们既是同学又是邻居,放学后就聚到一起摸鱼捉蝈蝈掏鸟窝,不玩到天黑是绝不回家的。
十九年前一个初春的雨夜里,夏伊然就出生在场部东侧的一幢泥坯房里,因为外面正下着雨,姥姥便给取了个梦雨的名字,直到要上户口的时候,家里有人觉得梦雨叫起来不太响亮,就花了两百块钱请姜家沟林场的马二秃子起了现在的名字,而梦雨就做了小名。马二秃子自诩能掐会算,当时拍着胸脯说这名字五格配合得宜,既好写又好记,将来保证是个好命,这也让一家上下高兴了许久。
夏伊然小时候的林场山清水秀,天蓝如洗,一年四季大山总会给人们带来无尽的惊喜:三月开春顶着冰雪绽放的冰凌花,五月晚春灿如烟霞的樱桃花,盛夏时娇羞地顶着淡黄色花序的山芝麻,入秋时摇曳着纤巧如鸟羽般紫色花瓣的勿忘我,还有在浓霜下兀自挺立如剑的鬼子姜;那些野果的滋味也不能忘记,紫黑如桑椹一般的甸果,咬一口便会甜到骨子里的圆枣子,只生长在低洼之处的野生枸杞子,还有酸酸甜甜滋味独特的托盘和少有人吃的臭李子;更让人心情舒畅的是大自然的精灵舞者——各种各样的鸟儿,停留在民用电线上叽叽喳喳吵成一团的麻雀,一边点头一边发出清脆鸣叫的布谷鸟,在雪地上拖着长长尾羽的雉鸡,甚至在寒冷的冬日,还能看到从石砬子山上俯旋而下的苍鹰,它们的身影总是孤傲地掠过湛蓝的天幕,而偶然快如闪电般的扑击是坚硬到极致处的美的释放。生长在这样优美的环境中,夏伊然从小便是一个安静的孩子,旁人只看到她搬着一把小板凳,静默地坐在家门口,凝神看着周遭的风景变化,深邃黑亮如同古井般的眼睛里全然泛不出半点波澜。要说玩伴,倒是也有两个,一个是隔壁郑驴子的丫头菲菲,另外一个便是场部检尺员盛衡家的儿子光辉。和菲菲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是静到了一处,要么默不作声地在一起搭积木过家家,要么拿布料给塑料娃娃剪裁衣服。要是她和光辉在一起,两个人却是静与动的结合,光辉喜爱一切那个时代男孩子爱玩的东西:弹弓、玻璃球和干脆面附带的水浒英雄卡,年龄稍长更是沉浸在摸鱼捉虾和爬树放坡之中,夏伊然只是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大呼小叫,除了诸如放竹蜻蜓这样的游戏外,她极少参与其中,不过光辉捉回来的鱼儿虾儿,她却往往极耐心地饲养起来,一个塑料的洗脸盆,灌上从河里舀来的清水,再选上两块棱角分明的玄武岩,便是这些水族精灵的一方世界。许多年后光辉还记得,自己有一次用渔网捉回来几条长不盈寸身体半透明的小鱼,她居然喂养了将近三个月。当最后一条鱼儿在秋日的落阳里仰肚朝天老去之时,他看见梦雨眼角沁出两颗大大的泪珠,他安慰她说明年一定给她捉来更多的鱼儿,她却微微耸着肩,一抽一抽地哭得很伤心。后来他才明白,她想要留住的不是更多鱼儿的身影,只是那即将从手心里逝去的美好。他在那时就觉得,这个女孩子是水晶做的,每一个侧面都晶莹剔透地折射着太阳的光辉。
光辉额头上的那道伤疤也是这个时候留下的。夏伊然过分的沉默引来了其他孩子的好奇心,一次几个男孩相约打赌,谁要是能将她弄哭谁就赢得其他孩子收集的漫画册。他们结伴来到夏家大门外,看到夏伊然正坐在门槛上,一脸崇拜地看着比她大三岁的光辉拿木棍敲打树上已经熟透的李子。一个男孩坏笑着拍手道:“小媳妇,长白毛,长大是个葫芦瓢。葫芦瓢,切两半,你是我的小尿罐!”夏伊然似是充耳不闻,并不去理睬他。旁边那个胖乎乎的男孩一把推开他,提高了三分声调说:“我来!”他指着夏伊然说道:“你没有爸爸,你妈妈是大彪子,是林场最大的大彪子!”其他男孩也齐声附和:“对,就是大彪子!”还有人窃窃提议:“下次咱们拿弹弓打大彪子,看谁更厉害!”那胖乎乎的男孩听到有人附和,不由更加得意,他摇头晃脑地说道:“哭,快哭!不然我就薅光你的头发,让你变成秃子!”他一边说还一边掏出一块黄色的绸布,卖力地在夏伊然面前挥舞。夏伊然像突然中邪了一样,小小身躯猝然一震,随即目光散乱,瑟瑟缩缩地抖成一团。
正在那胖男孩洋洋自得之时,猛然觉得胸口一痛,抬头看时,却见光辉已阴沉着脸从树下走了过来,用不可置疑的语调说道:“不许你们欺负她!”又回过头来大声对夏伊然说:“不用怕!”夏伊然听到他的话,才渐渐不哆嗦了。胖男孩回过神来,见光辉比自己还矮小半个头,觉得在同伴面前失了面子,恼羞成怒地说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来教训我!再不走开,我连你一块揍!”光辉怒道:“那你就试试!”说着一低头猛撞向胖男孩,胖男孩躲闪不及被一头撞在地上,他反手一捞抱住了光辉的腰,两人在地面上滚成了一处。光辉举起小拳头,向胖男孩身上狠砸了几下,胖男孩吃痛,不由喊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帮我打他呀!”其他男孩闻声过来,你一拳我一脚纷纷朝着光辉招呼。光辉不由地松了手,胖男孩乘机站起身来。看到光辉被打得抱着头来回躲闪,胖男孩开心极了,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石片,朝着光辉掷了出去。那石片不偏不倚,正中光辉的前额,殷红的血呼地一下就冒了出来。“不好了,流血了!”孩子们见到闯了祸,不由蜂拥而散。在光辉被打之时,夏伊然几次想要冲上去帮忙,可她人小力弱,轻而易举地便被人推搡到了后面。见到光辉流血,她也慌了手脚,问道:“光辉哥,你疼不疼?”光辉额头的血簌簌而下,连视线都被完全糊住,兀自强撑着说道:“一点都不疼,今天的事你别、别告诉我妈。”
但这样大的事怎么能瞒过父母,后来夏伊然听说,光辉被带到林业局医院缝了七针,伤好之后又被他妈妈——一个有些尖刻和势利眼的女人狠揍了一顿,还警告他说夏伊然是个小扫把星,不让光辉再和她一起玩。但光辉对此置若罔闻,依然一有空就往夏家跑。他妈妈那时心绪不佳,总是拉着脸,一有怒气就撒到光辉身上,光辉的胳膊和大腿上常常青一块紫一块的。
不过就是这样的日子也没有持续多久。那几年林业局的生产效益欠佳,局里提出“扎根荒山二十年,再造绿野遍山川”的口号,首要一条便是实行末位淘汰制,组织下属各单位中贡献较差的职工分流转岗,其实质就是甩掉企业背上的沉重包袱,让这些人买断工龄自谋生路。本来盛衡在林场是出了名的老实人,工作上也过得硬,时不时地还搞个发明专利出来,是公认的技术大拿。但因为他个性耿直,看不惯单位领导贩卖木材私下分赃,偶尔便抱怨两句。林场才多大个地方,在东面喊两嗓子西面都能听到,这些话多多少少地也传到领导耳中。所以在这次分流之中,尽管盛衡并非所谓的末位职工,但他的大名还是上了分流名单。场里根据他的工龄,发给他两万挂零的买断费就再也不管了,光辉妈的恶劣心情一多半也由此而来。盛衡下岗后就和几个同事去外地倒腾黄烟来卖,结果黄烟没卖出去多少,一多半倒孝敬给了工商所的稽查员,再加上几个熟人时不时地自备螺纹卷烟纸来蹭烟丝,这批货不仅没赚钱,一核账还赔了五钱多。后来他又去卖水果,但风里来雨里去地也只能勉强填饱肚子,买点粮油还凑合,稍微有个红白喜事就要勒紧裤腰带过好多天。
一次光辉想要吃排骨,盛衡答应他月底一定给他买,光辉扳着手指头盼星星盼月亮地等了好多天。然而到了月底,因为有两箱桔子烂了,盛衡资金周转不灵,拿不出多余的钱来。那天他在镇里开猪肉店的老郑家门口转悠了半天,老郑媳妇招呼他说:“买点猪肉吧,回家剁个馅包个饺子多美!”他眼觑着案板上那头猪半扇排骨被一个年轻小伙子拎走了,若是再不下决心只怕那半扇也很快会被人买走。他猛地一跺脚,转到妹妹家里,寻了个借口借出五十块钱来,回到老郑的猪肉店里,点名要那半扇排骨。那排骨肉质紧实,红光光地卧在案板上,表面泛着诱人的光泽。老郑抓上秤一称,整五斤秤,排骨七块五一斤,一共是三十七块五,听他说是带到林场给孩子吃,便抹了五毛钱,只收他三十七块钱。他带着那排骨回到家中,拿小斧斩成小块,用热水焯了一下便按在了大铁锅里,加上花椒、大料、姜、葱煮了半锅。吃饭的时候,看见儿子脸上洋溢着过年般的笑容,他心头宛似被利刃切割,送到嘴边的一块排骨怎么也咬不下去。趁着老婆孩子没留神,他悄悄地扭过头擤了一下鼻子,为的是不让他们看到自己心中的伤痛。不成想就是因为这一顿排骨,还惹来妹妹和妹夫大打出手。妹妹没有工作,在经济上完全靠妹夫在加工厂捆小板,难免便有些仰人鼻息的味道。那天盛衡张口来借钱的时候妹夫也在,后来妹夫出门却听老郑说盛衡刚拎了半扇排骨回去,因此到家后便数落妹妹:“你说说你哥嘴怎么那么馋,刚才借钱我还当是什么正事,却是买排骨回家炖着吃,你瞅瞅你给我做的什么饭,炒土豆片子,你喂猪呢!”妹妹反唇相讥,却是理亏在先,声音不自觉地小了下去。妹夫是出大力的,嘴头子笨,习惯了用手来解决问题,因此说不几句便将妹妹按在墙上暴揍了一通。盛衡听说这件事后,心中歉疚自责了很久,却又无法去指责妹夫,但从那以后便不再去妹妹家。
如此清汤寡水的生活到了第三个年头,盛衡的媳妇终于坚持不下去了。她当年也是林场一枝花,不去理睬副场长侄子的主动追求而义无反顾地嫁给盛衡,本身便有些下嫁的意思。原指望靠着盛衡的手艺能风光于人前人后,不想这些年风光没有,日子却是越过越紧巴,因此她看男人的眼中便渐渐没了温柔,只剩下蔑视和不屑,偶尔还会用锋利如刀子般的言语数落上两句。但数落也不能变成钞票,时间久了她便渐渐死了心。在光辉小学六年级期末考试的那天她忽然不辞而别,没有只言片语留下。梦雨那时还在上小学三年级,回到家中似乎只记得姥姥说了一句:“小盛的媳妇和别人跑了。”至于是不是有别人,从十年之后的今天来看答案已不再重要,因为答案不能改变结果。总之从那天以后,光辉妈就再也没有在林场出现过。
出了这件事以后,盛衡难于接受,他疯了似地找遍林场的每一寸角落,没有发现踪迹后又骑上自行车到了镇里,逢人便打听见没见过自己媳妇,结果依然是没有。最后他去了一趟市里,不知怎么还被人打了一顿,光辉记得他眼角的那块淤青很长时间都在。从市里回来之后他就迷上了喝酒,林场里有人自己开酒坊酿粮食酒,盛衡一次便用塑料桶提回十斤。他的胡须不再打理,也不再理发和洗澡,原本很清爽的一个人很快变得邋遢无比。那段日子光辉每天早晨从睡梦中惊醒,总能看到盛衡瞪着血红的眼睛,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桌子自斟自饮。那桌子上有时有一盘花生米或是豆腐卷,更多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光辉看到父亲将酒倒到酒杯中,一仰头便是一两多酒灌了下去,那样子像是要孤身打赢一场战争。光辉曾试图抢走或是藏匿酒具,却被盛衡粗暴地喝止住,毕竟从小充满了对父亲的敬畏,他只能讪讪地退到一旁。后来光辉找来了盛衡在林场时的师傅瘸子老沈,老沈一瘸一拐地走进盛家,才开口说了两句,便被盛衡骂骂咧咧地赶了出去,只剩下光辉独自一个人忧心如焚。
尽管光辉穷尽所有办法想让父亲开心,但盛衡还是一天天地沉沦下去。终于在那年八月,盛衡也没了踪影。光辉为了找回父亲,一步一个脚印地从林场走到镇里姑姑家,脚底生生磨出了两个指甲盖大小的血泡,而这时他才是个刚满十二周岁的孩子。姑姑一听也急了,她招呼了几个关系不错的人分头去火车站、客运站和出租车队去找盛衡的下落,陆续有人打听到盛衡头天晚上曾经在镇里光明桥下的桥洞里和一个乞丐挤了半宿,等找到那个乞丐时,他也说不清盛衡具体的去向。虽然后来姑姑也曾托人到市里甚至省城去打听,但始终没有人知道盛衡的去向。
光辉就在这个夏天同时失去了父母的关爱,姑姑可怜他想让他留下来,他却坚持又走回了林场。秋季开学他本来应当读初一,而大石砬子林场是没有初中部的,所以姑姑就将他送到了镇里的初中。姑姑家里还有一个小表弟,日子也过得不宽裕,姑父因为家里又添了人口便有些不高兴,时常给姑姑气受。光辉知道姑姑不当家,也不愿意让姑姑为难,就直接选择了住校。姑姑在开学时给他交上学杂费,每月再给他一定的伙食费,别的也帮不上什么了。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里,光辉的生活发生了彻头彻尾的改变,他感觉自己像是经历了一个黑色的故事片,处处都是锋利与残忍,而偏偏自己无法逃避。
而那年夏天对夏伊然来说同样也记忆深刻。除了电视机上满屏充斥的超级女声和梦想中国外,她还第一次看到光辉嚎啕大哭,是毫无保留掏心掏肺的那种大哭,哭得涕泗交流心摧肠裂,而在这之前即使被石片将额头打破夏伊然也没见他掉过一滴眼泪。她将他的额头捧在膝上,手指轻轻地拂过他短而粗粝的头发,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她觉得可以安抚他的悲伤。
在夏伊然的记忆中,光辉上初中后还回来过一次。那次他将房子委托邻居老黄照看,又拿了一个精致的盒子来找夏伊然。彼时夏伊然正在林场附小那年久失修的教室中上课。光辉敲敲门,开门的正是教过他的秦老师。秦老师问他找谁,他说找夏伊然同学。他将同学两个字咬得格外重,似乎不如此做便不能凸显他来得正当性一样。秦老师笑了,他也不好意思地搔了一下后脑勺。秦老师冲坐在里面的夏伊然扬扬手,其实不待她扬手,夏伊然已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已经很长时间没见到光辉哥哥了,她早已攒了一肚子的话要说呢。她随着光辉走向了学校操场,其实说是操场,不过是将校舍旁的空地平平整整,铺上一层炉灰渣罢了。不过操场四周栽种了一圈大叶杨树,棵棵都有一人合抱粗细,倒是这个偏僻的小学校的一景。此时正值落木时节,那些杨树在操场上摇落了一地的金黄翠绿,脚步踏过去便起了一层沙沙的声响。
光辉带着夏伊然一直走到最大的那棵杨树下方才停了下来,笑了笑故作神秘地道:“闭上眼,猜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夏伊然听话地闭上眼睛,歪着小脑袋想了片刻,说道:“泡泡糖!”
光辉说不对。
“那是巧克力!”
“也不对。”
“烤鱼片!”
“哎,不是吃的,你往别的地方想想。”
“蝴蝶结?”
“还是不对。你想想,你们班的齐亮有什么?”
夏伊然一下激动地跳了起来:“文曲星,是文曲星!”
“哈哈,梦雨真聪明,猜对啦!快打开看看吧。”
递到夏伊然手里的是一个包装精美的四方纸盒,掀开来里面正是一部文曲星。夏伊然迫不及待地拆开外包装,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台巴掌大小的电子设备,此刻它紫红色的外壳正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夏伊然小心翼翼地打开它,见它的上半部分是屏幕,下半部分是数排黄豆大小的按钮,如同缩微了的电脑键盘。她们班齐亮的堂哥在市里上班,给他买了一台一模一样地文曲星,全班同学都羡慕地要命,轮番借来东瞧西看。可是齐亮对文曲星宝贝得很,平时都藏在家里秘不示人,如今光辉哥哥也送了她一台,怎能不让她万分激动呢。
光辉直到她不再发出惊叹和欢呼的喊叫时才微笑着说道:“我去的时候商店里只有两种款式了,还有一种是明黄色,我知道你最不喜欢那种颜色,就跳了这一款,怎么样,还满意吗?”夏伊然用力地点着头:“光辉哥哥,你真好!”忽然她又想起了一件事,面上的笑容黯淡下来:“这文曲星该花了你不少钱吧?”光辉摆摆手道:“没花多少钱。”他不想告诉她,这是他在课余时间捡易拉罐和废铁丝,外加每天白水咽馒头省下半个月的伙食费才换来的。只是为了看到她单纯的笑脸,他觉得于愿已足。
那天因为要上课,夏伊然并没有在操场上停留太久。要回教室的时候,光辉卖力地在她身后挥着手:“好好上学,我等着你期末考‘双百’!”那时的小学尚未全面普及英语课,只有语文数学两科被列为考试科目,“双百”是一个小学生所能获得的至高荣誉。
冬天的期末考试夏伊然果然拿到了“双百”,但是光辉没有来。第二年从春暖花开直到冰雪漫天,光辉还是没有来。三年之后她小学毕业,正好赶上林业局实行棚户区改造,夏伊然也随着家里迁到了马鹿岗镇,住上了宽敞明亮的楼房,并且从小学生变成了初中生,可那时光辉已然初中毕业不知去向。就这样日复一日,岁月渐渐在生命中结成了痂,光辉哥哥从她的世界中走失了。上课、下课、吃饭;测验、复习、考试;电子书、复读机、校园网;修仙、玄幻、《意林》杂志,世界在身旁纷扰变化,时光一直奔涌向前。
当初挥手作别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续后会有那么多无法接触的空白。或者,人生本就是一场等待的轮回。
再次重逢已是十年之后了。
2015年的夏天,经过两天激烈的考场厮杀,夏伊然赢得了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填写志愿的时候,与她分数相仿的女生纷纷填写南方的高校,她们认为南方发展更好机会也更多,相互笑着说开学后就要到对方的城市旅游,然而当她们把目光投向夏伊然时,却发现她笃定地在机读卡上填写了省内的文华学院。她们有惊讶有叹息,还有人干脆就问夏伊然为什么不报个更好的学校,夏伊然只是淡淡地笑,看得出她对这个决定并不萦怀。以后的故事波澜不惊,她顺利拿到录取通知书,然后背着家人的嘱托到了三百四十公里外的省城。
到了这个五彩斑斓的城市后,除了参加校院两级的社团活动之外,夏伊然的爱好似乎只剩下了读书。但是因为没有专用电脑她极少网购,多数时间都是泡在学校的图书馆或者流连于市区的小书摊上。这学期做家教的时候,她看到博雅精舍小区旁边有一家状元书城,里面的社科类书籍还算齐全,因此这里也成了她常常光顾的地方。这几年电商发展迅猛,图书网销既方便又快捷,实体书店受到了很大冲击,这家状元书城虽是开办于八十年代的老字号,来看书买书的人也不多,夏伊然乐得清静,站在书架前捧一本喜爱的书籍,能静静地打发掉很多无聊时光。
那个春日的午后夏伊然照样来到了书城。因为常来,店内的小姑娘也认识她,冲她打了个招呼,夏伊然也微笑着点头回应。他径直走到了人文社科书架前,抽出上次没看完的那本《社会思想史》看了起来。此时书店内鲜少行人,虽然外面便是热闹的街市,这一片天地却隔绝了尘世的喧嚣。夏伊然伫立在书架前,对着那泛着墨香的字句,很快便在书中入了神。她双脚很自然地交错站立,左手托着书脊,右手则轻捻着书页,间或伸出葱白一般鲜嫩的食指将书页轻轻地掀过去。一束慵懒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映在她的身上,仿佛她已融化在这安静的氛围中,并且静默如风景。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忽然感觉到了一束灼热的目光。这目光仿佛有温度,竟然刺得她右手手背有些微微发痒。她恼怒地抬起头,正与那目光的主人相对。就在那一瞬她看到了一张戴棒球帽的青春面孔,棒球帽下的眸子晶莹澄澈,似两湾深沉的海水,在日光照不到的暗影里灼灼发光。而他的表情却是激动中带着犹豫,有种欲言又止的味道。夏伊然瞟到了他的神情,只觉既陌生又熟悉。她并不想与陌生人打交道,因此随手将手中的书放回到书架上便想抽身离去。他却在这时开口了:“你是梦雨吗?”她不觉骇然失色,自己的小名只限几个最亲近的亲友才知道,面前的这个年轻人是怎么知道的?正在慌乱之中,他却将棒球帽摘了下来,露出额头上的一道伤疤。看到这条扭扭曲曲的红色疤痕,现实终于和记忆中某些碎片对应了起来,一时之中她竟然有些口吃:“你、你是光辉哥!”可能是因为声音有些大,立刻引来了数道探究询问的目光。光辉在唇边竖起食指轻轻地“嘘”了一声,说道:“我们出去说吧。”
他率先向外走去,到大门时左臂一伸撑开了玻璃门,并示意她先走,一切似乎还和小时候一样。她走过门前的时候,忍不住扭头看向他,在这个距离上她需要仰视才能看清他的容貌,当再一次盯住他的瞳孔时,竟然有一种时光倒错的感觉,便不由自主地痴了片刻。幸好他在此时微微一笑,才让她从往事中猛然惊觉。她羞涩地低下头,快步走了出去。
在街角一家新开的咖啡店里,她听到了他的故事。十年前的光辉学业优异,并且在物理实验上展现出了十足的天赋和才能,但因为姑父偏爱自己的儿子,在他读初二时便想让他辍学。光辉当然不愿意就此中断学业,他一面放学后给饭店洗刷盘子积攒费用,一面申请了特困生补助,班里的同学对他也纷纷解囊相助,这才让他坚持读到了初三。可中考的前一天晚上他因为过度兴奋而失眠,第二天语文考试时晕晕乎乎,作文只答了一半考试铃就响了。最终成绩出来,他比县里最差的高中录取线还差了零点五分。为了这个微弱的差距,他起码要上交一万五千元的择校费才能有书可读。他在暑假里拼命打工,从打石场到木材厂,举凡开采石头到捆扎小板无所不干,可到了开学的前夜,他也只不过才拿到了三千元。从那一刻起,他知道自己已经败了。有些人可以有多次尝试的机会,因为他们背后有父母坚强的支撑,可他的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没有什么需要解释。
最后他拿着那笔钱去了市里的中专。中专虽然并不能同正规高中相比,但学费收得低,好歹还能学一门手艺。两年之后他毕了业,在几个省内的城市兜兜转转之后,最终流落到了省城。从偏远的小镇上成长起来的少年,第一次见识到了大城市的繁华与浮夸,并且从路人或惊愕或嫌恶的目光中明白了什么叫自惭形秽,可他并没有自怨自艾,而是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顽强地扎下根来,几经周折之后,他成了一家维修公司的水暖工,公司提供集体宿舍,外加每年两套的工作服。这样他每月下来可以省出两千多元钱,生存是不成问题的。另外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有个心愿,那就是找到父亲然后和他一起回家。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希望越来越渺茫,可他仍然没有放弃。
“那阿姨呢,你没有想过去找她吗?”忆起了旧事,夏伊然忍不住说道。话一出口她又觉得有些后悔,生怕会让他难堪。
但光辉对此却处之泰然,他低头啜了一口已经不再散发热气的咖啡,轻轻地摇摇头:“她?从她离开我们父子的那天她就不是我妈了,我也没有必要去找她。不过,你现在的发型很像她当年的样子,”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小时候她是齐耳短发,就是电影《女篮五号》那样的发式,后来才扎的马尾辫。”
听完这句话夏伊然明白,他并非对母亲完全隔膜,只是囿于对传统道德的朴素坚持,不愿意去正视而已,但她并不想去戳破。在他的生命中已经出现了太多的残酷,这些往事早已被他如春蚕作茧般掩埋于心底最隐蔽的角落,自己对此怕是只能做一个旁观者吧。
正在这时侍者端来了牛肉汉堡,这是光辉特地为夏伊然点的,虽然她一再强调自己中午吃了很多,现在也还不饿。当侍者从托盘中拿下盛有汉堡的碟子时,光辉敏感地注意到夏伊然眉头轻皱了一下,他这才注意到碟子居然是明黄色的。于是他温言同侍者商量可否换个别的颜色的碟子,侍者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回答说那就只有白色的盘子了,夏伊然点头表示认可,光辉提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他想起小时候自己挺身而出保护她时,那块在她面前飘舞的黄布及她瑟缩的表现,看样子那次事件的确给她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冲击。他问道:“你还好吗?”夏伊然道:“没什么事了,只是有时看到黄颜色的物体,心里还是有种说不出的抵触。不过真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居然还记得。”光辉听到这句话,一句“很多小时候的事我都还记得”几乎脱口而出,但思忖再三却换成了:“可能是从小记忆力就比较好的缘故吧。”他看到她的表情微微有些失落,便不好再说下去。正巧汉堡这时又端了上来,光辉趁机转移话题:“尝尝吧,我知道学校食堂里肯定没有。”夏伊然从汉堡的牛肉上切下一大块叉到他面前的小碟中:“你也吃,这么多我一个人吃不完,就算是你替我代劳了。”光辉还要推辞,夏伊然却已端起了盘子,于是只好作罢。
从咖啡店出来光会提议去他公司附近转转,夏伊然同意了。他们穿梭过城区的大街小巷,脚步未曾停留,后来他们经过一处工地,工地上起重机正轧轧轰鸣,无数钢筋以整齐的姿态林立,那姿态像是某种史前巨兽撕裂的伤口。“这里马上就要建成一大片商品房了,”光辉指指工地,“建好之后我们公司也负责维修。”夏伊然对此并不感兴趣,她喜爱的住处不应该是大工业时代的产物,而应该是有血有肉的实体,就像在遥远老家林场之中的住宅那样,花团簇拥,碧水自绕,连梦中都有蜂蜜的馥郁清香。而现在身处这浑浊的空气和钢筋混凝土之中,她却只想到了逃离。“前面就是我们公司了。”见夏伊然无动于衷,光辉赶快指指工地背侧。走近两步夏伊然才看到在临街的角落里有一个不起眼的院落,内里耸立着一座二层小楼,楼房看起来已有些年头了,原本乳白色外表斑斑驳驳,一侧还栖满了张牙舞爪的爬山虎。“我就住在这栋楼后面,”光辉赧然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宿舍里人多,就不请你进去了。”他看到夏伊然陷入沉思,忙问道:“是不是让你失望了?”“不,我今天很开心,能再次见到光辉哥哥你。只是我没有想到,你竟然吃了这么多的苦,我……心里很难过。”光辉情不自禁地身躯一震,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听到有人用如此关切的语气和他说话,抗拒不住心潮澎湃情绪奔涌,他忽而想起了中考时的那道作文题:《总有一种力量让你泪流满面》。是的,也许我们都会流泪,所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卸下外在面具、刺破心头忧伤的理由。
他们在那天分手时很自然地留了微信又加了QQ,打那以后的联系也自然多了起来,不过见面的时候却屈指可数。夏伊然忙于学业、社团和家教,而光辉的工作时间本就无序,除了休息之外,其他时间有电话打过来是要随叫随到的,想要有些自己支配的时间千难万难。即使偶尔有空,他也从来没去文华学院看过夏伊然,不是他不想,而是他自觉目前的境遇与那些大学生的光鲜亮丽形成鲜明对比,贸然找过去会给她带来不必要的烦恼。而现在,他只想活得无声无息。
只是在6月24日晚上,他忽然接到了她的电话。她在电话中气喘吁吁,似乎很有些惊魂未定,隔了半响方才说道:“我想我可能是被人跟踪了,好几次我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可都没看见人。”光辉对此有些错愕,他知道夏伊然从小表现就迥异常人,有时会有一些近乎偏执的想法,甚至往往有些让人莫名其妙。她来省城不过十个月,主要是在学校活动,也就是今年才开始出来做家教,而且以她的性格不可能有什么仇家。难道她出现了幻听甚至迫害妄想症?光辉不敢再想下去,正在他思考该怎样搭词时,夏伊然又开口了:“怎么,光辉哥你不信?”“我信,我信。”他忙不迭地接口,心下却颇不以为然:“你现在在哪里?”“我回到宿舍了,今天做家教回来时似乎感觉背后有人,我是一路跑回来的。”光辉对此类捕风捉影的事很是怀疑,但他还是安慰了夏伊然几句,放下电话后沉思片刻,决定第二天跟她回去看看。
因此当夏伊然说出那句“也只有和你才能说”时,他下意识地点点头,恐怕也只有自己才能窥测她天马行空的想法。如果此事属实,他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将那个跟踪者打得头破血流。如果是另外一种情况,他就只能努力地去平复她的感受了,尽力去做,且不后悔。
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他问道:“今天晚上给靖靖讲了什么?”夏伊然曾提起过靖靖的名字,所以光辉也知道。
说起家教,夏伊然表现得自如多了,她说道:“今天给她讲数学了,三角函数。靖靖她们数学老师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净给她们布置难题,今天留的那道题,我看都赶得上高考难度了。”说着比比划划地将题干内容又重复了一遍。
她刚说到一半光辉已接口道:“应该先化简,再代入表达式,运用题目中给出的证明结果。”顿了顿他又说:“如果我没算错,最终结果应该是1。”
光辉的回答让夏伊然情不自禁地张大了嘴,她原想光辉没上过高中,这道题目肯定不会做。不成想他不仅会做,而且连草稿纸都不用,仅凭心算就得出了正确结果,就这一点已远在自己之上。似是看穿她的想法,光辉爽朗一笑:“也没什么,上中专时自学过中等数学,这些也都是见过的题目。”夏伊然不由自主地称赞道:“光辉哥,你的自学能力太强了!”
两个人说说笑笑,沿着小路向南走去。空气依旧潮湿闷热,如膏药般顽固地粘滞在皮肤上,每行走一步胳膊都像是划开了一层气浪。抬头望去,两行路灯像哨兵般笔直挺立,一直延伸到视线触及不到的远方。小路两侧稍近的地方尚能辨出个模糊轮廓,再远一些便全部隐入了无边的黑暗中,幽深静寂得有些可怖。夏伊然本来心情十分紧张,但看到光辉警惕性极高地前后张望,悬着的心又渐渐放了下来。
为了缓和气氛,夏伊然主动讲起了今天晚上姥姥给自己打电话的事。光辉一面用目光扫着路两边废弃的村中住宅,一面接过话头:“姥姥我有印象。小时候去你家玩,姥姥给炒过瓜子,我记得姥姥那时也就五十岁上下,看着很年轻的。”“嗯,我姥姥是五四年生人,属马的。她很少给我打电话,今天这个电话有些反常。”“那你认为应该是什么事呢?”“姥姥的口气似乎有些吞吞吐吐,好像想和我说但又不想让我担心的样子。哦对了,姥姥今天还说小姨到我家来了,我觉得这样很奇怪。”“你有个小姨?这我从来没听你说过。”“这并不奇怪,小姨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远嫁外地,那时候她还不满十八岁,怎么说呢,我总觉得她过得有些不如意。她嫁出去之后便极少回家,就是逢年过节她也不会赶到林场来看姥姥,我印象中也只见过她两面,对她也生疏得很。有一次她要抱我,我却直往姥姥的怀里钻。她后来叹着气也没再勉强。因此亲戚关系虽然近,但彼此往来却实在少得可怜。”“那她这次来既非过年也非过节,岂不是很特别?”“是呀,我也这么想,”夏伊然说道:“我最担心的是……”她正待说下去,忽然察觉出气氛有些异样,似乎有一种危险在悄悄逼近。她警觉地微微仰起头,却听见路边的小巷中有狗猛烈抽吸鼻子的响动。还未等她喊出声来,光辉已经暴喝一声,如箭一般蹿了出去。夏伊然只看到小巷中人影一闪,显然那人也知道自己被发现了,玩命地向黑暗中逃去。光辉脚步不停,一边喊着一边追了下去。前面那人步幅很大,身形壮实,显然是个成年男子。光辉自忖年轻气盛,论速度该当不输于对手,所以拼力追逐,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正在这时,光辉忽然见到那人衣袋里掉出一个物事,不过在黑漆漆的夜里却看不真切。那人对此并未察觉,仍在发足狂奔。光辉略一犹豫走到近前将它随手拾起放到工具包里,脚下仍跟了上去。不料这人对地形颇为熟悉,又转了两个弯后光辉已失去了他的踪影,连脚步声也听不到了。他一想保护梦雨才是头等紧要的大事,便不再追寻那人,而是顺原路转回到了小路上。
夏伊然正在小路上焦急地四下张望,见他平安归来方才舒了一口气,她迎上去急切地问道:“怎么样?”光辉不想让她担心,轻描淡写地说道:“原来是个变态男。他鬼鬼祟祟地躲在这里,心中不知存了什么龌龊想法,不过不用担心,他已经被我赶走了。”说着他从工具包里摸出那物事:“瞧,这是他掉落的东西。”借着路灯夏伊然看清那是一个核桃粗细的不锈钢圆筒,在外表面还焊接了一个挂钩。她拒绝了光辉想要让她仔细察看的想法,连连摇手并扭过头去,似乎那上面有什么易传染的烈性病毒一样。她咕哝着:“变态男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光辉便随手将它揣回工具包:“好了,不说刚才那个变态了。咱们还接着之前的话头,你说姥姥给你打了电话后,你最担心什么?”夏伊然愣了一下才想起之前说过什么,她叹了口气,眼神瞬间黯淡下来:“我在担心,是不是妈妈的病情又重了。”
她这句话说完光辉也沉默了。夏伊然的母亲陈枝花之所以会有今天,追根溯源却关乎一件是非纷纭了三十年的疑案,这案子在马鹿岗镇尽人皆知,乃是大石砬子林场八十年代发生的四大凶案之一,直至今日仍然谜团重重,真凶难觅。光辉此时并不知道,他们随后便会陷入陈年往事,惊悚和诡异将纷至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