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如来佛的五指山
候机厅的人渐渐地多了起来,10点过后是起飞的黄金时间,出行的人都爱选择这个点,导致这个时段的机票基本不打折。以容飞往赣州的飞机是13点50,还要等待漫长的四个小时,她的视线又一次落在不远处的落地玻璃后面,宽阔的水泥坪过去是茵茵草地,初秋时候南国还坚挺的绿色,莫名地让她心颤,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一次回瑞金有些不同寻常,那头似乎有什么在等着她……
思绪又回到那天,赖瑞清推开以容的房门,她盘腿从床上抬起头望着母亲,不动声色地把那本蓝色塑料皮壳的日记本推进薄被底下,看着母亲走近,又把薄被一股脑拨到床角,干脆伸直了腿,双手一枕,靠在软被上,等着母亲开口。
“你就这样,老是一个人闷在房间里……”赖瑞清在床沿上坐下,以容这才发现母亲手里拿着一个红色的信封,“郭剑的请柬,人家终于结婚了……”她低头看看手里的红色,幽幽道,“你就是不结婚,出去谈谈恋爱也好啊,总不能天天坐在家里。”
以容不吭声,复又蜷起双腿,直起了身。
“跟单位申请公休假吧,回瑞金去陪陪外婆,反正叫你去旅游你也不会去。”赖瑞清说着起身径直走向屋外,“郭剑的婚礼还有十来天。”
以容皱了皱眉头,母亲的意思似乎是要她回避,她也知道,自己应该回避,耽误了郭剑这么多年,拖到四十多岁才结婚,似乎真的是她的过错,她应该不好意思见到郭伯伯和徐姨,还有郭剑。可是,这到底关她什么事呢,她从来都没有跟郭剑谈过恋爱啊,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归咎于她呢……
“以容,”一声喊打断了以容的思绪,她抬起头来,看着母亲依靠在门框上,有些疲惫地说,“你就听妈一句,忘了吧,都忘了吧……”骤然间,她发现了母亲的无力,干练的母亲再也不似从前那样背板挺直,是啊,母亲老了,毕竟,已经过去了整整20年了。
那一年叶钦只有21岁,而当年17岁的她,如今也37了。
她也试过,努力去忘记,可是,越想忘记的,在脑海里铭刻得越深,她最后也不得不放弃这种徒劳,就像,郭剑终于用一条微信放弃了所有的等待“我终于明白,这辈子,永远也等不到你了……”等,是一个充满了多少希望又背负了多少绝望的字眼啊。她很高兴,终于又有一个人离她而去,而让她的世界重新归于寂静。
这份寂静,应该是一直都只属于叶钦的。
可母亲从来都不这样想,她希望以容的青春岁月要过得热闹甚至喧嚣一点,跟她成长时候的寂静完全不同,可是,当她看着以容把自己锁进一片寂静中,却又不惜以毒攻毒——既然你爱寂静,那就彻底归于寂静吧。所以,指派以容回去瑞金,去她出生和长大的故乡,也许无以复加的寂静可以让以容滋生对热闹的渴望……
去单位请假的时候,领导很惊奇,以容从南阳调到长沙,在资料室一干就是十多年,从未休过假,这姑娘除了年龄大了些没有任何不好,尤其没有老姑娘身上的怪气,最大的特点就是多数时候安静得就像没有这个人。领导很干脆地批假,然后关切地试探了一句:“是去旅游么……有伴吧?”
以容有些愕然,全世界都在为她恨嫁,自己却无动于衷,她平静地回答:“回老家去看看外婆。”
领导略微有些失望,只说:“趁年轻多出去走走,去哪里不重要,旅途中能碰到有意思的人也挺好的。”
她嗯嗯地应着,捏着假条出来了,一抬头,办公楼玻璃幕墙的走廊尽头是正西方,落日最后的辉煌像金剑一样炫花了她的眼,侧身避了一下,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面前出现的就是此刻白云机场的大片落地玻璃。尽管经过了一层透明颜色的过滤,射进来的光线还是有些刺眼,以容起身寻了个背阴的位置坐下,目光从人群中掠过,一晃又回到了校园中……
看过了报到体检的场合,就预感食堂里吃饭的学生不会少,但真当站到食堂里,以容还是倒吸一口凉气,这人头,就跟挖地的时候锄头撬开了蚂蚁窝一样……
报到时间是两天,以容只花了一个上午,中午是在郭伯伯家里吃的饭,父母和盛秋都在,徐慧阿姨很客气而且能干,不到两个小时就弄出了一大桌子菜。郭伯伯建议她跟父母回家,周日下午再回学校赶晚饭,周一就是开学典礼,接下来就是紧张的军训了。
“盛秋哥你回家去吧,我自己找就行了。”以容拿着饭盆,催着盛秋离开。本是周日休息时间,还要麻烦他用自行车把自己载到学校,也该回去赶晚饭了。
“你记得徐姨说的是哪个窗口?”盛秋分明看见以容点头,还是不放心,“这么多人,我陪你进去,等你打好了饭,我再走。”不由分说拖了以容就往人堆里钻。
这个食堂可跟个大礼堂似的,还分成了两边,1—9号窗口是一食堂,10—18号窗口是二食堂,19—20号窗口是临时买餐票的。虽然两个食堂的菜不一样,可对以容来说不会有任何选择困难,因为她只需要直接去16号窗口。摩肩接踵中好不容易挤到了16号窗口前头,透过大块玻璃的隔断,戴着口罩的徐慧已经看见了以容,招着手示意她递过来饭盆,弯腰下去拿起预先准备的一个碗反扣倒了什么,随即熟稔地从台子上铲了一坨米饭盖上去,说:“一块。”
出了队伍,放眼一望,哪里有座凳,四下里都是站着吃饭的学生。盛秋说:“我们端回宿舍吃去。”才靠近门口,一个男生靠过来,招呼道:“就在这里吃嘛。”以容抬头一看,报到时遇上的高个男生啊,他微笑着对以容点头。
“人太多了,还站着,怎么好吃饭呢。”盛秋说着,来拖以容,“我们回宿舍。”
“门口有学生会值日的干部,他们会拦住你们的,”男生轻声说,“学校有规定,吃饭必须在食堂吃完,不能端到宿舍里去。”
以容的眼光越过他,也看到了墙壁上醒目的标语“请在食堂内用餐,切勿端出食堂”,她和盛秋一直在说话,根本没留心。这会心里隐隐有些感谢他了,他可不是为了过来套近乎,而是意图阻止他们出门,以免被学生会干部堵住了难堪。盛秋的眼光转向食堂大门,几步开外,果然有六个学生干部模样的人分开站在大门两侧,一边吃饭一边看着进出的学生,尤其盯着他们手里的碗,默默地观察了一会儿,盛秋嘀咕道:“也有打了饭端出去的……”
“总有漏网之鱼啊,”男生依旧微笑着,“要被抓住了,就要在门边罚站,还要留下来打扫食堂卫生哦。新生的处罚轻一点,如果是老生,还会登记下来,扣班级的分,不但会影响自己评先进,还要扣全班的奖学金呢……”
以容有些赧然,转向盛秋:“你还是先回去吧,我吃完自己去宿舍。”
“你怎么吃呀?”盛秋看着她,眼光在两个饭盆上一溜,以容就不吭声了。她长这么大,几乎没在食堂里吃过饭,她习惯了在家正儿八经地吃饭,桌子、凳子、菜、饭,清清爽爽……怎么会想到这个食堂没有桌凳,再看看四周的人统统一手端饭盆一手吃饭,只有她分开两个碗装饭和菜,显得很矫情,更为难的是,她若用两手端着两个碗,就只能用啃的办法吃这顿饭。一瞬间,以容的脑海里想起小时候看过的外婆家的猪圈,那些拱食的猪们,大概也不想把她纳入小伙伴的范畴。
“行了,我给你端着菜碗,你吃饭。”盛秋本来端着两个碗,便直接把饭碗递了过去。
也只能这样了,以容闷闷地端起饭碗,动起勺子来。这种吃法,凭空怎么就觉得这么别扭?她已经感到周围有异样的眼光射过来,便红着脸,埋头下去,加快了速度。
“你吃这么快干嘛?会噎着……”盛秋看她飞快地往嘴里扒饭,晓得她的心思,便用眼光回敬那些看过来的同学,你瞅什么呢!又说,“管人家怎么看你呢,自己吃自己的,呛着噎着了都不好,这会又没带水来……”一听这话,以容更加窘,两个碗还要加一个水杯,那就只能以地当桌了。
饭是吃完了,可也难受,所有的食物都堵在胸口,憋得慌,以容刚想开口说话,一个嗝冲出来,这可好,起了头就没完没了了。看以容捂着胸口一下一下不停地梗,盛秋急了,拍着她的背,唠叨起来:“叫你别吃那么快,你哪次吃饭不跟数米似的,陡然一下吃这么快,消化不好,难受的还不是自己!”
以容哪里还听得进他说什么,正难受着,手边忽然碰到一个温热的物件,谁在说:“喝点热水。”她想也没想,接过来咕咚几口灌下去,喘口长气,总算是缓过来了,这才看见面前的人还是那个男生,此刻他的笑容里有太多的忍俊不禁,周围该有多少人把自己当猴把戏看呀,新生的第一顿饭,被她吃成了这副模样,也真是够标新立异的了……
“你哪来的热水?”盛秋追着问。
“我洗完碗问同学要的,”男生依旧是那抑扬顿挫的声调:“出了食堂对面一排水龙头,往左的尽头有个小门,就是澡堂和开水房,每天下午4点开放到7点,拿了热水瓶和餐票进去打开水,两角钱一壶。”
盛秋听完就朝外奔,回头对以容说:“我先去洗碗,再去打开水,你到宿舍里等我。”片刻就不见了身影,以容还木呆呆地站着,男生在旁边悠悠道:“你哥哥真好。”随即建议道,“你以后最好是下课就去打开水,然后吃饭,再去洗澡。”
“我猜你只有一个热水瓶吧,”男生笑着说,“再去买一个吧,最好是八磅的,就是那种大的。女孩子么,天气凉了,下了晚自习洗脚洗脸,还是用热水好。两壶热水,一个用来喝,一个用来洗,才充裕。”
“谢谢。”她低头下去,轻声说,“我今天是洗了澡过来的。”
“知道你是本市的,不走读么?”他依旧微笑地看着她,“住家里方便父母照顾。”
她摇头:“我爸妈就是希望我住校,锻炼一下。”
他点头,赞许道:“这样好,你一定会很快就适应的。”
“但愿吧……”她喃喃道,又想起今天这第一顿饭,不由得噘了一下嘴巴,脸上露出悻悻的神情。
“没有关系的,谁都有第一次,”男生说,“每个人过来都跟你一样的,两眼一抹黑,只不过……”他应该是想到了刚才的一幕,也忍不住呵呵地笑起来,“我猜,你从来没有吃过食堂,也没有住过集体宿舍吧?”
“嗯,”她用力地点头:“我在家里那边的食堂买过早点,不过也是端回家吃,从来没在食堂吃过。”
“以后饭菜都用一个碗,会方便些。”他再一次教她,“除了中午吃饭没办法避开高峰,晚餐和早餐,你都可以早点来或者晚点来,人就没有这么多。”
她再次用力地点头。男生又想起了什么,好奇地问:“如果今天你哥哥不在,那你怎么吃饭?”当然,指的是她的两个碗。
“把菜盆放在地上,蹲着吃。”她想了想,说,“要么把菜倒在饭上,两个饭盆叠套着吃……”
他愣了一下,忽地仰天大笑,好半天才止住:“你知道么,在我们那里,这两种吃法都是吃穷饭或牢饭,是很不好的……”
“可我总不能不吃饭啊。”她叫起来,心里嘀咕道,死要面子活受罪,这事我可不干。
“女孩子就是讲究嘛,饭菜还要分开吃,”他笑着说,“如果以后你还用两只碗,就到北门那里去找我,我给你端着菜,”他抬手指着不远处的大门,“每天吃饭的时候,我都会在那个门口督促一下,不管你什么点来,都能在那里找到我。”
她忽然醒悟过来,正如母亲想到的那样,他是学生会干部,每天都会值勤,今天不是过来打招呼,甚至也不是好心来提醒,而是活捉了她的现场……脸瞬间红了,她耷拉下脑袋,听见他的声音在脑袋上盘旋:“你是新生,不知道规矩也是自然,今天第一天上晚自习,7点半之前要记得去教室,班主任会组织学习学校规定的,从明天开始,就一切进入正轨了。”
她再次点头,已经有些忙不迭地朝外走去,当然,嘴里还敷衍地说着,“谢谢,谢谢啊。”
“你能找到教室么?”后面的声音追着问。
“能的,跟同学一块走就是了。”以容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内心里颇有些不屑,当我真傻呢。
“我以为还要你哥送你去呢。”那声音还带着笑意,“读寄宿是不是为了戒除从小到大都有的依赖感?”
听了这话,以容真的有些不高兴了,不由得回头扔给他一句:“我没有依赖感,也不是寄生虫!”一扭头,把身后的愕然甩下,飞快地走远。
初始的印象就是这样,本来有点好,慢慢转淡,就这样成了不好不坏。不知为什么,以容并不希望碰上他,虽然他总是面带微笑,可是他的笑容里总是隐藏着严格的要求,让以容有压力。好不容易逃离了父母的管束和盛秋的监护,她渴望的是自由自在,凭空冒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来,随时随地管教你,那滋味当然不好受。
第一个晚自习,就拉开了紧发条的序幕。
班主任训话已经结束,《学生守则》也读完了,宿舍规定等各种规章也学过了,接下来就是自习时间。以容拿出从家里带来的《人民文学》,正看得入神,忽然听见教室后门处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同桌林东小声说:“学生会的来查自习了。”
查就查呗。眼角余光瞥见林东贼一样回头去看,她不吭气,以前没有上过晚自习,初中时候也没有学生会,但尽管如此,她也知道这应该就跟平时上自习课班主任从后窗窥探一样,无非是查纪律,只要安坐便好。反正,教科书也跟《人民文学》一样,16开的大小,学生会干部远远瞄几眼,是看不出端倪的,这么想着,她便坦然地坐着,继续看小说。
教室里安静了,她的课桌忽然被黑暗笼罩,一抬头,那个泰山一般的男生又出现了,手臂上戴着值日的袖章。她下意识地用手去掩盖,却也知道,盖不住,便不语,只抬头看着他。他伸手过来,大拇指一拨,就在桌上翻转了书页,看到杂志的封面,随即微微一笑,问道:“规章都学完了?”
“学完了。”以容回答。
“那我考考你……”不等她推辞,当然也推辞不了,他已经出题了,“如果没有按规定在食堂内就餐,会怎么处罚?”
以容怔了一下,实话说,那些条目众多的规章,虽然过了一遍可记住的并不多,这一条显然她也没有放在心上,可是就在一个多小时前,他不是教过她么,那就凭记忆说吧:“端饭出食堂要是被抓住了,就要在食堂里罚站……留下来打扫卫生,还会扣班级的分,影响全班的奖学金,影响期末评先进……”她讪讪地停住,没法往下说了。
“挺好,这位同学学得很认真。”他扬起那特有的北方声调,似乎是故意要让全班都听见,随后低头冲以容咧嘴一笑,“你叫方以容是吧?”
开学第一天他不是就知道名字了?那会儿还带着找宿舍,这会竟像不认识她似的……以容被他这一招搅得云里雾里迷糊起来,但这并不阻碍她内心的恼火滋生。怎么就招惹他了?食堂里跟我过不去,晚自习也怼着来,那么多人他不查,偏要抓着我问,还非要考不在食堂吃饭的问题,嘿!这不是成心敲打我么?不就是想端饭出食堂吗,就一次,一次而已!
她低头下去,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走了。
第二天进入军训,上午是开学典礼和军训动员,仍旧在食堂里。以容这才知道,原来食堂也是大礼堂,那一边遮盖的幕布拉开,竟然是个偌大的主席台,可是这个在她眼里足够大的礼堂,还不能聚集全校近五千名学生,仅仅只能完成一千多新生的开学典礼。
仪式冗长,慢慢地有点无聊起来,不经意间鼻子里嗅到了厨房里飘过来的菜香,条件反射般的,队伍里有了小小的骚动。身后谁在扯自己的军服,以容回头看见曲旦旦,这个睡在自己上铺的“兄弟”使着眼色,悄悄递过来一颗糖。哟,还是“大白兔”,以容笑了一下接过来,捏在手里不动声色地拆开,压低帽檐之后,借着摸嘴的动作就把糖塞进了嘴巴里。手里还捏着糖纸玩,曲旦旦又扯衣服还递过来一颗糖,以容接过去。不多时,曲旦旦又给糖,以容只好摆手,示意不要了,曲旦旦不依,握着拳头使劲往以容身上推,没办法,只好接了。
从小吃糖就喜欢含在嘴里慢慢化,好半天吃不完,身后细细的响声,不知道曲旦旦吃掉几颗了,而以容的这两颗还捏在手里,感觉糖有些发软,她放进口袋里,才抽出手,曲旦旦又在后面扯军服。她回头低声道:“不要了。”
“抵抵饿呗,早上又没吃多少。”曲旦旦说,“开会可不能吃饼干,还是我经验丰富,带了糖出来。”
以容无法,接了,捏在手里还没想好是放进口袋还是偷偷摸摸塞进嘴里,身边就过来一个人,俯身在她耳边低声说:“把你手里的东西给我。”
听到这个声音她情知不妙,果然,抬头又看见报到时候那个学生会的男生。无法,只得握着拳伸向他,他张开手掌接住顺手一握,动作很快,旁人看不到他们转移的是什么,这也就淡化了以容的难堪,但她心里明白,自己的小动作,没能逃过他的法眼。这么一想,心里又有些忿忿起来,真有意思,那么多讲小话、偷笑、打瞌睡影响会场纪律的不抓,独独跟如来佛的五指山一样罩住了我?!
没过多久大会就结束了,大家都到宿舍里拿饭盆去打饭,想起刚才的一幕,以容心里不痛快,又寻思食堂里人山人海排队的样子,也没什么兴趣去挤,反正徐姨那里也留了菜,干脆晚点去,于是往床上一躺,曲旦旦怎么拖也拖不动,也就自己去了。
过了十来分钟,曲旦旦风一般地跑进来:“以容,你的大名上通告榜了!”
以容的心一紧,还没等曲旦旦跑到跟前,就站起了身:“在哪?”
“食堂正门口……”曲旦旦还没有说完,以容就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