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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瑞雪兆丰年

已是腊月,庐州本是不易下雪的,但还是遍地飘絮。下了雪,地里的害虫现在还能活,等开春雪化了,兴许等不到开春,害虫就该都冻死了,受了雪水滋养的土地会更肥沃,作物长势也都会更好。这样的天气农民自然是喜欢的,但高齐物却多了几分忧虑。

高齐物的父亲高继是申城公府的庶子,却颇有才学,本可靠着高氏的门荫做官,偏要科举入仕,所幸点了个进士,铨选成了庐州的司法参军事,淮南道与河北道相去甚远,也便在庐州当门立户成了家,娶了皇甫氏的贵女为妻,与高氏的关系也因其出府立户渐渐淡漠。高继操守如贞松劲柏,法不阿贵,为人也不迂腐,众人皆谓忠良正直之表率。

这样的人,注定不会对世道悲苦视而不见。

从太宗到玄宗时期,土地的数量几乎没有增加,太宗时全国只有一千万人口,玄宗时期至少到了五六千万。人口激增,土地却没有增加多少,怎么办?这些人口怎么养活?多出来的这些人只好开始流亡。畿县的县尉主要工作之一,就是抓逃户,京畿之地尚且如此,更何况地方州县。每天成百上千的案卷摆在高继的桌上,字里行间都是百姓血泪,常思付良久,过后只留一声叹息。

终是有一天,高继因追查逃户办事不力被问罪,判了个敷衍塞责迁去汀州,庐州往汀州路途遥远,岭南条件恶劣,路上便染上了痢疾,高继苦读多年身子不甚康健,至岭南不久就病逝了,舍下高齐物母子。高齐物母亲皇甫氏郁结于心,没多久跟着撒手人寰,只留下四岁的高齐物和寥寥地产奴仆。

高齐物承的田不算少,但也称不上多,成婚后几百亩田的收入只够一大家子的日常遣用,高齐物自己还要读书练字,笔墨纸砚书籍经卷都是一大笔支出。

终归是一脉相承,当今申城公于血脉上他还得称一声大伯,往昔年幼有族亲叔伯与皇甫氏支持,自然是不需要操心,随着皇甫氏在武惠妃一案遭了重,虽说皇甫氏依旧显赫,到底还是没了从前威势,皇甫氏也家大业大,不便再养一个外人,更何况是一个读书人,既已从申城公府分家,与族亲的关系亦渐渐淡漠,少有往来。

高齐物能顺遂至今,一面是自己持家有度,一面得庆幸父母亲族皆念旧情,对一个旁出外家独子算得上照拂。

高继出门立户,情理上和法理上都已与申城公府分离,关系说是淡漠,实际上已有些僵化。高继不是嫡子,但名声好,高氏家风敦厚,血缘上高齐物是申城公府子孙,高氏也不落脸面,对年幼的高齐物甚是照拂。可高继已然立户,致年幼的高齐物无处寄身,只能和一众奴仆相依为命,父母亲族处处帮持,才有今天来之不易的安居。

时值今日,自然得感念丈人卢氏对自己的恩助,春送种冬送炭,银钱书纸也不少。庐州卢氏虽然算地方大族,于卢氏只是个支脉,人才青黄不接。卢升将女儿嫁与高齐物后,已经将高齐物作养婿看待了,高齐物才华横溢,谈吐举止都大方有致,卢氏对他更是喜欢,也更客气。眼下即是年关,高家想过个好年,卢家自然不会吝啬。

雪天出行,自是不便,天寒地冻容易打湿衣裳鞋袜,车马出行都容易打滑,厚些的雪地有什么坑坑洼洼也看不出来,容易陷进去。等开春雪融,还要赶赴春闱,淮南道并不贫瘠,但官道多是土路,届时道路只会更加泥泞。高齐物轻叹口气,不去想太远,思考起这几日的出行规划。

“让你早点去送福,你偏要拿捏作态,现在好了,下了雪路不好走了。”

卢照今斟了杯热茶,递到高齐物身前,有些埋怨的意思。高齐物去卢家自然是要呆些日子的,归途免不了雪天出行,但卢照今还是对高的拧巴有些生气。

卢照今名字有些与性别不孚的大气,但性格却有这名字不及的叛逆,率性而为,以至于他人看来有些离经叛道,身材倒是有几分像男子,饶是将裙带束在胸口,也不显丰腴,却也使她多了分清冷。

“我是卢家的女婿,不是卢家的子侄,未到腊月就去求助,还是不妥。”

高齐物往卢照今的茶汤里舀上一勺白糖,又觉卢照今喜甘偏甜,再加了一勺。

“你是卢氏贵女,我需注意分寸,否则对你名声不好。”

卢照今做了高家大妇,自然看作高家人,丈夫上赶着讨娘家的东西,妻子不节制,于外人看来是不肖之举。

卢照今闷哼一声。

“我不在意什么名声,谁不知道我乖张任性,你是我的夫婿,于卢氏自然是一家人,求点过冬的钱粮,又不是什么大事,你不去他们也不敢委屈了我们,早些去是给他们一个面子,谁敢乱说。”

卢照今舀了一杯茶汤,吹了两口,摸着杯壁并不太烫,抿了一口,但还是有些被烫到了。

“慢慢喝,烫就吃点点心。”

高齐物把一小碟珍糕推到卢照今面前,自己则剥起了松子。

“知道大家宠你,你不在意他人咬耳朵,但我却不能让别人觉得你嫁了个势利小人,得让他们知道娘子嫁了个如意郎君。”

“我的娘子值得最好的。”

“脸皮真厚。”

肉麻的情话不能让卢照今羞涩,她看来高齐物又在自卖自夸,但茶汤入口,心里还是暖暖的,低头噤声。

高齐物将剥好的的松子放进卢照今面前空碟中,就看着她回不上话的样子笑。

“雪已经下了,就晚些日子再去,雪踏实了路就好走了,邑里没什么新鲜玩意儿,也去城里给你置办几件时兴裳服,再给你带些好吃的好玩的。”

卢家本宅就在州城,住在卢家的空闲时间就能在城中逛逛。

“我明日就让王晁去租马车,后日赶去州城。离家这么久未见家人,可要回家探望?”

卢照今现在是高家的女主人,不好随意走动,高齐物还是会询问她的意愿,她并不在意这些礼节,可愿意好好遵守。

“不用,早知道你会这般,下雪那日我已让下人去办。”

寻常送笺送福,只需要女婿单独拜访,像高齐物这种高娶的女婿,又受了妻族恩惠,按例应该带上妻子一起以示顺从,卢照今照拂着他在外的威严,按下了思念之心。高齐物目光一转,却看见卢照今对他得意一笑。

“冬日菜蔬少,茶叶消耗大,采买的香料可跟着多一些,木炭倒是有余,不用太在意。雪花糖多的都送去阿爷那,这稀罕物不论谁都是喜欢的,多要几贯钱回来。记得带上玉屏,路上有个人照顾,也让她去阿娘那吹吹风。”

“年货都已经置办了,不下雪还好,下了雪出行不易,过冬准备的肉食菜蔬就缺了些,还要制酱菜干肉,我都已经算好了,吩咐了下人去采买。我带过来这么多人,支出比往年多不少,家里没什么产业,你读书花的又多,我自然盼着从阿爷那多得点银子。”

“做闺女的时候还没发觉,如今当家了,才发现过日子样样需考虑,处处要我把持。”

卢照今不过做了半年高家的媳妇,已经开始费尽心思从娘家谋好处了。

“觉着繁杂我来便是,娘子本就体弱,别又累出病来。”高齐物有些心疼,正是少女豆蔻年华,本该无忧无虑,却嫁与他费心操持家务。

“你学业要紧,怎么能让你分心。既然成了主妇,就要当起这个家,再说也不是什么累活,不过劳些神罢了。”

闻到此处,高齐物有些感慨,父母早亡,自己终究是在这个世界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了,却也没让妻子过上什么好日子,大家贵女,还得为这种琐事烦忧。

“委屈娘子了。”

卢照今听他这么说有些不高兴。

“我什么时候受过委屈,谁能委屈我?”

高齐物知道她是在变相安慰自己,心里苦笑。

他父母早亡,但相比寻常人家家境也算优渥,父母亲族都是念情之人,成长之路还算顺遂,如今又娶了卢家贵女,恩爱有嘉守望相助。孑然一身可以不思进取,为了家人却要上进,正如他说的,他的娘子值得最好的。

高齐物已经成了乡贡,但到今年才能参加春闱,他是申城公府子孙,但自高继分家后已享受不到门荫,有才学,可年纪小,至今也才十九,还未弱冠,这样的寒门子弟,和世家子弟同争进士,出身天然属于劣势。

春闱考官不过是些秘书省的闲职官员,哪里肯惹这些高官贵族家的少爷,对考场舞弊睁只眼闭只眼,考前泄题给高官贵族都不少见。需要参加科举的,也多是些新贵,真正的世家贵胄,靠着门荫就能做官,做大官!高齐物心里明白,他要上进,就得在这科举路上,成最秀出的一枝。

见高齐物半晌不说话,估计又是在胡思乱想了。

“别多心,嫁给你后我比未出阁时开心多了,旁人看我是吃苦受累,我既认定了你,就不管旁人怎么想怎么做,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便欣喜。”

“我也是。”

收敛心神不再多想,与卢照今调笑。

“只要有娘子在,就是让我封侯拜相享尽荣华富贵我也愿意啊。”

“贫嘴!”

卢照今佯装生气,别过头去。高齐物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又将一颗松子仁递到她嘴边,像哄孩子一样哄着,卢照今对他的行动颇为满意。坐到高齐物身旁,靠在高齐物怀里,仰头蹭上高齐物的脖子,就这么静静的靠着。高齐物搂着她,听着自己的呼吸,也听着卢照今的呼吸,闻着她身上的淡香,卢照今的毛领弄的他有点痒。房中炭火烧的并不旺,窗外朔风呜呜作响,屋里却很暖和,茶汤蕴起的水雾慢慢萦绕,朦朦胧胧看不清人影。

高齐物将睡着的卢照今抱上床,为她掖好被角,捋顺有些乱的头发,便微微打开门走出去。唤来丫鬟收拾屋子,伺候睡着的卢照今,交代室内定时换水添炭,开窗通风。丫鬟知画是从卢家带来的,自是用心伺候,但他还是要交代了才放心。

婚后开销确实大了很多,本想从商赚些钱,但家中仆从都不适合入商藉,这想法只能暂时搁置了,现下制出来的东西也只能小规模贩卖,多留作自用,多的送给丈人换些钱。

丈人卢升出自范阳卢氏,卢升三十多岁点了进士,直接下放做了庐江郡长史,想来是没机会再入京为官,举家迁至庐州。卢氏在庐州本就有底蕴,依托卢升的长史地位,卢氏也在庐州过的风生水起。卢家有专门的亲族入商藉,为此还花钱捐了官,家中产业颇多,但想借卢家的势做高齐物想做的生意,终究不现实。

回到书房翻看了一会儿账册,高齐物便开始着手研究策问。揭下府学的策问题卷—《论天下大势与朝廷治道》润了润笔,在纸上开始书写—臣闻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今我朝承平已久……将写了一半的试卷裁去,又新开了一页。这样的文章,自然是好文章,但到不了明皇面前。明皇是个开创过盛世的雄主,张博物罢相已过去十几年,在大多数人看来这世道依旧鼎盛,内忧外患,在盛世面前弹指可破,文治武功的雄主,也已经多年不上朝了。

呼一口气,提笔落墨—臣闻天下大势,在君在民。今我朝天俾万国,疆土广袤;仓廪丰盈,文华耀目;歌舞升平……

高齐物不由得看向窗外,今日这雪下了有一段时间了,虽不大,也已经覆压一尺厚,看不到路面了。一股莫名的悲戚涌上心间,哀叹一声,只希望这盛世之路,能走的更长远一些。

至少今年这场瑞雪,能盼来年是个丰年。

又做了些经论题目,门外响起一声呼喊。

“郎君。”

丫鬟玉屏端来一碗银耳汤,向高齐物行了个万福。

“天晚了,小姐让后厨熬了汤,吩咐我给郎君送来。”

“娘子何时醒的?”

高齐物有些诧异。卢照今年纪尚轻,天又冷,早早就睡下了,平日里很少见中途醒来。

“小姐怕郎君又睡耳房,未敢睡沉,二刻前便醒了,现在正房等着郎君呢。”

玉屏没敢说是小姐叮嘱自己按时叫醒的小姐,怕挨姑爷骂。

“确实天晚了,这书房明日我自己收拾,你也早些休息罢。”

热汤下肚,腹中温暖,这才注意到书房盆中炭火已经火光微弱。披上大氅,吩咐玉屏收拾书房,沿着游廊走回正屋。

高齐物晚睡惯了,基本到亥时才会睡,一天睡够四个时辰就该起了,为了照顾到卢照今的习惯,三进的大院落,很多时候高齐物都在耳房休息。本来耳房是留作下人住的,挨着正屋好伺候主人,但高家的下人并不多,算上卢照今带来的仆眷,房间也住不满,就把耳房改成高齐物休息的卧室。夫妻分房睡容易招人议论,玉屏都觉得姑爷太惯着小姐了,比做母亲的卢柳氏还宠溺。

高齐物轻推开正屋的门,灯柱灯火微亮,炭火也还算温暖。卢照今着单薄背子,披着一件双鱼纹披袄,侧靠在床头,手里擒着一卷书。

“快关门,别让冷风灌进来。”

卢照今见高齐物进来,起身为他脱去大氅外衣,扫去耳鬓的细雪。许是被带进来的冷风冻到了,兀的又缩回了被子里,只探出个头看着高齐物。高齐物在炭火前暖了暖身,挑灭灯芯,也钻入被中,卢照今见他躺下,忙向内侧别过身去。

高齐物贴着卢照今的后背,抱住了她,轻笑着开口。

“天冷,叫人手脚都僵了,娘子可能给我暖暖?”

高齐物有心使坏,手掌摸向卢照今的肚皮,温热的手掌在卢照今觉来却还有些凉。

卢照今被他弄的身子一颤,嗔骂一句。

“坏心眼。”

高齐物也不停手,又往卢照今耳边吹风,卢照今耳朵痒痒的,手又被高齐物抱住,不自觉轻轻的扭动起来。

“恶人!”

卢照今言语止于此,自心里将高齐物数落了一遍又一遍。

“娘子可说过,就喜欢我这样的。”

高齐物笑出了声,撩拨开卢照今的长发,额头贴向卢照今的面庞。

“我后悔了。”

“没事,后悔的日子还长。”

“总欺负我是个嘴上不灵光的!”

似嗔似恼。

“那娘子愿意让我欺负一辈子嘛?”

卢照今静默不语,挠着高齐物的手心,高齐物倦意上涌,呼吸声渐渐沉而缓慢。

高齐物的手硌得卢照今有些不舒服,但终是适应了,将肩头被褥又掖严实了几分,飘出声细细呢喃。

“明知故问……”

细碎声音渐歇,房中呼吸声变得舒缓绵长……雪满青枝,白屋山远,慢慢犬吠声都不再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