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簪落孕断——年世兰
慈宁宫内，沉水香的气息被药味冲得七零八落。太后倚在绣金凤的迎枕上，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她的眼皮沉重如铅，却强撑着不肯闭眼。
“太后娘娘，您再歇会儿吧。“竹息姑姑捧着药碗，声音里满是心疼。
太后摆了摆手，指尖微微发颤：“皇上...还没来吗？“
“已经去请了，说是下了朝就来。“竹息将药碗放在一旁的小几上，轻声道，“您这身子，何必急着见皇上？“
太后深吸一口气，胸口起伏得厉害，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乌拉那拉氏的皇后再有过错，也是正宫。皇上要晋封嫔妃，岂能不经过皇后？这传出去...“
殿外传来太监尖细的通报声：“皇上驾到——“
太后立刻挺直了脊背，脸上的病容瞬间被威严取代。明黄色的身影踏入内殿，皇帝脸上看不出喜怒，只规规矩矩行了礼：“皇额娘身体可好些了？“
“哀家一时半会死不了。“太后冷笑一声，示意竹息扶她坐直，“皇上近日忙于朝政，连后宫晋封这等大事，都不与皇后商议了？“
皇帝眸色一沉，挥手屏退左右。待宫人们退下，他才淡淡道：“皇后德行有亏，后宫事务，朕自有决断。“
“胡闹！“太后猛地拍了下床榻，震得茶碗叮当作响，“乌拉那拉氏是满洲八大姓之一，皇后乃一国之母！皇上为一妇人，竟越过皇后，这让前朝大臣如何看？让天下人如何看？“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皇额娘病中不宜动怒。沐婉温良恭俭，管理六宫事物功不可没，晋位理所应当。“
“好一个理所应当！“太后声音陡然提高。“皇上就不怕瓜尔佳氏成为第二个佟半朝吗？”
殿内空气骤然凝固。皇帝背在身后的手攥成了拳，指节发白：“皇额娘慎言。若瓜尔佳氏有此心，朕第一个不容她。“
太后盯着皇帝的眼睛，忽然笑了：“皇上，你是哀家生的。你心里想什么，哀家一清二楚。“
她缓缓靠回枕上，声音却愈发锋利，“你想废后，是不是？“
皇帝瞳孔微缩，沉默片刻后，竟坦然承认：“是。“
“荒唐！“太后猛地坐起，脸色煞白，“皇后乃先帝钦定，废后动摇国本！皇帝连祖宗规矩都不要了？“
“祖宗规矩？“皇帝忽然冷笑，“祖宗规矩可没说皇后能戕害皇嗣、结党营私！“他向前一步，眼中怒火再难掩饰，“皇额娘口口声声为朕着想，可曾想过朕在后宫连个子嗣都保不住的屈辱？“
太后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震住，一时语塞。
皇帝却步步紧逼：“还是说，在皇额娘心中，乌拉那拉氏的荣耀比儿子的尊严更重要？就像当年...为了位分，把朕送给佟佳皇贵妃抚养一样？“
这句话如同一把利刃，直刺太后心口。她脸色骤变，嘴唇颤抖：“你...你竟敢这样与哀家说话！“
“朕为何不敢？“皇帝眼中泛起血丝，声音却异常平静。
“皇额娘当年为了巩固地位，将刚出生的朕送给佟佳氏。十四弟却能养在您膝下，承欢膝前。“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如今朕软禁十四弟在皇陵，皇额娘心里，怕是恨极了朕吧？“
太后浑身发抖，指着皇帝的手指不住颤抖：“逆子！你...你...“
“朕是逆子？“皇帝忽然大笑，笑声中满是苍凉，“那皇额娘可曾尽过一天为母之责？佟佳氏病逝后，您接朕回宫，可曾有过半分真心？还是只因为...朕是您登上太后之位的筹码？“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皇帝脸上。太后气得浑身发抖，眼中却闪过一丝慌乱：“住口！哀家...哀家都是为了你好！“
皇帝摸了摸火辣辣的脸颊，竟笑了：“为了朕好？那请皇额娘告诉朕，现在您阻拦朕废后，是为了朕好，还是为了乌拉那拉氏的好？“
太后胸口剧烈起伏，忽然捂住心口，面色痛苦地倒回榻上。皇帝下意识上前一步，却又硬生生停住。
竹息闻声冲进来，见状大惊：“太后娘娘！快传太医！“
皇帝站在原地，看着宫人们慌乱地进进出出，眼中怒火渐渐冷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意。
寿康宫外，沈眉庄扶着采月的手缓步而来。她今日特意梳了端庄的牡丹头，发间一支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是三日前太后赏赐的，说是见她侍奉汤药尽心，特意从私库中取出的珍品。
“小主，听说太后娘娘凤体违和，咱们这时候来请安，会不会...“采月小声提醒。
沈眉庄轻抚发簪，温婉一笑：“正因太后不适，才更该来侍奉。“她顿了顿，“前几日太后赏的安神汤方子极好，我照着又熬了一剂带来。“
刚踏入殿门，沈眉庄便察觉气氛凝重。宫女太监们神色慌张地进进出出，内殿传来太后痛苦的呻吟声。她心头一紧，加快脚步转过屏风，眼前的景象让她惊在原地——
太后面色惨白地倒在凤榻上，竹息姑姑正扶着她的背顺气；皇帝背对殿门而立，明黄龙袍上还带着雨水的湿痕；地上茶盏碎片四溅，显然方才经历过一场激烈的争执。
“太后娘娘！“沈眉庄惊呼一声，顾不得行礼，快步上前跪在榻边，“您怎么了？太医可曾来过？“
太后虚弱地睁开眼，见是沈眉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却说不出话来。
沈眉庄转向皇帝，见他面色铁青，眼中怒火未消，壮着胆子劝道：“皇上，太后娘娘近日身子一直不好，臣妾不知是何原因争吵。但是太后娘娘的病一直……“
话音未落，皇帝的目光猛地钉在她发间。那支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簪在宫灯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
皇帝的眼神骤然变得可怕。沈眉庄还未反应过来，只见皇帝一步上前，伸手就朝她发髻抓来。
“皇上！“采月失声惊呼。
“咔嚓“一声，发簪被粗暴地拽出，扯断几缕青丝。
沈眉庄吃痛低呼，发髻顿时散乱半边。她惊恐地抬头，正对上皇帝燃烧着怒火的眼睛。
“这簪子从何而来？“皇帝的声音冷得像冰。
沈眉庄浑身发抖：“回、回皇上，是太后娘娘前日赏赐...“
“赏赐？“皇帝冷笑一声，转向太后，“皇额娘好记性！这是您怀十四弟时最心爱的簪子，当年朕躲在窗下偷看，见您日日戴着它抚摸肚子。“他声音陡然提高，“如今竟赏给一个贵人？“
太后挣扎着要起身，却被一阵咳嗽打断。
沈眉庄这才明白自己无意中触了逆鳞，慌忙叩首：“臣妾不知此簪来历，冒犯天颜，罪该万死...“
皇帝充耳不闻，死死盯着手中簪子。
记忆中那个寒冷的冬日又浮现在眼前——六岁的他偷偷跑到额娘宫外，透过窗缝，看见额娘正对着铜镜试戴这支簪子，手轻轻抚摸着隆起的腹部，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笑容...
“啊——“
一声痛呼打断皇帝的回忆。只见沈眉庄突然捂住腹部，脸色煞白地瘫软在地，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
“小主！“采月扑上去扶她，却见沈眉庄月白色的裙裾上已晕开一片暗红。
“血...血！“采月吓得声音都变了调。
太后强撑着抬头：“快...快传太医...黄嗣……“
“不必传了。“皇帝冷声道，“章太医不是正在偏殿候着么？让他进来。“
章弥提着药箱匆匆入内，见这混乱场面也是一惊。他先为太后诊了脉，又转向地上的沈眉庄。
沈眉庄已疼得意识模糊，只觉小腹如刀绞般剧痛。章弥搭上她的手腕，片刻后脸色大变，颤颤巍巍的禀报……：“皇上，沈贵人这……并无孕脉……！“
殿内霎时死寂。
“你说什么？“皇帝的声音危险地低沉下来。
章弥额头抵地：“微臣不敢妄言。这时章太医才缓过神来，他知道他又卷入了后宫娘娘争宠的漩涡中。
沈眉庄闻言如遭雷击，挣扎着抬头：“不...不可能.……臣妾是有孩子的……不可能……“
皇帝一把抓起她的手腕，“沈氏！！！！！？“皇帝震怒，脸上青筋暴起。
沈眉庄面无人色，泪水夺眶而出：“臣妾真的不知......臣妾没有欺瞒皇上……“
“好一个不知！“皇帝甩开她的手，眼中怒火更盛。
太后虚弱地出声：“皇帝...此事蹊跷...且查...“
“查？“皇帝冷笑，“证据确凿还要查什么？“他转向章弥，“你确定是并无喜脉？“
章弥伏地：“微臣以性命担保，并无喜脉……只是沈贵人吃了寒气过重的食物，才导致的腹痛。“他犹豫了一下，“按理说沈贵人若有孕，那应该每次请安把脉的太医在医案上都有所记载的……...“
沈眉庄突然想起什么，强忍疼痛道：“皇上明鉴...臣妾一直由江太医请脉。“
“江太医？“皇帝眯起眼睛，“苏培盛，立刻去太医院传江诚！“
苏培盛领命而去，不多时慌张返回：“回皇上，江太医今日告假，家中仆役说他一早出了城，说是...说是回乡探亲...“
殿内一片哗然。
皇帝怒极反笑：“好，好得很！沈氏，你还有何话说？“
沈眉庄已疼得说不出完整句子，只能摇头流泪。她不明白，明明自己觉得还尚在腹中的孩子怎么会没了……怎么可能？把不出来未曾有孕呢。难道是那碗淳儿送来的补药...……
“皇上...“她拼尽最后力气，“有人...有人害臣妾...“
皇帝一脚踢开她的手：“贱人！事到如今还敢狡辩！来人，传朕旨意，贵人沈氏，行为不端，假孕争宠，即日起废为常在，禁足存菊堂，非诏不得出！“
“皇上！“太后挣扎着要起身，“此事...“
“皇额娘好生养病吧。“皇帝冷冷打断，“后宫之事，不劳您费心了。“说完，他看也不看地上奄奄一息的沈眉庄，大步离去。
沈眉庄眼前一黑，彻底昏死过去。恍惚间，她听见太后急怒攻心的咳嗽声，听见采月撕心裂肺的哭喊，听见章弥假惺惺地说“微臣这就开方子止血“...最后，一切归于黑暗。
存菊堂内，沈眉庄幽幽转醒时已是三更天。下身仍隐隐作痛，但已不再流血。她茫然地望着熟悉的帐顶，一时分不清是梦是醒。
“小主...“采月红肿着眼睛凑过来，“您终于醒了...“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发簪、腹痛、太医的诊断...沈眉庄猛地抓住采月的手：“我的身子...到底...“
采月泪如雨下：“章太医说..没有，小主，您喝点止痛药就好了...可是小主，您明明...“
“嘘...“沈眉庄虚弱地制止她，“隔墙有耳。“她眼中闪过一丝清明，“去...去请温太医...“
“可是皇上下了禁令，不许任何太医为您诊治...“
沈眉庄闭了闭眼，两行清泪滑落鬓角。
她终于明白了——从太后赏簪，到淳儿赠药，再到今日恰好的“小产“，全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局。
“采月，“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把那支簪子...收好...“
那是她唯一的证据，证明今日之祸，始于太后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