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香花开
王妈是季羡林叔父家的保姆,她无微不至地照顾季羡林的生活,与季羡林结下了母子似的情谊。
王妈是乡下人,干了半辈子庄稼活儿,后来丈夫死了,儿子逃荒到关外。她孤苦伶仃,只好到济南谋生,季嗣诚把她请到家里来料理家务。季羡林后来回忆说:“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到我们家里来的。当我从故乡来到这个大都市的时候,我就看到她已经在我们家里来来往往地做着杂事。那时,已经似乎很老了。”“她特别注意到我衣服寒暖。在冬天里,她替我暖,在夏夜里,她替我用大芭蕉扇赶蚊子。”总之,季家做饭、洗衣服、扫地、擦桌子那些琐琐碎碎的活儿,全给王妈一个人包了。在初秋的暴雨里,她提着篮子出去买菜;在严冬大雪的早晨,她点着油灯起来生炉子,冷风把她的手吹得红萝卜似的开了裂,露出鲜红的肉来。王妈还有一些季节性的工作。每到夏末秋初,当院子里夜来香开花的时候,她就像孩子似的,手忙脚乱地数那些盛开的花朵。当然,在夏夜里,她的主要活计是搓麻线,准备纳鞋底,给主人家做鞋,干这活儿都是在晚上。吃过晚饭,一家人坐在院子里乘凉,在星光下、黑暗中,随意说着闲话,这也正是王妈搓麻线的时候。她那一双长满了老茧的手,看上去拙笨得很,十个指头又短又粗,像老的树枝子,但每当这时,借着从窗子里流出来的微弱的灯光,但见她的手指显得异常灵巧美丽。那些杂乱无章的麻在它的摆布下,服服帖帖,要长就长,要短就短,一点儿也不敢违抗。这一双手左旋右转,只见它搓呀搓呀,一刻也不停,仿佛想把夜来香的香气也搓进麻线里似的。王妈的这一双手,季羡林是熟悉的,它同自己母亲的那一双手多么相像啊!他总想多看几眼,看着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王妈就把他抱到屋里去。半夜醒来,季羡林看见她手里拿着大芭蕉扇给自己驱赶蚊子,在蒙蒙眬眬中,扇子的声音好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似的。有时,季羡林从飘忽的梦境里醒来,看到窗纸上微微有点儿白;仔细一听,就有嗡嗡的纺车声,混着一阵阵夜来香的气味飘进屋来;倘若走出房门,就可以看到一盏油灯放在夜来香花丛的下面,昏黄的灯光照彻了小院,把花的高大支离的影子投在墙上,王妈坐在灯旁纺着麻线,她的影子也被投在墙上,和着花的影子晃动。
人是需要倾诉的。在季家能听王妈倾诉的只有一个小喜子。闲下来的时候,王妈总爱跟他说话。她告诉他,她的丈夫是村里唯一的秀才,但没能捞上个举人就死去了。她被家里的妯娌们排挤,不得已才出来当佣工。她有一个儿子,因为在乡里混不上饭吃,便到关外做买卖去了,有个媳妇还住在这城里。她又说,她年轻的时候怎样刚强,怎样有本领,但谁知道,在垂老的时候又被迫出来谋生。同样,在季羡林看来,王妈也是家里唯一可以听他倾诉的人,他向王妈述说他的老家官庄、他的母亲和小伙伴们。
王妈把暮年的希望都放在儿子身上。季羡林替她写过几封信。有一年夏天,王妈的儿子来信了。信里说,他在关外辛苦几年挣的钱都被人骗走了;他因为生气,现在正病着。信的末尾说:“倘若母亲还要儿子的话,就请汇钱给我回家。”听季羡林读完信,王妈连叹了几口气,没说什么话,但脸色却更阴沉了。后来有一个星期日,季羡林从学校回家,看到一个个头儿很高的黄瘦中年汉子在家里帮着搬家具。这就是王妈的儿子。几个月以前王妈把积蓄了多年的钱都汇给他,现在他从关外回来了,带回来的除了一床破棉被以外,就剩了一个病身子和一双连霹雳都听不到的耳朵。但他终究是个活人,终于回到家里来了。不久,媳妇也不知从哪里找了来,于是一个小家庭就组成了。儿子显然不能再干重活了,但是,想吃饭除了出卖劳力之外又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季羡林第二个星期日回到家里的时候,看到她的儿子咳嗽着,说话打着手势,一出一进地挑着满桶的水卖钱。可是,儿子常生病,又聋得很,虽然每天拼命挑水,却连肚皮也填不饱,结果呢,旧病没好又添了新病。媳妇又学上了喝酒抽烟的毛病,丈夫自然不能满足她,她竟跟着别人跑了。王妈早起晚睡侍候别人挣来的钱,以前是锁在一个箱子里的,现在却换成米面,填充儿子的肚皮。她为儿子的病焦躁不安,又生媳妇的气,但是没有办法,只好终日叹息。儿子病的次数多起来,而且越来越厉害,几天不能挑水,家里没了柴米,王妈只好以泪洗面。没过多久,她也病了,眼睛蒙上了一层白膜。但她并不想死,请来了巫医,供神水,喝符,用大葱叶包起七个活蜘蛛生生吞下去。为了治病,她几乎什么办法都用上了。几个月以后病是好了,她却只剩下了一只眼睛,而且更衰老了,腰佝偻着,剩下的那只眼睛似乎也没有什么大用,走路时只能用手摸索着,干活也十分吃力。
1930年夏天,季羡林离开济南到北平求学。在大学里,他时常想到王妈,日记里也常提到王妈。王妈怎么样了?后来他才知道老人已经回老家了。原来,她正要带着儿子回老家去养病的时候,儿子竟然经不起病的摧折死去了。在严冬的大风雪里,在灰暗的长天下,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坐在独轮小车上,带着独子的棺材回故乡去。车走上一个小木桥的时候,忽然翻下河去,老人掉进水里,被人捞上来的时候,浑身都结了冰。王妈在那穷僻的小村里孤独地活着,剩下的一只眼睛也哭得失明了,房子卖给了别人,借住在亲戚家里,处在贫病的煎熬中。1933年9月23日,季羡林在清华收到秋妹的信,信中说王妈死了。季羡林怀着满腔的悲哀,回忆起那闷热的夏夜,夜来香悄悄地绽放,小小的院子里弥漫着醉人的幽香。王妈在昏黄的灯下纺着麻线,她的影子伴着夜来香花的影子在晃动……她是那样辛勤劳作,然而命运多舛,凄惨悲怆,与鲁迅笔下的祥林嫂有何两样!季羡林怀念王妈,他写了一篇散文《夜来香开花的时候》,发表在1935年10月2日的《益世报》副刊上。文中写道:
第二年暑假我回家的时候,就听人说,王妈死了。我哭都没哭,我的眼泪都堆在心里,永远地。现在我的眼前更亮,我认识了怎样叫人生,怎样叫命运。——小小的院子里仍然挤满了夜来香,黄昏里我仍然坐在院子里的竹床上,悲哀沉重地压住了我的心。我没有心绪再数蝙蝠了。在沉寂里,夜来香自己一闪一闪地开放着,却没有人再去数它们。半夜里,当我再从飘忽的梦境里转来的时候,看不到窗上的微微的白光,也再听不到嗡嗡的纺车的声音,自然更看不到照在四面墙上的黑而大的影子在和着历乱的枝影晃动,一切都死样的沉寂。我的心寂寞得像古潭。第二天早晨起来的时候,整夜散放着幽香的夜来香的伞似的黄花枝枝都枯萎了。没了王妈,夜来香哪能不感到寂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