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5章 85.子不肖父
官道上黄尘漫卷,枯叶如蝶。
马蹄踏碎秋光,杨过三人疾驰百余里,终究不忍再催逼坐骑,渐渐勒住缰绳。
溪流蜿蜒处,
日正当空,粼粼波光里飘着几片金箔似的枫叶。
小龙女接过杨过递来的水囊却不饮,素绢广袖随风轻扬:“过儿?”她指尖抚过少年微蹙的眉峰,“眉头再这么皱下去,可就回不来啦。”
杨过恍然回神,对上那双映着天光的眸子,忽然觉得满腹心事都成了透明的琉璃。
他执起小龙女的手贴在颊边,苦笑道:“我在想,父亲当年该是怎样多疑的性子......”将裴断鸿自称杨康心腹,别人却全都不知的事细细道来。
说到四大客卿与裴舵主的微妙关系时。
杨过语速渐缓,继续道:“可若非裘千仞默许,这般瞒天过海,岂能成事?是以,裘千仞怕是故意让裴断鸿留在终南山,好将他跟他手底下的弟兄分开……”
小龙女听得一知半解,面上渐有茫然之色,偏头望他,发间玉簪垂下的银穗轻晃,似是檐下的霜冰,微微泛着光,问:“过儿,他们既是同撩?何苦彼此猜忌?这样绕来绕去,瞒来瞒去,不觉头疼吗?”
闻言。
林侍女倚在溪边青石上,险些呛了茶水。这徒儿自幼长居古墓,怎知人心险恶?冷眼瞧着杨过眉宇间暗藏的机锋,暗道:“你那太子爹疑心重,我瞧你小子疑心怕是要更重,若非你小子本性纯良,怕是要搅得江湖血雨腥风。”
“师祖可是觉察异样?”杨过蓦然回首,目光如剑。
溪畔芦苇无风自动,惊起几只寒鸦。
“咳咳......”
林侍女以袖掩面,暗惊少年耳目之灵,感知之敏。
小龙女已飘然近前,素手轻抚她背心,真气如春泉汩汩。
老妇人心头一暖,却又忧这痴儿太过纯善。
……
这一日。
杨过三人及至武当山下。
酒旗招摇处。
说书人正口沫横飞:“却说那东邪黄药师,为救红颜单剑破紫霄!拂尘对玉箫,太极斗落英,直打得云海翻涌......“
满堂茶客屏息,却见说书人醒木一收,“要知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楼上雅间。
杨过把玩着竹筷,摇头轻笑:“黄岛主若听得这般编排,怕是要掀了这茶馆。”
话是这般说。
他心下也不免好奇接下来是怎生回事,跟林侍女、小龙女打了个招呼,起身打听,待到回来时,神情甚是古怪。
林侍女不悦:“怎生回事,别吊胃口。”
杨过哑然,
便将后半段故事道出。
原是黄药师一路打上了紫霄宫之后,胜负未知。
只是,东邪离开之际,不仅带走一个妙龄美道姑,张三丰还亲自相送。
这倒也足够引人遐想。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说不明白。”林侍女轻轻摇头。
杨过甚是赞同,想到这几年关于张三丰的各种传闻,不禁感慨:“黄岛主武功独步武林,难觅敌手,这位张真人能与他老人家打上一架,只怕武功也差不到哪里去。”
林侍女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这时,青瓷碗中茶水漾起细纹,她似有所觉,凝望窗外。
——四条人影在街角倏忽隐现。
林侍女撂下茶盏,盏底在木桌上叩出轻响:“那四条尾巴跟了几百里路,老身这把骨头可经不起这般折腾。”斜睨杨过,淡淡道:“小殿下莫非是要学汉宣帝故智,来个微服私访?”
闻言。
杨过大是尴尬,就听得林侍女道:“今个就在镇上歇息,那四个人,你自个拿出个主意来,总不能叫他们真这样,一路莫名其妙的跟到底。
龙儿,走,为师带你去投宿。”
“……”
小龙女瞧了瞧杨过,又瞧了瞧师父,轻轻点头,口中道:“过儿,那你快点来。”
“好。”
杨过颔首,回以微笑,心下则是有些无奈,他也不是没让那四煞回去,只是……
…
数日前。
火舌舔舐着夜色。
火星子噼啪迸溅在唐链晃动的铁链上。
他握着烧红的树枝在灰堆里画圈,川音裹着焦糊味:“龟儿子滴差事,哪赶得上终南山安逸?白日里晒得骨头酥,夜里逗弄小青竹......”铁链忽然缠住哑女脚踝,青衣少女急得比划手语,耳垂红得能滴血。
“老娘迟早把你那狗爪子剁了喂王八!”薛啼鹃腕间铃铛骤响,十二枚暗青子钉入唐链脚前三寸。
老四讪笑着缩回铁链,却见三姐柳眉倒竖:“再犯浑,老娘把你那风流舌头绞成腊肠!”
薛啼鹃不悦瞪着他,见他有发火的意思,冷笑连连,道:“小老四,你这出来逛一圈儿,心都耍野球了,我要把这事儿跟老大说,你看老大扒不扒你的皮。”
“咳咳……老三,不,三姐,我滴亲三姐,老弟晓得错咯,你千万莫跟老大讲嘛。小二姐,你帮我劝一哈三姐噻。”唐链直接认怂。
“哼!你自个听哈,你这话讲得对头不?”
闻言。
唐链先是一愣,想起哑女不会说话,讪笑着自己抽自己嘴巴。
“侏儒僧”洛鳌盘坐在树桩上,活像尊镀了金漆的小弥勒佛。
他笑呵呵的,正欲说话,忽见林间惊起寒鸦。
四人倏然起身,铁链铜铃尚未作响,玄衣少年已踏着月华立在篝火边缘。
“属下薛啼鹃,恭迎小殿下!”
薛啼鹃单膝砸地,其腰间挂的大小不一唢呐,未发出半点声响,好似浸在蜜里般凝滞。
侏儒僧跟唐链也连忙报上姓名。
哑女青竹垂首盯着自己绣鞋上跳动的火光,忽觉一道目光扫来,慌得将哑语手势比成了并蒂莲花。
杨过剑眉微蹙,并知道这姑娘是什么意思,就听得薛啼鹃道:“小殿下,小二姐叫青竹,是个哑的,还请殿下多担待。”
杨过恍然,想着这小姑娘生的如此清秀,偏生是个哑的。
有此缺陷,只怕幼时还遭受过不少白眼,联想到上一世自己断臂,所受的指指点点,不禁感到同病相怜,生有同情。
他叹道:“四位请起吧。”
几人互相瞧了瞧,见到薛啼鹃起身,才跟着起身。
“你们不留在终南山,跟着我们作甚?”
“请小殿下恕罪哈,属下等奉东宫钧旨,要在小殿下身边好生护卫,半步都不能离身。”薛啼鹃道。
“……”
杨过无言,有些怀疑,杨康是不是让他们来监视他,
想到那裴断鸿,自称杨康心腹,而别人却是一副丝毫不知情的样子。
杨过心下更是疑云遍布,只觉这四人中,定然是有杨康眼线,眸光掠过时,瞧的他们四个肌肤发寒,惴惴不安。
“姑娘姓薛……对吧?”
杨过瞧出这女子隐隐有为几人之首的意思,便瞧向她,指尖氤氲纯阳真罡,轻轻一戳山壁,剑气纵横,便如刀切豆腐般,轻松切入其中,山壁周遭顷刻焦黑一片。
他淡淡道:“薛姑娘觉得,杨某可需他人相护?”
四人面面相觑,不由吞了吞的口水,皆是骇然。
他们不清楚杨过性情,却知道杨康是什么的脾性,忽觉秋风掠过脖颈,卷着焦味钻进衣领,寒意彻骨。
薛啼鹃盯着岩壁上冒烟的指洞,喉头发紧:“小殿下武功盖世,剑压群邪,本来确实不需要我们四个没啥子本事的人跟着。只是……我们这些人…也仅仅是听上头命令办事儿……”
杨过沉默半晌,也知道他们是夹在中间做人,实在为难,自己又无甚损失,何必逼迫他们?
他眸中映着跳动的篝火,缓缓道:“我爹是何等样人?”
铁链当啷落地。
唐链盯着自己靴尖结结巴巴:“太子殿下…礼贤下士,人品…十分…十分的英俊潇洒。”
侏儒僧的光头沁出汗珠:“殿下雄才大略...最是...最是疼惜人才......”
“太子爷...玉树临风...那个...体恤下情,还有慷慨大….”
薛啼鹃正说着,青竹忽然拽了拽她衣角,纤指在空中画出个扭曲的“仁“字。
三人如蒙大赦连声附和。
杨过嘴角抽了抽,墨青长袍卷着落叶消失在密林深处。
“瓜娃子!”
唐链踹飞一块燃木,不忿叫道:“老子夸他爹还夸出错咯?”
薛啼鹃望着青竹在地上写的“侠“字,福灵心至,突然打个寒颤:“闭嘴!没见小殿下指尖的本事?那是能把人天灵盖掀了当酒碗使的,你自个儿不想活了,别连累老娘跟小二姐!”
唐链张了张嘴嘴巴,跟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萎了下来,不再吭声。
夜枭在枝头发出讥笑,
篝火噼啪声里,混着洛鳌的沙哑嘀咕:“还真有儿子不像老子的,龙生九子,子子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