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人(“新人类”系列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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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复活

1

这儿是土阿莫土群岛的马鲁特阿环礁岛,位于南太平洋辽阔的洋面上。按照史前人类所定并且至今还在使用的坐标系统,它位于南纬22.5度,西经135度。岛上有一个漂亮的岩洞,这在珊瑚礁岛上是比较罕见的。洞的出口隐没在100米深的海平面之下。顺着暗黑色的巷道往前游,各种各样的鱼儿在周围飞快地闪躲着,不时发生一次轻微的冲撞。前边水域的颜色逐渐变淡,一丝怡人的蓝色慢慢渗进来,逐渐浓烈,最终充盈了整片水域。然后你就可以从水中探出脑袋,呼吸一口略带潮气的新鲜空气了。

这是一个不大的岩洞,一缕阳光从上方一个小洞射入,照亮了洞内的水面和五颜六色的洞壁。水面大致呈圆形,方圆五六十米——或者按海豚的旧说法,有30只海豚那么长。这会儿,圆形水面几乎被海豚们布满了——当他们陆续抵达这里后,都迫不及待地冲出水面,用尾巴搅动海水,把大半个身体露出水面,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洞内的一切。

这儿是雷齐阿约的停灵之地,也是海豚人和海人共同的圣地,一般是不允许无关人员进入的。海豚人和海人都不愿打扰雷齐阿约的宁静。

老族长索吉娅最后一个赶到。她探出脑袋看看,族人已经到齐了。周围是族群中阿姨族的几位:40岁的索其格、35岁的索明苏、25岁怀有身孕的索云泉,等等。阿叔族的几位照例聚在外圈,有岩天冬、岩奇平,他们以男人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这边。他们都是外来者,是阿姨族几位雌海豚共同的丈夫。当然,他们与这个族群没有血缘关系,岩奇平甚至不是飞旋海豚而是热带斑点海豚。

族群的中心是青春女族,无论什么时候,她们总是海豚人注目的中心。而中心的焦点是索朗月,今天的主角,一只24岁的漂亮雌海豚。她的女伴,16岁的索迪莱和索西西,叽叽喳喳地围着她,说着女孩子永远都说不完的话题。青春男族的盖吉克和盖利戈则一直在她们周围游动,努力博得索朗月姐姐的注意。而索朗月则一直沉默着,用外表的平静来掩盖内心的起伏。索吉娅知道,盖吉克和盖利戈一向与索朗月姐姐十分亲近,而且他们能在一块儿相处的时间已经不长了。

两名青春男族都快满16岁了,按照海豚人的风俗,他们将在16岁举行成年仪式,然后就会离开他们生长于斯的族群,永远不再回来。虽然这会儿他们与索朗月亲密无间,但在离开族群之后,假若再与亲人相遇,他们会视之如陌路——并不是他们薄情,而是由基因神力所决定的,是海豚不进行近亲婚配的保证。他们会加入其他没有血缘关系的族群中,成为那里的阿叔族,与那里的雌海豚婚配。

当然最活跃的还是童族的小家伙们,这些未满10岁的孩子还没有自己的正式名字,不论雌雄都以乳名相称:阿虎、阿鹿、阿羊、阿犬……全是以人类(两条腿人类)所熟悉的动物命名。这是从女先祖覃良笛那儿传下来的习俗,也许女先祖是以此来寄托她的黍离之思?在那次灾变中,这些哺乳动物种族和人类一样,在几天之内全部灭绝了,如今他们的名字只是海豚人从人类先祖那儿继承下来的空洞名词。几名童族在小小的水池里发疯般地环游,溅得水花四起。有时他们会冲进阿姨族或阿叔族的圈子,冲进青春女族的圈子,用尖尖的吻部撞击她们,甚至合力把索朗月抬起来抛出水面。大人或准大人们都宽容地对待他们的胡闹。

索吉娅今年64岁,这在海豚人中是罕见的高龄了。在史前时期——在雷齐阿约还未点燃海豚的文明之火时,飞旋海豚的岁数一般只有二十几岁。现在海豚人的寿命已经大大延长,几乎接近两腿人的平均寿命。她记得,雷齐阿约长眠之时是55岁,而他的助手覃良笛(也许还是他的妻子,但口传历史中对于这一点说得比较含糊)在他长眠后又为新人类操劳了25年,去世时75岁。

她的小小族群今天是6500万海豚人的代表,来这里恭迎雷齐阿约的复活。“雷齐阿约”这一称呼是海豚人语言和海人语言的混合体,意思是“赐予我们智慧者”,他是万众敬仰的先祖。288年前,即两腿人纪元的公元2020年,当死亡之光不期而至时,他和女先祖覃良笛共同创造了海人和海豚人。然后,在270年前,雷齐阿约在女先祖的帮助下进入冷冻,长眠至今。女先祖去世时曾留下遗嘱,说冷冻装置的核能源至少能维持300年,因此,如果海豚人愿意的话,可以让雷齐阿约在300年内复活,与他的后代相见,再由他自己决定此后的人生。不过覃良笛的遗嘱只是建议而不是圣令,是否让雷齐阿约复活要由海豚人和海人大会来决定。她在遗嘱中还说了这样一句话:

“也许,不去打扰雷齐阿约的安静也是一种好的选择。”

这次雷齐阿约的复活主要是由索朗月促成的。这会儿她没有理会童族的嬉闹和女伴的絮语,把激动和亢奋埋在沉静之下,聪慧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岸上。那儿有一口透明的水晶棺,几根管线从水晶棺内引出去,连在不远处的冷冻装置上,棺里是雷齐阿约被冰冻的身体。索朗月是历史学家,也是海豚人大会任命的这一届的雷齐阿约守护人。在5年任期中,她的目光已无数遍地扫过雷齐阿约的身体。他离开这个世界已经270年,陆生人类离开这个世界则更早一些,因此在一般海豚人的记忆中,“人”(两腿人)只是被时间大潮冲淡了的一个概念。但对于索朗月来说,至少雷齐阿约是一个活生生的个体。

那是一个55岁的健壮男人,拥有白皮肤、褐色头发、高高的鼻子、凸出的耳郭、四条粗壮的胳膊和腿,还有奇特的手指和脚趾、胸毛和阴毛、外露的生殖器。对于看惯海豚优美简洁的流线型身体的目光来说,人的体形实在太奇特、太丑陋了。海人的身体则与雷齐阿约非常相像,除了脚掌带蹼。在海豚人社会中,海人身体的丑陋和他们在水中的笨拙一向是被善意嘲弄的对象。当然,海豚人很有分寸,从不把这些嘲弄指向他们敬仰的雷齐阿约和覃良笛。

只有索朗月和其他人不同,唯有她能发自内心地、而不是出于礼貌地欣赏这具躯体的健壮美。海豚人没有继承两腿人的文字,没有书籍、光盘这类信息载体,但他们继承了两腿人的文化,这些巨量信息就储存在6500万个海豚人的“外脑”中,而历史学家的工作就是随时翻检和整理这些信息,并把新的内容(历史、文学和科学)加进去。这些信息是由两部分组成的,一部分来自鲸(鲸是海豚的表兄弟)歌和海豚之歌——由于年代久远,它们都是一些虚化的传说;一部分来自雷齐阿约和覃良笛所传授的两腿人的文化,是真切而没有变形的。无疑,后者是海豚人信息库的主体。

海豚人自273年前诞生以来,一直是浸淫在两腿人的文化中长大的。以一个历史学家的眼光来看,海豚人的人格不是浑圆无缺的,他们过于突兀地接受了一个高度发达的文明,难免留下明显的痕迹。比如,当海豚人通过信息库欣赏史前人的文学作品时,他们能够理解以下这些对女性美的赞颂:齿如编贝、目光盈盈、皮肤柔嫩等;但你如何欣赏另一些描写呢,诸如乳胸高耸、丰臀细腰、双足玲珑等。海豚人绝不会欣赏这些在游泳中十分累赘的东西,而最能体现女性美貌的豚尾在陆生人的文学作品中却从未涉及!海豚人总是觉得,陆生人的审美水平是大大可疑的。

但索朗月没有想到,在对史前人信息长期的翻检和浸润中,她不知不觉地被同化了。她读过丹麦小人鱼的童话:一个长着尾巴而不是双腿的小人鱼(和自己的身体十分相像啊)无望地爱上了一个陆生人王子。当小人鱼浮在水面上眺望大船上的王子时,当她趴在岸边观看王子和公主散步时,她的心在碎裂。小人鱼渴望自己也长出白皙修长的双腿,在百花丛中轻盈地移步,哪怕每走一步都像是走在尖刀之上。

之后,当索朗月俯在水晶棺上审视雷齐阿约的面容和身体时,她也能体味到这种心痛如割的感觉。现在,这个男人马上就要醒来了,如果他没有异议的话,他就会成为自己的丈夫。

一只弗氏海豚的脑袋露出水面,这是海豚百人会的现任长老弥海。蓝灰色的脊背,粉红色的肚腹,背的中部是一片三角形镰刀状的背鳍,一条黑色带状的纹路从眼睛一直延伸到尾部,这是弗氏海豚最明显的特征。当年,蒙雷齐阿约做了智力提升的海豚种族有飞旋海豚、热带斑点海豚、弗氏海豚和宽吻海豚,也有少量的真海豚、白海豚和北极的白喙海豚。他们分别形成了自己的族群,再组合成宽松的海豚人社会。各个族群维持着自己的习俗,有的实行一夫多妻制,有的奉行泛式婚姻,有的则固定配偶。各个族群的头人有雄性也有雌性,再由头人们选出百人会。大多数情况下,百人会的长老是一位年长的雌海豚,不过这一任是雄性长老。

弥海看见了索吉娅,游过来用海豚共同语问候:“你好,索吉娅头人。”

“你好,弥海长老。”

“御手杰克曼呢,还没有到?”

“没有,马上就会到了。”

“索朗月呢?啊,在那儿,我看到了。她是个好姑娘,既雍容大度,又惊人地漂亮。我想雷齐阿约会选她做妻子的。”

索吉娅露齿一笑,浮在水面的鼻孔喷出两串水珠,“我可不敢说,谁知道呢,雷齐阿约也许更喜欢有两条腿的同类。”

“哦,对了,海人为雷齐阿约选的妻子也定下了,就是御手杰克曼的女儿苏苏,一个18岁的漂亮姑娘,也是个好姑娘。”

索吉娅点点头,“我已经知道了。”

女先祖覃良笛的遗嘱中说:“如果你们决定让雷齐阿约复活,就为他挑选一个妻子吧。否则,他一个人走进300年后的世界,实在太孤单了。”海豚人能从女先祖的遗嘱中触到她的悲悯和苍凉,触到她对雷齐阿约的浓浓情意。所以,尽管信息库中没有提到覃良笛与雷齐阿约的关系,但他们大都把她认作雷齐阿约的妻子。

十天前,弥海主持了一次海豚人公意大会,有1024个海豚人族长参会,还有更多的代表用低频声波参与了远距离投票。两条腿的海人也派代表列席了会议,其中有御手杰克曼的儿子约翰·杰克曼。开会的动议是索朗月提出的——让雷齐阿约提前30年醒来,她渴望成为雷齐阿约的妻子。她说:虽然现在距离女先祖定的期限还有30年,但一个已长眠270年的人不会在意提前30年醒来。可是,对于索朗月来说差别就大了,30年后,她会变成一个老妇,甚至已经成了虎鲸的食物。她希望把自己最美好的韶华献给雷齐阿约。

会议的气氛多少有些微妙。唤醒先祖并为他挑选一个妻子——这是没说的,这正是女先祖留下的遗嘱,是每个海豚人愿意做的事。但索朗月的发言中流露出她对“两腿人形态”的强烈欣赏,难免刺伤了海豚人的自尊。那是笨拙而丑陋的两腿人啊——看看海人的衰落就知道了。可以说,他们是雷齐阿约创造新人类时产生的次品。正是因为对这批产品的不满,雷齐阿约才重新造出了聪明敏捷的海豚人。不过,尽管对索朗月的发言稍有芥蒂,但他们都是平和宽容的人,没有把这些想法形之于色。只有一只雌性白海豚笑着说了一句:“索朗月妹妹,你是否也打算长出两条腿?”

会场上掠过一波轻笑声。海人小约翰(他正是和雷齐阿约一样的两腿人,只不过脚掌上长了蹼)当然听得出她的话意,冷冷地说:“那并没什么不好,也许雷齐阿约更喜欢与他体态相同的女人呢。说到这儿,我正要传达海人族长会的意见:海人也准备为雷齐阿约挑选一个妻子,因为在女先祖的遗嘱中并没有规定只为他挑选海豚人妻子。”

索朗月嫣然一笑,用玩笑口吻把这点不愉快掩盖了,“我没打算长出两条腿。即使愿意也做不到啊,我们早就拒绝并抛弃了两腿人的基因工程技术。至于海人妻子——我没什么意见。只要雷齐阿约同意,我会和这位女海人共同拥有一个丈夫。”

弥海和几位元老商量片刻,委婉地说:“索朗月,我想海豚人大会接纳你的动议是没问题的。这是女先祖的遗愿,也是每个海豚人和海人愿意尽的本分。我们都希望雷齐阿约醒来,看看他的子民,让他享受海豚人或海人妻子的爱。但问题在你身上,怎么说呢……我们都看过小人鱼的童话,大家都记得,小人鱼的结局并不美满——那位王子没有爱上她,最后她的灵魂变成了海上的泡沫。雷齐阿约毕竟是一个两腿人,也许他不会爱上一只海豚。即使他接受你为妻子——今天我们不妨把话说透——你们也不可能有性生活,不能生儿育女,你只能做他精神上的妻子。这些前景你都想透了吗?”

索朗月平静地说:“想透了,我只做我认为该做的事,至于结局——那是次要的事。谢谢弥海长老,我不会后悔的。”

“那好,我们开始投票吧。”

投票持续了四个小时,因为遍布各个大洋的海豚人族群要用低频声波参加投票。声波在水中的传播速度为每秒1430米(17摄氏度时),即每小时5148公里,而北极白喙海豚的领地距这儿有一万多公里呢,最后这个动议以全票通过了。现在,所有海豚人都在期待着雷齐阿约的醒来,怀着喜悦,也怀着敬畏。他是所有海豚人心灵中的上帝。当然,他在创造海豚人类时,使用的是科学的方法而不是耶和华的法术,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高大伟岸。

2

御手杰克曼来了。他是一个海人,海人在水中的灵活性远逊于海豚人,所以,对他而言,进洞时近千米的潜游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他从水中探出脑袋,大口喘息着。索朗月看见了,忙潜入水下把他托起来。杰克曼喘过气,笑着说:“谢谢。索朗月,好姑娘。”

杰克曼今年48岁,是海人御手中最出色的一位。御手是270年的海中生物进化自然形成的分工。女先祖在提升海豚智力后,曾为他们准备了用脑波控制的机械手,因为,尽管海豚在水中十分敏捷灵活,但没有手毕竟是一个很大的弱项。不过,后来这种机械手被淘汰了——海豚人不愿步人类的后尘,把自己束缚于机械的囚笼内。他们没有发展现代工业,保持着自然生态。他们学会了用口唇和鳍肢来做简单的工作,比较复杂的工作就由海人来做,形成了一个被称作“御手”的行当。当然,御手们也受到海豚人的供养和保护。

杰克曼游向岸边,爬上岸,海水顺着他赤裸的身体流下来。衰落的海人中仍有一小批“种族优越论”者,是从第一任海人首领阿格侬那儿延续下来的,杰克曼的儿子小约翰就是其中一员。他们坚持说,海人——而不是海豚人——才是雷齐阿约和女先祖覃良笛的嫡系后代。如果单从身体结构上说,他们说得并没错。海人和男女先祖很相像:四肢、大脑袋、凸出的鼻子和耳郭,有头发、胸毛和阴毛,外露的生殖器,女性有凸起的乳房,等等。他们只有两点与陆生人祖先不同:手足上的蹼和鼻孔上的瓣膜——这是雷齐阿约用基因手术为海人新加的,以便他们适应水中的生活。可惜,这种变革太不彻底了,海人们引以为傲的陆生人器官在水中游泳时都成了累赘。

不过,像小约翰那样偏激的海人毕竟是少数。现在大多数海人能平和地对待这件事。他们都承认海豚人更适合水中的生活——否则,雷齐阿约为什么在创造了海人后又要创造海豚人呢?当然,海人也有他们的优势,他们能上岸(短暂地)活动,能灵活地运用双手。虽然没有手的海豚人过得都很好,但作为一个社会,难免有用到御手的时候。雷齐阿约创造了两个种族,就是让他们发挥各自的优势。

就像今天,需要操纵复杂的冷冻和复苏装置让雷齐阿约复活,这就只有御手才能完成。杰克曼已经为此做了十天的准备。

杰克曼来到水晶棺边,默默地注视着棺内。雷齐阿约的表情仍如往昔一样平静,他并不知道自己今天就要苏醒。杰克曼心中沉甸甸的,这是他们的先祖啊,是海豚人、海人与史前人类的唯一联系。270年来,从没有人使用过这台机器,虽然有详尽的说明书,但说明书也不能保证百分之百的成功。而一旦失败,就永远没有挽回的可能了。

池内不再喧哗,20个海豚人都轻轻划动尾鳍,上半身露出水面,安静地观看杰克曼开始操作仪器。不过杰克曼没有立即动手,他回到岸边,向索朗月伸出手。索朗月知道他的用意,便借助他的手跃到岸上,再跃到她平时待的位置—— 一个稍高于水晶棺的平台上的凹坑,这儿有浅浅的水,可以保持她皮肤的湿润。她感谢杰克曼的细心,没忘记在手术前让她再看一眼雷齐阿约。因为,今天要么是他的新生,要么……是他的死亡——并且将是真正的死亡。

索朗月用目光再度细细密密地扫过雷齐阿约的身体,把那具强健美妙的身体存入记忆中。然后她跃下平台,再跃回水中,对杰克曼点点头:可以了,请开始吧。杰克曼又询问地看看弥海长老和索吉娅头人,这两人都用目光向他示意:开始吧,你一定会成功的。

杰克曼深吸一口气,按下装置上的“复苏”按钮。由核能转化的电流开始对水晶棺内加热,雷齐阿约的血液在冷冻前已经被抽出来,放置在一边。现在,这些血液首先被加热,然后泵回他的体内。水晶棺内弥漫着白雾,雷齐阿约的肤色开始转为红润,生命力一点一点地注入那具僵死的身体中。生命力真是自然界中最奇妙的东西了,它并不是超自然的神物,不是上帝的神力造成的,它只是复杂的物质缔合形式所自动产生的高层面形态的生命活力。但它又是确确实实存在的,没有它,这具身体只是普通的僵死之物;有了它,这具身体就是鲜活的生命。

杰克曼镇静地进行着各种操作,也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做好应对各种意外的准备。复苏过程进行得非常顺利。时间一点点过去,岩洞内只能听到海豚人轻轻划水的声音。忽然,雷齐阿约的一根手指轻轻动了一下,杰克曼紧紧地盯着看,没错,手指又动了一下。杰克曼压抑住狂喜,回头对索朗月说:“他醒了!”

3

意识的恢复是个极为艰难的过程。毕竟这具身体已经被冷冻270年了,在大脑作为“死物质”存在的时段内,140亿个神经元中的各个原子一直孤独地存在着,保持着微弱的振动,对周围漠不关心,无所事事,而且会将这种状态一直延续到宇宙末日。忽然,一个神秘的命令悄悄拂过黑暗的渊面,渊面上立即泛起了极微弱的涟漪。每个原子都苏醒了,意识到自己在神经元的位置,意识到自己在神经元中的功能。然后,神经元苏醒了,意识到自己在大脑中的位置,意识到周围神经元的存在。这个多米诺骨牌一直拓延下去,直到黑暗的渊面上开始有了第一缕微光。微光闪现着,产生又消失,消失又产生;它们慢慢加强,在某个区域连成一片,直到第一缕意识跃出水面。这些杂乱的意识脉冲开始拼凑出一个55岁男人的记忆。在这个记忆中,他不叫雷齐阿约,他的名字是理查德·拉姆斯,美国俄亥俄级战略核潜艇“奇顿号”的中校艇长。在美国国防部的军人档案中,他的年龄是37岁。这是地球遭受死亡之光摧残的那一年,此后所有的档案都停止更新了。档案中还记载着,他有妻子和一个女儿,家在佛罗里达州的坦帕市。父母也都健在,其父是美国军界很有影响的人物。他自己也是军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但那场灾变来了,世界上一切都被颠倒。后来……

在意识深处浮出一声叹息。他想关闭意识,重新回到黑暗中去。死亡其实是一种很惬意的状态,没有焦虑和挫折感,也没有压力。不过,他当然不会再睡去,冥冥中有更强大的声音在唤他醒来。于是,他努力聚拢意志力,把沉重的眼皮抬上去,再抬上去。

他终于睁开眼,对这个世界投去了270年来的第一瞥。

杰克曼大声向水中报喜:“他睁开眼了!”但棺中的拉姆斯没有听见他的喊声,虽然那是他熟悉的英语——久睡乍醒,他的感官还处于假死状态。他慢慢感觉到了周围的温暖,头上是一个水晶棺盖,现在,棺盖被无声无息地抬起,一张笑脸向他俯过来。那来自一个赤裸的男人,金发,胸前有金色的胸毛。那人笑着,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透过水晶棺壁,拉姆斯能看到非常熟悉的岩洞,一缕阳光从洞顶的那个小孔投射进来。这是下午五点的阳光,拉姆斯在这儿住了十几年,能根据那缕阳光的角度非常准确地判断时间。

拉姆斯的记忆真正苏醒了。他皱着眉头思索,怎么会突然睡着了呢?他刚刚在这儿接待了覃良笛,这是他俩决裂3年后第一次见面,是覃良笛主动要求的。拉姆斯用拥抱来欢迎她时,心想,但愿她此来确实是为了重修旧好,而不是为了政治上的权谋。可是现在覃良笛在哪儿?况且时间也不对呀,覃良笛进洞时已经是晚上七点了,他拿不准她是否会在这儿过夜,是否还会躺到自己的怀抱中。因为,3年来两人之间的猜忌已经很重了,这实在让人伤心。覃良笛坐下后,他为她倒了一杯淡水。覃良笛竟然迟疑良久,没把杯子送到嘴边。她强笑着说:“理查德,相信你不会在这杯水中做手脚吧?”

拉姆斯看着她,真是欲哭无泪!这就是灾变之后一直与他相濡以沫的女人吗?他们曾是那样志同道合,互相慰藉,互相鼓励,撑起传承人类文明的大业。在漫漫长夜中,异性的抚摸和话语曾是最有效的安慰。而现在……他夺过覃良笛手中的杯子,将杯中水一饮而尽,把杯子摔在地上,之后便保持着冷淡的沉默。

覃良笛迟疑一会儿,轻轻地走过来,从后面搂住他说:“理查德,请你原谅。也许……总有一天你会理解我的。”

拉姆斯叹了一口气,把覃良笛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还为她重新倒了一杯淡水。他不能和覃良笛闹翻,不管怎样,他们之间那场艰难的谈话一定得进行……可是,他怎么会突然睡着了呢?还有,洞中的44个海人孩子呢?岩洞里忽然多了一口水晶棺,一台不知名的装置,还有眼前这个陌生人。

他忽然如遭雷击,意识中蹦出两个字:冷冻!显然,他身后的那台设备是冷冻装置,他被冷冻在这口水晶棺中了。他挣扎着坐起来,那个俯身在水晶棺之上的中年人赶忙伸出手搀扶,目光中充溢着欣喜和敬畏。他的手上有蹼,鼻孔有瓣膜,自然是他和覃良笛创造的海人了。在这一瞬间,拉姆斯尽可能理清了思路。中年人的年龄估计在45岁到50岁之间,而他睡着之前,最年长的海人只有15岁。这么说他确实是被冷冻了,不管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反正他肯定被冷冻了至少30年。

他抑制住激动,平静地问:“你——是——海——人?”

他艰涩地说出这句话,语言仿佛也在漫长的岁月中被冻住了、锈蚀了,现在需要一个一个掰开。那人恭敬地垂着手,用英语答道:“是的,我是海人。”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岁数?”

“我叫默里·杰克曼,今年48岁。”

拉姆斯的思路和语言开始变得流畅了,“这么说,我这一觉至少睡了30年,对吧?”

杰克曼用复杂的目光打量着他,小心地说:“不是30年。雷齐阿约,你已经睡了270年。”

270年!将近三个世纪!震惊中,拉姆斯没有听清杰克曼对他的称呼——雷齐阿约,赐予我们智慧者。他从没听过这个称呼,因为这是在他“死”后才有的谥号。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应答。从第一个海人诞生起,他已经习惯了在他们面前扮演上帝,现在他很快重新进入了这个熟悉的角色。他很想问清自己的冷冻究竟是怎么回事,想问出覃良笛的下落——270年了,她当然已经死了,那么,她的遗体是否也被冷冻在某个地方?不过他没有问。他是上帝,上帝应该是无所不知的,他只能从侧面慢慢打听。他向洞内扫视一番,叹息道:“270年了,我和覃良笛坐在这儿谈话,好像还是昨天的事。”

不出所料,杰克曼接过了这个话头:“你被冷冻之后,女先祖又操劳了25年才去世。遵照她的遗嘱,我们对她的遗体实施了鲸葬。”

拉姆斯知道“鲸葬”是怎么回事:把遗体送给虎鲸做食物,这正符合覃良笛一贯倡导的“自然循环”。她死得倒是无牵无挂,从此和他幽明永隔,再没有重逢之日,他们之间的是非恩怨永远无法做最后的清算了。他沉浸在感伤和一种莫名其妙的恼火中,良久没有说话。杰克曼能够体会他的心情,一直耐心地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拉姆斯长叹一声,拂开这片感伤。杰克曼适时地说:“女先祖留下遗嘱,说这套冷冻装置可以维持300年,如果我们愿意唤醒您,可以在300年内做这件事,然后由你自己决定今后的人生要怎样过。今天我们冒昧地打扰了你的安静。”他的脸色转为庄重,“我,默里·杰克曼,海人的代表,在此恭候雷齐阿约的重生。”

这次拉姆斯听清了他的称呼:雷齐阿约。他不清楚这个称号的意义,但猜到这是他“死”后得到的美谥。他说:“谢谢你。看到我的子孙已经繁荣昌盛,我很欣慰。”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奇特的吱吱声,他举目四顾,吱吱声是从水中发出的,那儿有20只海豚的脑袋在仰望着他。当20只海豚的影像进入他的视野时,他的神经猛然被摇撼,这阵摇撼是如此猛烈,以至于他无法隐藏自己的情绪,回过头震惊地看着杰克曼。杰克曼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是想出棺来看清楚一点,便伸手把他从水晶棺中扶了出来。他浑身的关节都麻木了,手脚不听使唤,在杰克曼的搀扶下,他慢慢走到池边,坐在一张石凳上。水池中,一只中年海豚(拉姆斯常常分不清海豚的性别,雌雄海豚的外形相差不大)用尾巴搅动着海水,大半个身体露出水面,急促地吱吱着。杰克曼神色庄重地扶着雷齐阿约,聆听海豚人代表的欢迎辞。良久,他才觉察到雷齐阿约神色茫然,没有任何反应,看来他竟然听不懂海豚人的语言!他谨慎地低声问:“雷齐阿约,你是不是没听懂他们的致辞?”

正致辞的弥海长老也看出这一点了,中断了致辞,心中不免迷惑。海豚人口传的历史中,一直说这位白人男子是“赐予我们智慧者”,他创造了海人和海豚人,设计了两种人类的社会准则,教会海人说英语,教会海豚人说二进制的海豚人语——他怎么能听不懂呢?

雷齐阿约机敏地发现了两人的疑问——在他俩的眼里,似乎他应该能听懂海豚语——便顺势说:“270年了,长期的冷冻一定造成了某些大脑区域的失忆。很遗憾,我现在听不懂海豚人语言。”

杰克曼忙说:“没关系,我来为你翻译吧。这位是海豚人百人会的弥海长老,代表海豚人在此恭候你的重生。他说你的子孙已经多如天上之星,恒河之沙,遍布地球上所有的海洋。他相信你看到这些,一定会非常欣慰的。”

拉姆斯的目光跳动了一下,低声问杰克曼:“海豚人的人口现在有多少?”

“6500万。”

“海人呢?”

“6500人。”

“多少?”

“6567人。”

杰克曼看见,雷齐阿约的目光在瞬间黯淡了,冻结了,他甚至忘了回应弥海长老的致辞。杰克曼不得不轻声提醒他:“弥海长老的致辞说完了,你愿意回应吗?”

雷齐阿约像是从梦中醒来,“当然,当然。弥海长老,请你原谅,我刚从长眠中醒来,思维还很滞涩。很高兴听到你说的消息,我很欣慰。”

杰克曼向弥海作了翻译。他是用口哨声来模拟海豚的吱吱声的,不过说话速度显然比海豚人慢多了。弥海听着,恭敬地点着头。

拉姆斯问:“我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二位。陆生人——就是我从前所属的种族——近况如何?据我所知,在灾难之后尚有两万陆生人存活,在我长眠之前还有一万多人。”

“他们大都在五代之后就灭绝了。仍是那个原因:地磁场消失造成了宇宙射线的泛滥,而臭氧层消失和大气层变薄导致了紫外线增强,这些都破坏了DNA的遗传机制。也许还有少量史前人残存于荒野密林中,但我们无能力离开海洋去寻找。”

拉姆斯沉思道:“好的,我知道了。”

下面是索吉娅头人致辞,杰克曼翻译说:“这是海豚人的一个族群,属于飞旋海豚,也就是你最先做智力提升的那个种族。至于为什么选他们做海豚人的代表,是因为索朗月属于这个族群。是索朗月提出动议,让你提前30年醒来——呶,就是她。”

索朗月把大半个身体露出水面,她没有致辞,只是安静地凝视着坐在池边的雷齐阿约。这具身体她已经看了5年,但那是僵直的,是平卧的,而今天他已经变回一个活生生的人,她就像小人鱼眷恋地望着那位在沙滩上散步的王子。拉姆斯也看出索朗月目光中女性的深情。不过这会儿他还没来得及做过多的联想,毕竟那只是一只海豚,是一个异类啊。但杰克曼的解释让他再次震惊了。

杰克曼说:“这位是索朗月,今年24岁。她是位历史学家,也是你这一届的监护人,她在这个洞里守了你5年。我想,她就是在这段时间里爱上你的。”拉姆斯怀疑自己听错了,但他显然没听错。“女先祖的遗嘱中说,如果我们决定把您唤醒,那就为你挑选一个妻子。否则,让你独自走进300年后的世界中,未免太寂寞了。我们已经为你挑选了两个妻子,其中一个是海人姑娘,即我的女儿苏苏;一个是海豚人姑娘,就是这位索朗月小姐。当然,最终要看你的意愿。你也可以重新挑选,每一个海人和海豚人女子都会把你的青睐看成至高的荣幸。”

拉姆斯在心中苦笑:一位长着尾巴的妻子!他沉默良久,隐藏好心绪的激荡。毕竟在长眠前他已经对海人扮演了15年的上帝,现在,上帝的风度又回到他身上了。他平静地笑道:“我可不是摩门教徒,没打算接受两个妻子。再说,我已经55岁了,或者说是325岁了——以这个年纪当新郎太晚了吧。不过,不管怎么说,谢谢你们的周到安排,也十分感激覃良笛的周密安排。当然,还要谢谢你,索朗月小姐。”

他向池边俯下身,像上帝对待信徒一样,轻轻抚摸那只海豚的头顶。海豚的皮肤十分光滑柔嫩,皮下神经发达,当他的手指触到索朗月的脊背时,那只雌海豚,或者说女海豚人,全身起了一阵清晰可感的战栗。

这时,一股反向的电流也同时传向拉姆斯,让他感觉到指尖的滚烫。这种与异性接触的感觉对他又是一阵猛烈的摇撼,醒来仅半个小时,他已经感受到几次摇撼了。

他定定神说:“谢谢你们,弥海长老,索吉娅头人,索朗月小姐,还有我暂时叫不上名字的诸位。”他依次抚摸了各个海豚人,有阿姨族的索其格、索明苏,阿叔族的岩天冬、岩奇平,青春女族的索迪莱、索西西,青春男族的盖吉克、盖利戈。在他抚摸童族的几个小家伙时,他们兴奋地吱吱叫着,眼睛又黑又亮,目光中充满渴盼。杰克曼翻译着,说他们在喊你雷齐阿约祖爷爷。拉姆斯再次摸摸他们的脸颊,笑着说:“好了,这个仪式到此结束吧。我刚从冷冻中醒来,身体还很虚弱。我想休息一会儿。请你们自便吧。”

弥海说:“那就请雷齐阿约休息吧,明天早上我会来迎接你,海豚人和海人要举行一个隆重的欢迎仪式,庆祝你的重生。这片海域内所有种族的海豚,甚至海豚的旁支如虎鲸、座头鲸和抹香鲸也会有代表参加。你将接受几十万人的朝拜。”

拉姆斯点点头说:“谢谢你们的盛情,好的,我准时去。”

弥海、索吉娅和他道别,率领族人离开了。在返回途中,童族的几个小家伙一直非常亢奋,不断地吱吱交谈着。今天他们终于见到了神圣的雷齐阿约,原来他是这个样子!原来他也和笨拙的海人一样,有累赘的四肢,有头发、胸毛和阴毛,偏偏缺少灵活的尾巴。

阿虎问索吉娅:“雷齐阿约是不是每天也要睡觉?”

索吉娅说:“是的,人类不能像海豚一样左右大脑轮流休息,他们必须每天睡觉,而且睡觉时间长达一天的三分之一左右。”

阿犬不解地问:“那么他是否也像海人一样,必须回到陆地上去睡?”

“对。因为他们在水里睡觉就会溺死,而且,他们在睡觉时毫无防卫能力,不能逃离虎鲸和鲨鱼的捕食。还有,他离不开淡水,也就离不开陆地。正是因为这两个先天的缺陷,海人族一直到今天也不能完全适应水中生活。在这一点上,雷齐阿约甚至赶不上海人呢,他没有脚蹼,也没有鼻孔上的瓣膜。”

“那他多可怜哪,他可不敢到海里,虎鲸和鲨鱼会立即把他吃掉的。”

索吉娅从童族的话语中听出他们对雷齐阿约的怜悯,甚至有一点轻视和失望。她正色道:“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伟大啊。他的身体那么孱弱笨拙,却创造了完美的海豚人。”

阿鹿听出了头人的话意,很得体地说:“他永远是我们的雷齐阿约!”

其他人叽叽喳喳地说:“对,永远是我们的雷齐阿约!”

索吉娅和弥海欣慰地笑了。不过,童族的话再度勾起他们的担心。雷齐阿约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陆生人,缺乏海中生活技能。在他重生之后,怎么适应新的生活呢?女先祖曾说过,也许不去打扰雷齐阿约的平静,让他永远沉睡下去才是最好的选择。弥海和索吉娅叹息着说:“也许女先祖的远虑是对的。”

4

20个海豚人走了,池里恢复了平静。但索朗月没有走,她还留在池内,轻轻摆动着鳍肢和尾翼,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安静地仰望着拉姆斯。她独自留下来了,没有征求雷齐阿约的意见,也没有解释。也许她认为这是她的权利和本分,她已经开始进入妻子的角色了。拉姆斯心中暗暗苦笑。没错,索朗月是一只漂亮的海豚,而且她当然具有人的智慧,但无论如何,拉姆斯可不准备接受一个异类做妻子。毋宁说,在他的观念中,这是大逆不道的。

当然这想法只能藏在心中,他对索朗月点点头,心里揣摩着该怎样开始和她交谈。作为一个绅士,总不能把一个女士晾在那儿吧。这时,索朗月对杰克曼吱吱了一会儿,杰克曼对拉姆斯说:“她说,该让你进食了。雷齐阿约,你愿吃生食还是熟食?这儿有女先祖留下的电加热器。不过,我不知道核能发电机能用多长时间。”

拉姆斯说:“我刚从长期冷冻中醒来,肠胃还比较脆弱,先吃几天熟食吧,以后改生食就可以,我长眠前早习惯生食了。”

索朗月潜入水中,少顷,她向岸上抛了两条沙丁鱼幼鱼。杰克曼已经打开电热器,把水烧开,准备把鱼囫囵丢进去。拉姆斯想制止他,不过杰克曼已经及时醒悟过来,回忆起信息库中记录的陆生人饮食习惯。他从橱柜中取出一把刀,把鱼剖开,刮掉鱼鳞,掏出内脏。他犹豫了片刻,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些内脏,因为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内脏都是和鱼一块儿吞下肚的。后来他把内脏抛到水池中,索朗月立即游过来,很自然地把内脏吞吃了。

她这样做完全是出于本能,没有什么想法。“不可暴殄天物”是女先祖留下的遗训,也是信奉“自然生态循环”的海豚人社会的常识。作为历史学家,她知道陆生人不吃鱼的内脏,但那是一个不值得夸奖和效法的习惯,何况,带有鲜血味道的内脏比鱼肉更美味呢。她没注意到雷齐阿约正惊奇地瞪着她,几乎不能掩饰自己的厌恶—— 一个这么可爱的淑女,却大口吞吃了鲜血淋漓的内脏,这会儿正优雅地舔着吻边的血迹呢。

拉姆斯不愿她看到自己的厌恶表情,忙把脸转过去。杰克曼在专心做鱼汤,拉姆斯趁这个空当儿仔细观察着四周。270年过去了,这儿基本还是他长眠前的样子。一把已经生锈的镀铬铁椅,一张单人床,几只石凳,还有一些简单的炊具。屋里很整洁,看来海豚人一直细心地维护着“雷齐阿约故居”。在他和覃良笛决裂之前,在他和覃良笛共同培育海人时,他俩曾在这儿共同生活了近15年。这张简陋的床曾承载过他和覃良笛的云雨之情。那时,他和覃良笛都已经改为食用生鱼了(当然鱼的内脏还是要除掉的),但当他们对旧生活的思念过于强烈时,也曾用这些炊具做一次熟食。常常是覃良笛掌勺——她做的中国口味饭菜真香啊。

现在,这儿没有留下覃良笛存在与生活过的任何痕迹。

哦,当然痕迹也是有的,不过只是留在海人和海豚人的口传历史中。刚才杰克曼说他是“雷齐阿约”,是海人和海豚人的共同先祖,女先祖覃良笛则是他的助手,这当然是覃良笛的杜撰。她把拉姆斯冷冻起来(那时文明社会已经崩溃,要做到这一点相当困难),并在遗嘱中留下了“唤醒雷齐阿约的时刻”,而她本人却坦然地选择了鲸葬。看着这一切,他能体会到覃良笛的良苦用心,也能看到覃良笛歉然的目光。她似乎穿过270年的时光来到他的身边,像往常那样温柔地说:忘掉我们之间的不愉快,只留下美好的记忆,好吗?

杰克曼已经把鱼汤做好了,热气腾腾。他把汤端到拉姆斯的面前,说:“我不知道陆生人的口味,这是按女先祖留下的食谱做的,不知道能否让你满意。”拉姆斯闻闻,当然没有覃良笛做的饭菜可口,但鱼汤的味道仍刺激着他的嗅觉。竟然有270年没进餐啦?他总是无法从心理上接受这个漫长的时间断裂。他说:“勺子呢?劳驾你把勺子拿来。”杰克曼很困惑,“勺——子?”索朗月跃出水面,吱吱地向他解释着,他这才恍然大悟,到岩壁边的一个杂物柜中找出勺子,“是这个吧?我们从来没用过这玩意儿,已经把勺子这概念忘了。”

这一个小细节最真切地凸现了“今天”和“昨天”的距离。拉姆斯接过勺子,开玩笑地说:“我是一个不可救药的老顽固,270年之后,还没忘记那些早该抛弃的旧人类做派,是不是?”

杰克曼笑了,索朗月的脸上也浮出笑纹。这种“海豚的笑容”吸引了拉姆斯的注意。他过去对海豚的了解不多,仅知道海豚会流泪,但海豚的笑还是第一次看到。随后他想,她当然会笑的,她不是海豚,而是海豚人啊。

5

拉姆斯吃完了270年来的第一顿饭,夜幕早已沉落。核能源的冷冻装置上,一个小仪表灯幽幽地亮着,给洞壁涂上朦胧的红色。杰克曼和索朗月向他道了晚安,跳入池中消失了。拉姆斯回到床上躺下睡觉。他原本以为肯定要失眠的,今天碰到了那么多刺目锥心的事,尤其是那两个数字——6500万海豚人,6500名海人!这两个数字不停地在他眼前跳动着,一下一下地剜着他的神经。270年来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一时无法用想象来补齐。不过,不管是怎样的过程,反正他输了,覃良笛赢了。他似乎看到覃良笛在黑暗中走过来,默默地看着他,目光中不再是温柔,而是怜悯和轻视。

不过,他终于入睡了。长期冷冻使他的身体很虚弱,思维也显滞涩。他逼着自己赶紧睡一觉,好精力充沛地迎接明天的挑战。他很快入睡了。

等他一觉醒来,那个透光的小洞中已微露晨光。洞内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是杰克曼在为他准备早饭。池中也有轻微的水声,那是索朗月在缓缓游动。

拉姆斯坐起身问:“你们这么早就来了?”

杰克曼说:“其实我们昨晚就返回了,一直守在这儿,索朗月说,怕您才从冷冻中醒来会发生什么意外。”

拉姆斯走到池边,向索朗月问好:“你好,谢谢你们的关心。”

索朗月吱吱地叫了一阵。杰克曼说:“她说请您早点吃饭,弥海长老已经率领海豚人在外边候着,想在朝阳初升的时候向您朝拜。”他补充一句,“也有海人的代表。”

拉姆斯并不想接受海豚人的什么朝拜,不过他没有让自己的想法形之于色。杰克曼看看他,小心地问:“雷齐阿约还没有回忆起海豚人语,对吧?”

拉姆斯苦笑道:“是啊,270年的冷冻把这部分记忆全删掉了,我想只能重新学习了。”

杰克曼有点困惑,冷冻怎么会有选择性地删掉一部分语言,而另一部分语言(英语)却保存完好呢?不过他没有深想,恭顺地说:“那就让我来教您吧,其实很好学的,海豚的语言完全建基于英语之上,但因为海豚只能发出‘吱’‘哇’两种声音,只好把英语转换为二进制信息来表示,即用00001、00010、00011、00100、00101、00110……11001、11010这26个二进制数字代表26个英文字母。也就是说,每个英文字母拉长为五音节的吱哇声。这种语言比较冗长,不过由于发音简单,频率很快,实际与英语的语速相差无几。”他补充说,“这些原理你当然清楚,女先祖说,是你创造的海豚人语。”

拉姆斯含糊地说:“但我现在是一个零起点的学生。”

鱼汤做好了,拉姆斯吃完早饭,说:“请稍候,我穿一件衣服。我不习惯赤身裸体去面向公众。”

杰克曼和索朗月互相看了一眼。衣服,这也是个过于久远的词语,他们知道史前人类(陆生人)都要穿衣,那是他们最令人不解的奇特习俗之一 ——陆生人为什么要自找麻烦地把漂亮的身体遮盖起来?在他们行走和工作时衣服不碍事吗?据口传历史说,女先祖早就抛弃了这种烦琐的习俗。不过,当然他们不会去干涉雷齐阿约的决定。

拉姆斯走向岩壁边的一个杂物柜,刚才他已经看到,那里还保存着他长眠前穿的衣服:有他的方格衬衫,还有覃良笛鲜艳的内衣,都叠得整整齐齐,显示出女性的细心与周到。也许是长期的冷冻造成了情感上的脆弱吧,这几件熟悉的衣服在他心中又掀起一阵波涛。他想起覃良笛脱衣服时的柔曼,想起她皮肤的润泽……他停顿片刻,强使心中的波涛平息,然后拎起自己常穿的汗衫和短裤……汗衫在他手下变得粉碎,散为细小的粉末——原来这些衣服早就风化了。拉姆斯愕然看着它,再一次感受到时间带来的苍凉。

杰克曼看到了,俯下身同索朗月商量片刻,抱歉地说:“雷齐阿约,我们没有料到你要穿衣服。现在,海人和海豚人社会中都没有衣服,恐怕短时间内难以为你筹措到。”

拉姆斯笑了,“算了,没关系的,既然现实逼着我改,我也从此抛掉这个陈旧的习俗。好,咱们走吧。”

两人跳到水池中,杰克曼细心地交代着,请雷齐阿约深吸一口气,然后抱着索朗月的身体,由她带着快速游出洞,因为从这里到洞外的海面有800米的路程。拉姆斯当然清楚这一点,他在这个洞里住了15年,每次出入的潜游都是相当困难的事,何况这会儿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正常。他点点头说:“知道了。”

杰克曼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异常快速地向洞外游去。这个速度让任何一个人类游泳健将都望尘莫及。拉姆斯羡慕地望着他,看来,270年的水中生活已经使海人的泳技大大提高了。

不过,在索朗月开始游动后,他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快速。索朗月温柔地望着他,示意他抱紧自己身体的前部。他抱紧了——那温暖柔滑的皮肤又起了一阵清晰可感的战栗。拉姆斯仰头深吸一口气,索朗月也深吸一口气,带着他疾速下潜。她游得十分轻松,水平的尾部一下一下地摆动着,水流和岩壁都飞速向后退去。转瞬之间,一道强光扑入拉姆斯的眼帘,海水从头顶泻下,他呼吸到了海面上略带腥味的新鲜空气。他定定神,举目四望,时隔270年后第一次看到了浩瀚的大海。

周围是震耳欲聋的波涛声。这儿是岛的东面,是迎风面。强劲的贸易风推动着连绵不断的巨浪向岸边扑来。一阵大浪拍来了,在他们前方竖起一道七八米高的水墙,恶狠狠地要把他们全部拍入水底,但转瞬之间,波浪又到了他们身下,把他们抬到高高的浪尖上。身后是那座礁石小岛,岛上有绿色的棕榈树。波浪拍击着岩岸,激起澎湃的白色水花,波浪退去后露出了白色的沙滩。朝后方望去,水天相接处是一道道长条形的涌浪,浪尖上顶着白色的浪花,它们似乎是从海平线下生出来的,不声不响地向这边逼近。片刻之后,波峰过去了,他们落到浪谷里,两边是碧绿的水墙,就像是置身在佛罗里达的水族馆中。众多海洋生物在水墙中洒脱自如地游着。一条金枪鱼闪过去了。一只水母缓缓地扑动着它透明的身体。一只大海龟肯定是刚从岸上返回,这时急急地划动着鳍片,就在他的头顶上游动着,攀上浪尖,很快消失。

天色已经大亮,东方也露出玫瑰红,太阳还没有出来。杰克曼和索朗月没有耽搁,带着他快速向西面游去。杰克曼摆动着长长的蹼足,索朗月则摆动着尾巴,轻松自如地穿过一道道水墙。这座岛不大,他们很快到了岛的背风面。这儿平静多了,没有了波涛的喧哗声,一道道波浪漫上崖岸,再优雅地退下去,在沙滩上留下一堆一堆的碎珊瑚。索朗月带着他向西游去,又游了很远,前边出现了几块孤悬的礁石,背后的礁岛已沉入地平线下。她从拉姆斯的臂环中退出来,示意拉姆斯站到礁石上。

一只海豚——不,应该说一个海豚人——迎过来,拉姆斯认出他是昨天见过的弥海长老。弥海同杰克曼和索朗月简短地交谈了两句,然后仰起头看着东边的天空。艳丽的朝霞已经染红了天际,宇宙好像在屏息静气,等着太阳从血与火中诞生的那一刻。接着,一轮红日慢慢从水平面下升上来。它刚经过海水的沐浴,呈现出一种透明的鲜红。太阳冉冉上升,似乎被海水拖曳着,下半轮被拉成了椭圆。紧接着,只见它积聚着力量用力一挣,离开了水面,红光也渐渐转为金色。

就在太阳跃升的那一刻,弥海长老发出一声长长的呼唤。声音很低沉,有时声域降到人耳听不到的低频波段,这时只能感到空气的振动。低频声波借着海水,以每秒1470米的速度向远方传去。拉姆斯知道,鲸类(尤其是座头鲸)是靠低频声波作为信息交流手段的。低频声波在海水中的衰减很慢,所以,只需设置不多的接力站,低频鲸歌就能迅速传遍地球所有大洋。看来,海豚人从他们的堂兄弟那儿学到了这种有效的通信手段。

拉下来的景象再次强烈地摇撼着他的神经。几乎是在同一瞬间,空旷的海面上突然冒出了成千上万的海豚,形成了海豚的丛林。他们都用尾巴搅动着海水,大半个躯体露出水面。在拉姆斯的眼前,海水似乎突然涨高了,颜色也变成了海豚的鸽灰色。鸽灰色的丛林先在礁石周围升起,形成一个圆形区域;随着声波的拓延,远处的海豚人也跃出水面,这个变化呈同心圆向无限远处扩展。几十万只海豚人聚集在这一海域,也许,他们所导致的地球重心变化,会使此刻的地球在它的绕日轨道上颤抖一下吧。

所有海豚都吱吱叫着,喊着同样的音节。在此后几天里,拉姆斯慢慢熟悉了这几个音节。这是海豚人的语言——

“雷齐阿约!”“雷齐阿约!”“雷齐阿约!”

近处,海豚人的欢呼声平息了,远处的声音又次第传来,汇成持续不断的轰鸣声。在这一瞬间,拉姆斯无法抑制自己的错觉,他好像变成了恺撒、亚历山大和成吉思汗,在接受千万骑士的欢呼;又好像成了耶和华、安拉和释迦牟尼,在接受万千信徒的朝觐。但他随即想起,自己完全没有必要为此而激动——面前的这些生灵并不是他的同类啊。于是,他的目光黯淡下来了。

欢呼声终于停止了。海豚人都沉入水中,安静地仰望着他。他们的目光汇成光的海洋,光的电闪。拉姆斯几乎不能忍受这千万簇目光的烧灼——何况他还是赤身裸体呢,想来恺撒、亚历山大和成吉思汗都不会光着屁股接受朝拜吧。虽然下面的朝拜者们也同样不着寸缕,但这并不能使他觉得好受些,屁股上总有冷飕飕的感觉。

拉姆斯在海豚群体中找到了索吉娅的族群,其实他是先看到索朗月才发现这个族群的。海豚人在他眼里似乎全都长得一模一样,但为什么他辨认出了索朗月?莫非他和她之间真的有了心灵上的沟通?这个念头使他哭笑不得:一位小眼睛、有尾巴、身体圆滚滚的妻子!一个异类!

他想起杰克曼说海人也要来参加的,他们在哪儿?随后他找到了,海人就在他的近处,不过人数很少,只有十几人。他们也在喊,但他们的声音完全被海豚人的声音覆盖了。昨天拉姆斯已经悲哀地觉察到,在海人和海豚人的混合社会里,海豚人是绝对的主流,绝对的强势群体——不光指人数,更主要的是指心理。比如,这位杰克曼就显然习惯了对海豚人的依附。这是弱势群体对强势群体不可违逆的趋同。

弥海跃出水面,代表6500万海豚人向拉姆斯致欢迎辞,仍是杰克曼任翻译。这些话实际昨天已经说过,不过今天说得更为正式和典雅。弥海说:“这一代海豚人是幸福的,有幸见到雷齐阿约的重生。雷齐阿约改造了海豚的大脑,赐予我们智慧和新的生命,创建了理性昌明的海豚人和海人社会。我们感谢雷齐阿约,感谢雷齐阿约的助手、女先祖覃良笛。今后,帮助雷齐阿约更好地享受第二次生命是每个海豚人的义务,也是我们的荣幸。希望雷齐阿约愉快地享受我们的供奉。”

这篇致辞情意殷殷,但拉姆斯从中品出了一丝令他不快的味道:虽然今天是对雷齐阿约的朝拜,而且安排了极为隆重的仪式,但致辞中并没有对“神”的崇拜敬仰,反倒有一点掩饰得体的怜悯。他们是用宽厚慈爱的目光来看待这个旧时代的孑遗,这个笨拙的、没有生活能力的甚至丑陋的家伙——可叹的是,他们的想法多半是对的。这正是他目前处境的写照啊。

他只有暗暗苦笑。

接下来是杰克曼代表海人致欢迎辞,内容和弥海的差不多。然后杰克曼爬上礁石,低声问:“雷齐阿约,你愿意致答词吗?”

拉姆斯点点头,致了简短的答词:“海人们,海豚人们,感谢你们对我和覃良笛的情意。288年前,一场灾变毁灭了陆生人文明,现在它已经由你们传承下去。我很欣慰。愿上帝保佑你们。”

杰克曼把他的话翻译成海豚人语,再由弥海转换为低频声波,以便能向远处传播,但低频声波携带信息的能力有限,所以这几句话被拉得很长。他的答词致完后,仪式就结束了,海豚群的秩序开始变得杂乱,近前的海豚们开始离去,远处的海豚们游过来,以便瞻仰雷齐阿约的仪容。

杰克曼为他介绍道:“这会儿游过来的海豚人是长吻飞旋海豚,你看他们的身体比较娇小,体态修长,能够纵跃出水面绕轴向旋转,这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在海豚人社会中,飞旋海豚是最大的族群,人数占总人口一半以上。这会儿游来的是热带斑点海豚,是仅次于飞旋海豚的第二大族群,你看他们背上有白点,腹部有黑斑点。看,那群浑身白色的海豚人属白海豚,非常漂亮,他们的活动范围一般在温带。你看见那几名白嘴巴的海豚人了吗?他们可是南太平洋的稀客,是北极附近的白喙海豚——为了赶上今天的庆典,他们早在三四十天前就从北极出发了。”

拉姆斯注意地听着,把这些资料牢记于心,同时向过来的海豚人依次致意。

这个场面持续了很长时间,海豚人慢慢散去了,另一群一直在外圈逡巡的海豚游过来。虽然它们的外形和海豚人几乎没有差别,但拉姆斯立即感觉出后来者的不同。那是一种只可意会的气质上的低俗,就像在巴黎的大街上可以一眼辨别出的科西嘉的土包子。

拉姆斯疑惑地看向杰克曼,杰克曼笑了,“大概你已经看出来了,它们不是海豚人,没有经过智力提升。不过,海豚的基础智力相当强大,再加上与海豚人的长期相处,刺激了它们智力的发展。现在,它们几乎是半开化的‘人’了。比如,它们都能听懂一些简单的海豚人语。你看着,我让它们跃起来向你鞠躬。”

他吹了一串口哨,那群憨头憨脑的海豚齐齐从水中跃出来,在空中弯腰,做出鞠躬的动作,然后潜入水中。虽然远比不上海豚人,但它们的动作其实非常优美,丝毫不亚于人类的体操运动员。它们落入水中后都浮出水面,渴望地看着拉姆斯,杰克曼低声说:“雷齐阿约,请您夸奖它们一句,它们非常渴望得到‘人’的赞许。”

拉姆斯称赞道:“告诉它们,它们真聪明,它们的动作非常优美。”

杰克曼翻译成海豚人语。海豚们听懂了,高兴得在水中窜跳着,然后散去。拉姆斯忽然指着前边,“看!杰克曼,你看!”

那儿浮着一具庞大的黑色身躯,大约有10米长。它有一个极明显的标志:在眼睛后部有两块卵圆形的大白斑,锐利的牙齿向内弯曲着,上下交错。背部有一片巨大的背鳍,高高地露出水面。这是一头虎鲸,是海洋上横行不法的暴徒。拉姆斯在当核潜艇艇长时,曾见过一头被拖网缠死的虎鲸,经解剖发现,它的胃里竟然有19条海豚!地球灾变之后,当他和覃良笛致力于哺育年幼的海人时,虎鲸和鲨鱼曾是他们最忌惮、最着意防范的家伙——有多少可怜的海人孩子死于虎鲸之口啊。今天,这头虎鲸闯到这片“海豚汤”里了,这样密集的海豚群规模是前所未有的,不知道它要怎样大开杀戒?但很奇怪,虎鲸对周围的海豚人和海豚视而不见,径直游过来,用直愣愣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拉姆斯。拉姆斯十分纳闷,难道它把自己当成猎杀的目标,要冲上礁石来吃他?

杰克曼见雷齐阿约迟迟没有反应,忙低声说:“它也是向你朝拜的,请你答礼。”

朝拜?拉姆斯茫然地向虎鲸点点头,问候了一声。杰克曼同样翻译成海豚人语,那头虎鲸也向拉姆斯点点头,心满意足地走了。拉姆斯转向杰克曼,疑惑地看着。他知道虎鲸同样有强大的智力,大概能听懂简单的海豚人语,这些不算奇怪。奇怪的是它怎么也朝拜雷齐阿约,是谁赋予它这样的宗教信仰?而且它为什么不吃周围的海豚,莫非它变成食草动物了吗?但杰克曼似乎对面前的景象司空见惯,既没有表示惊疑,也没打算对拉姆斯做出什么解释。拉姆斯只好把疑问藏在心里。他不能忘了自己雷齐阿约的身份,雷齐阿约应该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如果老是问一些太低级的问题,他的威信就会慢慢消失了。

杰克曼望着游走的虎鲸补充道:“雷齐阿约,这头虎鲸的名字叫戈戈,它是同海豚人关系最密切的几头虎鲸之一。也许您以后还会同它打交道。呶,那是香香,香香来了。”

他所指的香香是一头巨大的雄抹香鲸,它的头部特别大,就像一只方方正正的箱子。这会儿它正在喷水,抹香鲸的喷水方式与其他鲸不同,不是直直向上的,而是喷出一根呈45度角的单股水柱。它也游近礁石,停下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礁石上的人。

杰克曼向拉姆斯介绍道:“雷齐阿约,这是香香,在海豚人世界中很有名气,它是全世界深潜运动的冠军,可以潜到3500米深的海底。海豚人的潜水冠军是岩苍灵,是一只弗氏海豚,也能潜到2000米。”他补充一句,“他们两位是很好的朋友。”

这段介绍激起了拉姆斯的极大兴趣。作为一名核潜艇的艇长,他当然知道深海潜水意味着什么。深海里存在着极大的压力,每次潜艇在急速下潜或浮起时,钢铁外壳都会噼噼啪啪地爆响。核潜艇的极限潜深是430米,在这个深度,如果失事,海员是注定要陪葬的,因为即使你逃出潜艇也会被海水挤压而死;即使能浮出水面,也会因体内急剧减压而死亡。只有在120米深度之内,海员才能靠一种叫史坦克头罩的装置缓慢减压,逃到水面。他也知道抹香鲸爱吃大王乌贼,常潜入深海去捕食,它的身体结构非常适合深潜,肺部能迅速减压,只有一个鼻孔,封死的鼻腔是储存空气的场所。不过,即使有这样的身体结构,抹香鲸最多也只能潜到2200米。而现在呢,它竟然能潜到3500米,连一只海豚都能潜到2000米!

他打量着香香。这肯定是个顽皮的家伙,即使在对雷齐阿约朝拜时,目光中也满是戏谑。它的头部有累累疤痕,这是它与大王乌贼搏斗时被乌贼的吸盘弄伤的。作为一个核潜艇的前艇长,他对这个能潜到3500米深的家伙肃然起敬。

他很快致了答词:“香香,你是个了不起的家伙。3500米!那儿对于陆生人来说,是比地狱更可怕的地方。祝你下次比赛还能拿到冠军。再见。”

听了杰克曼的翻译后,香香心满意足地哼哼着,把一股热乎乎的水柱喷到雷齐阿约身上,然后转身游走了。后面,又有一头体型更大的目光呆滞的座头鲸向礁石游过来。

这个庆典持续了将近四个小时,快中午了,太阳已经偏北。海豚人、海豚和他们的堂兄弟(虎鲸、抹香鲸和座头鲸)都离开了,这片海域恢复了宁静。一直站在礁石上担任翻译的杰克曼赶忙走下礁石,把身体泡在水里。拉姆斯从昨天就发现,杰克曼不能长期暴露在空气中,看来他的皮肤已经适应了水中的生活,也离不开水的保护。他和覃良笛刚开始培育海人时,孩子们的皮肤不能在水中长期浸泡曾是一大难题,而且直到他长眠前这个问题也没有彻底解决。现在看来,在270年的进化中,海人已经完满地解决了水中浸泡这个难题。

但他们也失去了对陆上生活的适应性。生物的进化就是折中的结果,这是没办法的。

弥海和索朗月没有走,留下来的还有那12个长着蹼足的海人。其中11个是男人,1个是女人,他们都赤身裸体,脚掌比陆生人要长得多,5根脚趾分开,趾间有膜。手掌的大小则与陆生人差不多,但指间也有膜。鼻孔处有瓣膜,呼吸时张开,潜入水中时合上。除了这几点差别之外,他们与人类就完全一样了。拉姆斯看着他们,亲切感油然而生,这才算是他的同类,是他和覃良笛的后代啊。

杰克曼游过来说:“雷齐阿约,最后介绍我的同胞吧。他们是6500个海人的代表,分布在南太平洋的各个环礁岛上。另外,在亚洲小笠原群岛、非洲塞舌尔群岛、美洲维尔京群岛上也有一些数量不详的海人,但我们和他们基本没有联系。你知道,”他苦涩地说,“海人由于身体的先天缺陷,离不开淡水,不能在水中睡觉,所以我们无法像海豚人一样在各大洋中自由来往。有关那几个大洲的海人的消息,都是从海豚人那儿辗转传来的。”

水中的弥海和索朗月都看出了杰克曼的怅然,忙插话道:“雷齐阿约,这12个人都是出色的御手,做御手是我们这个混合社会中不可缺少的重要职业。真羡慕他们那双灵活的手!雷齐阿约,你创造海豚人时为什么不造出一双手呢?”

杰克曼知道他们是在安慰自己,感念地点点头,笑着为拉姆斯翻译了。拉姆斯依次同海人们握手。摸着那些带蹼的手,他想,这是覃良笛和他15年的心血啊。但令他难过的是,这12个海人都显得拘谨畏缩,与谈笑风生的弥海和索朗月相比,可以清楚地看出谁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

12个海人与他简短地交谈了一会儿便走了,拉姆斯回过头,似不经意地说:“6500个海人,太少了吧?为什么不让他们多繁殖一些呢?”

弥海和索朗月都觉得这个问题有点意外,没答话,看看杰克曼。杰克曼替他们回答道:“对海人的繁殖没有什么限制。但是,海人不能完全脱离陆地,但如果失去海水遮蔽,又必然会受到较多的紫外线辐射,主要是0.01微米—0.28微米的C紫外线容易造成DNA破损,所以海人中遗传病较多,死亡率也高。”

“270年了,应该找到有效的掩蔽办法了吧?比如昨天那样的岩洞。”

“当然,但不光是掩蔽的问题。如果不借助于工具,海人在海洋中的生存竞争力远远不如海豚人,也逃不脱虎鲸、鲨鱼的捕杀。这是先天决定的,没有办法。但如果借助于工具,哪怕是小小的鱼钩和鱼叉,也得保存人类的工业——这又迫使海人回到陆地上去,也是行不通的。不过,海人中的‘御手’是海豚人社会非常需要的职业,海豚人会提供足够的保护和补偿,来维持他们的生存。但是——你知道的,海豚人并不需要太多的御手。”

拉姆斯沉默了很久才说:“你说得对,真为先天不足的海人们难过。”

弥海说:“雷齐阿约,我该同你告别了。百人会已经委托索朗月和杰克曼来服侍你,他们会尽量满足你的所有要求。你知道,海豚人社会是自然主义的社会,摒弃了史前人类的高科技用品。所以我们不可能在所有方面都使你满意,这点请你谅解。不过,只要我们能做到的,我们一定尽力去做。您有什么要求,尽管告诉他们两位,他们会及时传达给我。”

拉姆斯笑道:“不必客气。我是一个很好打发的客人。要知道,在我长眠之前,我已经在这个岛上过了15年自然主义的生活。”

“不过据我看,你的当务之急是先选定你的妻子,因为妻子可以帮你尽快走进新的生活。索朗月和苏苏是我们挑选的最好的姑娘,不过,如果你另有所爱,尽可以坦白地告诉我。”

拉姆斯不由得看看索朗月,她正安静地仰望着他——她的注视可真算得上深情脉脉!他笑道:“千万别把我看成一个贪得无厌的家伙。如果我决定结婚的话,”他加重语气说出这句话,“索朗月小姐已经是我的上上之选了。不过,我已经55岁,也许,仅仅对我从前两个妻子的怀念就足够打发我的晚年了。”

“那好,反正我们尊重你的一切决定。祝你的第二次生命过得幸福。再见。杰克曼和索朗月,一切有劳你们了。还有,索朗月你送送我。”

弥海游走了,索朗月追上去,她想,弥海长老肯定有什么话要说吧。两人一块儿游动时,弥海犹豫着是否把某些话告诉索朗月。雷齐阿约重生了。当你就近观察一个伟人时,他的光环难免要褪色,这是正常的,没什么奇怪。何况,海豚人社会是个理性的社会,这儿没有宗教或政治崇拜,高高在上的神在这儿没有存身之地。百人会组织了极为隆重的庆典来庆祝雷齐阿约的重生,只是出于感恩心理,是履行对女先祖的承诺,并不是出于对宗教的狂热。但是,尽管如此,与雷齐阿约一天以来的接触,仍使他微觉困惑。雷齐阿约似乎对海豚人社会有一层很厚的隔膜——要知道,他可是“赐予我们智慧者”啊,为什么对自己创造的东西如此无知?270年的冷冻并不是一个充足的理由。更令他疑虑和不快的是,雷齐阿约似乎对海豚人有一种发自本能的抗拒,这尤其表现在他对索朗月的态度上。虽然努力掩饰,但他对异类妻子的疏远甚至鄙视仍时有流露。

但弥海最终决定不把这些困惑告诉索朗月。不管怎样,这位陆生人是两种人类的雷齐阿约,他的任何毛病或过错都无法减弱海豚人对他的尊敬。弥海只是简单地告诉索朗月:“索朗月,好姑娘,相信你能博得雷齐阿约的爱情。不过,他毕竟不是海豚人,他和你的身体结构、兴趣爱好都相差甚远。所以——凡事不妨设想得困难一些。”

他的话很平淡,但索朗月很聪明,知道长老特意唤她过来,不会只为了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所以,他的话里一定有深意。她沉静地说:“谢谢,我记住了。”

她返回了,弥海望着她的背影,心中不免担心。他在心里祝愿着,但愿索朗月的结局比那位痴情的小人鱼幸福。

拉姆斯和杰克曼看着索朗月飞快地游回来,途中她还高高跃出水面,打了一个漂亮的飞旋,轻巧地落入水中,几乎没有激起水花。这种在垂直平面上的飞旋是飞旋海豚的绝技,兴奋时常常忍不住来一下。智力提升后,其他种族的海豚如热带斑点海豚、真海豚等也学会了这种技巧,但比飞旋海豚还是差得很远。

索朗月快速冲过来,到拉姆斯身边才转了一个身,干净利落地停下,把半个躯体露出来,脑袋几乎与拉姆斯的脑袋齐平。拉姆斯再次由衷地称赞道:“索朗月,你的游泳技巧真惊人,可以说是出神入化。”

索朗月嫣然一笑,露出两排细细的牙齿。拉姆斯离她很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的长吻、细小的牙齿、浑圆的额部(这是海豚发出超声波的部位),还有头顶两个小小的鼻孔、两个小小的耳孔。当然,她的面容与人类完全不同,但奇怪的是,拉姆斯也能很轻易地理解她的表情。他想,也许同是哺乳动物,人类和海豚有天然的联系。

不过,虽然同为哺乳动物,雌海豚的乳房却与人类完全不同。海豚的乳房位于后腹部,藏在两道裂缝中,只有哺乳时才伸出来,这样可以有效降低游泳阻力。海豚的祖先是一种有蹄类动物中爪兽,与牛的血缘关系最近。海豚也像牛一样有四个胃室,当然,由于不再食草,这些胃室并不用来反刍。哺乳动物是由鱼类经爬行类进化而来,在它们离开海洋爬上陆地的漫长过程中,四鳍慢慢转化为四肢。但几千万年前,这种四个蹄子、浑身是毛的中爪兽受环境逼迫回到水中,把它走过的进化之路反向走了一遍,重新进化出背鳍、胸鳍和尾巴,变成如此这般的海豚。这些巨大的变化全部是由微小的、随机的遗传变异累积而成,这该是多么艰难的过程啊。但这个过程最终成功了,即使在提升智力之前,海豚也是海洋中一个非常昌盛的种族。

索朗月吱吱地说了几句,有意说得很慢。她想,雷齐阿约重生了,可惜他忘掉了海豚人的语言,只能等他慢慢再捡起来。拉姆斯此时的想法与她不谋而合,不管他对海豚人有什么看法,总得赶紧学会海豚人语,否则他在这个社会中将寸步难行。杰克曼昨天大致介绍了海豚人语和英语的对应关系,这会儿,他努力辨听着索朗月的话音。他只听出一个词:午饭。

杰克曼翻译了索朗月的话,他的猜测大致是对的:“索朗月说,该是你吃午饭的时间了。咱们是否还回到岛上的那个洞中?那是唯一有电加热器的地方。”

“不用了,我的身体已经复原,可以吃生食了。现在,我想到海人居住的地方看看,可以吗?”拉姆斯拍拍索朗月的脊背,“索朗月,我先去海人那儿,你不会有什么想法吧?你们把我唤醒了,只要我还没决定再回到水晶棺中,就得努力适应全新的生活。我想尽快熟悉海人的生活,可能这会容易一些,毕竟我和海人的身体结构比较接近。”

“当然可以,我怎么会生气呢。我和杰克曼领你去。”

拉姆斯看看她,又看看杰克曼,“他们的家在陆上,你又不能上岸。所以,我想请你先自便吧,等我什么时候想回到海里时,再让杰克曼通知你。”

索朗月佯怒道:“哟,那可不行!我是受6500万海豚人委托来照看你的,一分钟也不会离开。除非……你找到了合意的妻子。”

杰克曼笑着为拉姆斯翻译了这句话,还加了一句调侃:“她要守牢你,免得被别的女人夺走啊!”

索朗月听懂了他加的这句话,并没有羞涩,而是会心地笑了。拉姆斯无奈地说:“看来我失去人身自由了,那好,我们一块儿走吧。”

他们向邻近的一座有海人居住的礁岛游去,拉姆斯拉着索朗月的背鳍,由她带着游。拉姆斯也曾是个游泳好手,特别擅长自由泳,但现在呢,别说索朗月了,即使和杰克曼相比也有天壤之别。海水很清澈,能看到一两百米水下五彩缤纷的珊瑚礁。鱿鱼、石斑鱼和小海龟在他们周围游荡着,小眼睛好奇地盯着他们。极目所至,前面并没有海岛,他们这一趟旅途够长的。拉姆斯想起,当他和覃良笛费心哺育小海人时,从不敢让他们单独游这么远的距离。不光是体力的问题,更主要是因为虎鲸和鲨鱼,只要碰上这些水中霸王,笨拙的海人没有任何逃生的机会。但现在,杰克曼心平气和地开始了这趟远行,看来他们不再怕虎鲸、鲨鱼了。

游了很久,拉姆斯发现一片孤悬不动的白云。它上面是片片贸易风云,在蓝天背景上迅速向西飘着。他知道这片静止的白云是海岛的象征——在晴朗的日子里,太阳照耀着海岛,与周围的海面相比,陆地产生了较热的空气流,热空气上升后就形成这片白云,固定地悬在海岛上空。白色的军舰鸟在天空盘旋着,远远就能听见它们的聒噪声。再往前游,海岛上棕榈树的树梢在地平线下慢慢探出头。海岛的高度很低,白色的拍岸浪把海岛全遮住了,只有当三人浮上浪尖时才能看到岛上的全貌,那上面没有任何人类活动的迹象。

他们绕过迎风面,在背风面靠近海岛。拉姆斯迫不及待地蹚过去,踏上海岛的土地——他已经270年没有踩过土地了!白色的沙滩平坦而柔软,热乎乎的沙子烫着他的脚心,非常舒适,有一种非常奇怪的安心感。沙滩上堆满了白色的碎珊瑚,几截粗大的树干躺在沙滩上,树皮已经被潮水剥净,天长日久的曝晒和潮水的冲刷使树干变得雪白。到处是血红色的寄居蟹,身上背着偌大的贝壳。一只招潮蟹正在舞动它大得不相称的左螯,听见动静就飞快地逃走了,钻到一个洞里。拉姆斯想去追它,但一条腿忽然全部陷进虚沙中。一只海燕嘎嘎惊叫着从沙里飞出来,在他头顶盘旋。原来,他不小心踩到了一个海燕窝,说不定里边还有几只鸟蛋呢。

杰克曼和索朗月都留在水里,只露出脑袋,笑嘻嘻地看着雷齐阿约孩子气的举动。

过了一会儿,拉姆斯回来了,他也意识到自己的激动不大符合雷齐阿约的身份,便自嘲道:“陆地——这才是我真正的家啊。没办法,所谓老树不能移栽,我的根已经扎到陆地上了。杰克曼,去你家吧,你的家在哪儿?”

“呶,就在那儿。”

拉姆斯看到在左边的海岬,紧挨水面之上有一处礁岩的凹槽,大概是海浪长期拍击形成的。那个浅浅的凹槽中躺着几个人,这会儿已经看到来人,有两人跳入水中向他们游来。是两个女人。一个是杰克曼的妻子安妮·杰克曼,一个是他的女儿苏·杰克曼。这位姑娘就是百人会给他挑选的海人妻子了。以人类的标准衡量,苏苏是个相当漂亮的女孩:红色的长发垂到腰际,胸脯丰满,腰肢纤细,两腿修长,只有长长的蹼足和稍显异样的鼻孔不合陆生人的审美标准。她们游过来,安妮恭敬地向雷齐阿约致意,苏苏则天真地上下打量拉姆斯,毫不掩饰对他的浓厚兴趣。

拉姆斯想,她肯定已经知道自己候选妻子的身份了,这会儿是在审视她的夫君吧。对这么一个妙龄女子,拉姆斯不太敢直视她的裸体,而苏苏的盯视则肆无忌惮,不过那里面不含肉欲的成分。

后边还有一名年轻男子,是杰克曼的儿子约翰。他的脸色阴沉沉的,在父亲的催促下,不大情愿地过来,同拉姆斯见了面。

苏苏向索朗月游去,亲热地挽住女海豚人的头部,她们两个早就认识,一直是亲密的谈伴,而这会儿可谈的东西更多了——关于她们共同的丈夫雷齐阿约。这会儿,拉姆斯的目光被杰克曼的家吸引住了。虽然在长眠之前,他和覃良笛已经在海岛上度过了15年鲁滨孙式的生活,但杰克曼家的简陋还是让他吃惊。这儿甚至没有任何简单的家具,只有几团海草窝在地上,肯定是各人的床铺。所谓家,只是一个能够遮挡太阳直晒、能稍稍减轻海浪冲击的石窝罢了。

杰克曼看懂了他的疑问,解释道:“你知道,海人的家不能离开海水太远,以便在往返时尽量减少紫外线和宇宙射线的辐射量。再说,我们的皮肤已经不能长期暴露在空气中了。所以海人都把家安在沿岸的岩洞里,但沿岸的岩洞数量毕竟十分有限,甚至可以说,栖身地的数量直接限制了海人的数量。”

拉姆斯怜悯地看着他的家,不由得痛苦地回想起陆生人类的力量。那时,人类可以凿通海峡,夷平大山,把几千吨重的物质送上太空。而现在,他们甚至无法用人工的办法在海边凿几个可以容身的岩洞!并不是他们缺少干这些工作的智慧,而是因为,任何这类工作发展下去,都要求有工具、动力,要求恢复陆生人那样的物资供应系统,这样一点一滴地积累下去,势必会造成陆生生活的复辟,而这是今天的环境不允许的。

没有办法。海人从陆上回到海里时不得不抛弃很多东西,正像回到海里的中爪兽不得不抛弃四肢。

小约翰看出了雷齐阿约的怜悯,阴阳怪气地说:“尊敬的雷齐阿约,不必可怜我们。我们对这种境况很满意了。不管怎样,还有海豚人呢。海豚人如此繁荣昌盛,足以让你感到欣慰了。”

杰克曼看看他,回头对拉姆斯说:“我儿子是一个不合时宜的愤世嫉俗者,你不必理会他。”

小约翰的面孔涨得通红,想说一些更尖刻的话。正与索朗月窃窃私语的苏苏回过头笑道:“我哥哥是个军国主义者,他时刻在盼望着成为恺撒、亚历山大、成吉思汗甚至希特勒呢。他常说,总有一天,他会让海人重新成为这颗星球的主宰。”

约翰恼羞成怒,悻悻地返回他的床躺下,不再理睬这边的谈话。拉姆斯宽容地说:“看来你儿子有一个心结,也许我能解开它,以后有时间我同他多谈几次。”他问杰克曼,“这个岛上有多少海人家庭?”

“有32家,一共153人。我领你巡视一遍吧。”

拉姆斯看看身后的索朗月,他想巡视海人社会,但不愿让索朗月陪伴,便说:“以后吧,我们可以慢慢来。现在,该吃午饭——不,是该吃晚饭了吧。”

他们开始准备晚饭,杰克曼一家人跳入水中,分散游走。等他们返回时,每人手里或嘴里都有一条鱿鱼、小鲭鱼或一捧灯笼虾。索朗月噙来两只彩色鳌虾,放到拉姆斯的手掌中。鳌虾在他手心中蹦跳,颜色十分鲜艳。这种虾如果放在油中煎一下会很美味的……拉姆斯摇摇头,拂去这些不切实际的念头。他摘去虾须和虾螯,把生虾塞进嘴里咀嚼着。其他海人的进食速度比他快得多,他们与海豚人吃食物的习惯一样,只用牙齿把食物撕成小块,然后便不加咀嚼地吞下去。苏苏也在撕吃一只鱿鱼,这会儿她的模样一点也不淑女了。

太阳慢慢沉入海水中,广阔的海面上跳荡着金光。金光慢慢消失,天边还留着明亮的余光。晚饭后,拉姆斯迟疑片刻,对索朗月说:“索朗月姑娘,天色已晚,我该休息了。你是否先回海里?我想单独待两天,静下心,想想我该如何生活。”

索朗月迟疑着,心里其实也相当困惑。这个男人是雷齐阿约,是她在5年的守候中爱上的男人。但这些敬仰或爱情都是概念化的。当一个活生生的男人来到她身边——他与自己的差别太大了,互相沟通相当困难,她的确不知道往下该怎么办。

拉姆斯苦笑道:“索朗月,我不是你们的雷齐阿约,我只是被时代之潮抛上沙滩的一条可怜的小鱼。我曾经和覃良笛创造了海人……和海豚人,但你们发展到今天,已经超过我的适应能力。也许我最好的归宿是重回冷冻柜。好,不说这些丧气话了,让我在杰克曼家中待几天,好好想一想。毕竟海人的身体同我是最接近的。索朗月,如果需要帮助,我会立即召唤你。”

在杰克曼翻译之前,根据拉姆斯的语气,索朗月已经触摸到他的阴郁和怅惘。是啊,雷齐阿约并不是大智大能的上帝,他是个普通人,独自被抛到270年后陌生的世界。索朗月看着他,心中溢出母亲般的怜爱,一时冲动,她忽然从水中蹿出来,用长吻去吻拉姆斯的嘴唇。拉姆斯一惊,下意识地用手把她推开,不过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忙俯下身,温柔地抚摸索朗月的脊背。那柔嫩的皮肤给他以快感,他感觉到,触手所及,索朗月的皮肤泛起一阵阵战栗。

他用玩笑口吻掩盖了复杂的心情:“啊,别生气,索朗月姑娘,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来接受一个异类妻子,虽然我知道,从精神层面上说,我们都是人类,是陆生人文明的传承者。但是毕竟……给我点时间,好吗?”

索朗月已经平静下来,仰望着他,吱吱了一阵。杰克曼为她翻译着,显然索朗月十分动情,因为连翻译也被她感动了:“雷齐阿约,我怎么会生气呢?我对你来说还是个陌生人,但你在我眼里,却是个交往已经5年的熟人了。我熟悉你身上的每一根汗毛,我时刻渴盼挽着你的臂膀散步,哪怕我也像小人鱼那样,每走一步都像踩着刀尖。不管你是否能接受我,我都要把我的爱情奉献给你。你知道,飞旋海豚人实行泛式婚姻,但我已经准备改变我的宗教信仰,”她笑着说,“我会把你当作我唯一的丈夫。”

杰克曼翻译完了,大家都静默了一会儿。尽管拉姆斯对海豚人心存芥蒂,但他不能不承认,从感情层面来说,这位异类的雌性与人类没有任何不同。那边苏苏警惕地喊着:“爸爸,你干吗为索朗月翻译得这样动情!可不能让索朗月把雷齐阿约的心给占满了,还得给苏苏留一半呢。”

几个人都笑起来,冲淡了刚才过于凝重的气氛,只有远处的约翰冷冷地哼了一声。

这是一个无月的夜晚,天幕上是拉姆斯十分熟悉的南天星座。285年前,他和覃良笛逃离人群,来到南太平洋的小岛上,着力培育海人。在小海人尚未出生时,每天晚上他们都依偎着坐在礁石上,仰望着深邃的星空。覃良笛是名生物学家,天文知识比较贫乏,而拉姆斯作为核潜艇艇长有足够的星座知识。他常常向覃良笛讲解:这是南十字星座,赤经12度,赤纬60度;这是显微镜星座,赤经21度,赤纬35度;这是印第安星座,赤经21度,赤纬55度;这些南天星座在北半球都能看到,不过它们在北半球的星空中都不能升高,一般就在地平线附近游荡。那是天燕座,赤经16度,赤纬75度;那是南极座,赤经22度,赤纬85度……这些星座在北半球永远看不到。

他说,这些知识很有用,如果有一天你得独自穿越辽阔的海域,可以依照天上的星座来辨别方向。也许,后来覃良笛突然离开他而消失在大洋深处时,就真的用上了这些天文知识。

从杰克曼的家中向外望,漆黑的天幕和漆黑的海面在无限远处相接。天上撒满了星星,海上也撒满星星。不过,海里的星星并非天上星星的投影,而是由无数发光的微生物和小虾造就的。天上的星光在闪烁,海里的星光在浮动。有时,一群飞鱼突然跃出水面,在远处溅落。溅落处的发光生物受飞鱼的惊吓,亮光瞬间会更明亮。

杰克曼的家离海很近,涨潮时海浪几乎能拍到石坎之下,落潮时也不过降下一米左右。海水时时溅进来,哗哗地浇到他们身上。不过,杰克曼全家对此毫不在意。拉姆斯想,他们一定是特意选择这样的高度,以便能时时浸润在海水里,因为他们的皮肤已不能忍受干燥了。

全家人请拉姆斯睡到最里面。拉姆斯让杰克曼紧贴着他睡,他有很多话要问。苏苏毫不犹豫地睡到拉姆斯的另一边。当他和杰克曼谈话时,苏苏不停地用带蹼的手抚摸着他的脊背和胳膊,她的长发和乳胸时时擦着拉姆斯的后背,弄得拉姆斯紧张地团紧身体。可能苏苏认为,她已经是雷齐阿约的妻子了,用不着等待拉姆斯的确认;也可能这是海人少女示好的一种习俗(时隔270年,拉姆斯对海人能有多少了解呢)。约翰则远离他们,睡在另一个角落里。不过,这个落落寡合、郁郁寡欢的小伙子并非对雷齐阿约不感兴趣,黑暗中,他一直灼灼地盯视着这边。

拉姆斯决定向杰克曼打听一些最迫切的问题。他曾打算把所有的问号都藏在心里,以维持雷齐阿约的权威,但现在他认识到,如果对海人和海豚人社会没有起码的了解,那他的权威只会更快地丧失。所以,如果他不得不袒露自己的无知,那至少要把知情人数控制到最小的范围。

在喧闹的海浪声中谈话比较困难,不过这也有个好处——家里其他成员听不清他们的谈话。身后的苏苏毕竟年轻,这会儿已停止动作,传来轻微的鼾声。安妮和约翰那边没有动静,看来也睡着了。

拉姆斯说:“杰克曼,虽然我是海人和海豚人的雷齐阿约,但睡了270年后,你们今天的很多情况我是不熟悉的。请你给我讲一讲,好吗?”

“当然,你想知道什么?”

“在我和覃良笛培育海人时,我们曾设想过充分利用陆生人残存的物资,建立海人的信息传承机制。当然,电脑、芯片这类东西无法再用了,它们太依赖于工业环境。但我们至少可以用铅笔和纸张,陆生人留下的这类东西够海人用上几百年。至于几百年后怎么办,到时再说吧。但我现在发现,你们已经彻底摒弃了文字和书写工具,而没有文字的民族充其量只能是一个半开化的民族。可是,从你们的言谈举止来看,你们并没有脱离文明的浸润。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

杰克曼相当惊奇,他想,270年的冷冻可能丢失一些记忆,但不会把最关键的东西丢失吧。也许,雷齐阿约在长眠前已经患了老年痴呆症?不会的,他年纪并不大,而且醒来后的举止表明,他仍具有敏锐的智力。杰克曼把疑问藏在心里,耐心地说:“据女先祖讲,这正是你的伟大创意。你刚才说的只是你和女先祖前期的打算,但你们很快就改变了想法。你说,依赖陆生人文明留下的残余物质毕竟是不可靠的。后来,在创造海豚人时,你和女先祖充分利用了海豚的大脑。”

他停顿片刻,看拉姆斯能否随着他的讲述拾起一些记忆,但对方没有任何表示,于是他接着说下去:“海豚的大脑有1600克,比人类多了200克。后来,你和女先祖又用基因手术为他们增加了300克。这样,他们比人类共多出500克大脑。你和女先祖干脆把这部分大脑的功能特化,作为专管记忆的‘外脑’,其存储能力达到3000G。这个容量绝对超过一个陆生人一生中通过纸笔、电脑所能利用的信息量,所以,不用纸笔和文字对海豚人没有什么不便。然后,6500万个外脑联合起来,就形成了令人生畏的存储体,足以容纳陆生人文明的所有信息。”

拉姆斯的大脑飞速运转着,努力消化这些信息。他问:“但新增加的信息呢?社会要往前发展,文明要往前发展,信息量每天都在增加。”

“那就逐步淘汰无用的或者用处比较小的信息,为新信息腾出位置。雷齐阿约,海豚人社会与陆生人文明非常不同。陆生人崇尚工业化,科学进步基于物质基础的提升上。但现在是理性社会,科学研究只是一种爱好,一种智力体操,并不用以改变海豚人的原始生态。所以,这种信息存储方式足够维持这个社会的运转。”

拉姆斯沉默很久,才说:“你一直在说海豚人,还没有说海人呢。”

自从他们接触以来,杰克曼一直是恬淡平和的,但这时他也苦笑了,语调中带着深深的苦恼:“哪里还用得着海人去操心什么信息传承机制啊。海豚人的外脑是那样有效和方便,足以代我们去思考了。现在所有海人都是体力劳动者。”不过他很快平静下来,“海豚人大脑的优势是先天的,没办法,我们已经承认了现实。而我们手的优势也是先天的,海豚同样离不了。现在的社会是一个优势互补的混合社会。这是你和女先祖的安排,我们能体会到你们的深意。”

拉姆斯平静地说:“好,我知道了,你已经帮我回忆起骨架,细节我自己会慢慢填补的。睡吧,晚安。”

“晚安,雷齐阿约。”

杰克曼翻过身很快入睡,鼾声融入涛声。拉姆斯根本没有睡意,一直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苏苏翻了个身,把一条光滑的凉沁沁的手臂搭在他胸前。他没管它,而是在海浪间歇中听着苏苏的鼻息。他现在总算弄清了覃良笛突然消失后的那3年里都干了什么,而他在长眠前对此几乎一无所知。那时,他只知道海里突然出现大批的聪明海豚,它们(他们?)可不像孱弱的海人,要到五六岁大脑才能长成,七八岁才能离开大人的庇护——在那些年里,为了照顾44名海人婴儿,他和覃良笛几乎累垮了。但海豚人呢,他们生下来后,只需让妈妈顶到水面上吸进一口气,便可以自由自在地遨游了。而且,他们的大脑生下来就已生长成熟(小海豚的身体长度几乎能达到妈妈体长的一半),生下来就有足够的智力。他们有语言,有社会组织,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大批繁殖,在各个海域中出现。

那时,拉姆斯知道这肯定是覃良笛的功劳,是她躲在某处用基因技术创造了这些海豚人。他愤怒地看着这些身强力壮的小杂种在海人面前逞威,他们抢去海人的食物,嘲笑海人笨拙的泳姿,甚至恶作剧地把水中的海人顶翻。不要说年幼的海人了,即使是已经年满15岁的第一批海人,如果赤手空拳,也远不是这些2岁小杂种的对手。

海人们拥过来向他这个爸爸诉苦,海人们哭着问:“覃良笛妈妈呢?她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不要我们了?”那些天里,他的精神几乎要崩溃了。不过他并没有沮丧,而是悄悄进行着必要的准备。那时,他还保有一艘能横跨大洋的船只,可以到陆生人城市中寻找武器,而武器正是他最熟悉的一个领域。所以,当他抚摸着逐渐丰富的武器库存时,总是冷冷地想:覃良笛,我的妻子,你恐怕忘了,你培育的尽善尽美的海豚人有一个大的弱项呢——他们可没有能扣动扳机的手指!

后来,大概覃良笛听到了什么风声,突然出现在拉姆斯面前。她说:“理查德,我们能好好谈一谈吗?海人和海豚人为什么要互相敌对呢?”拉姆斯平心静气地说:“当然可以谈,不过你先让那些小杂种从这片海域中滚蛋。你能不能答应?”再后来……再后来就是拉姆斯的长眠。等他醒来,海豚人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优势,而他(还有覃良笛!)苦心创造的海人变成了海豚人的附庸,依靠咀嚼后者的文明残余来生活。

失败的愤懑在心中燃烧,他不甘心自己的失败!

睡意渐渐漫上来。他看见妻子南茜穿着绿色的连衣裙,站在加州圣地亚哥潜艇基地的栈桥上,风吹着一头金发在身后飘拂。核潜艇的每次巡行都至少数月,所以返航时,妻子总是千里迢迢赶到这儿迎接他,迫不及待地紧紧搂住他。他能感受到妻子的爱意和蓬勃的情欲。可是南茜已经死了,还有女儿、父亲、母亲,他甚至没能与家人见上最后一面……覃良笛来了,覃良笛用另一种方式来爱他,温柔,安静,当然,她的温柔外表下是钢铁般的意志。她用手抚摸着拉姆斯的脸,轻声说:“不要固执了,咱们平心静气地谈一谈,好吗?”拉姆斯叹口气,捉住她的手……

他醒来,确实有一只手在抚摸他的脸,不过不是覃良笛,是一只带蹼的手。苏苏侧身坐在他面前,长发垂下来半遮住乳峰,活脱脱一尊小人鱼的雕像。天光已经大亮,东方现出鱼肚白。苏苏高兴地说:“雷齐阿约,你醒了!”

拉姆斯抬头看看,石窝里已经没有人,全家都在附近的海域里游泳。他笑着说:“我是最后一个醒的,你为什么不到海里去?”

苏苏迫不及待地问:“雷齐阿约,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问吧。”

“你的名字是不是叫理查德·拉姆斯?”

“对。”

“那么,我能称呼你的名字吗?”

拉姆斯扭头看看她,藏起嘴边的笑意,“可是别人都称呼我雷齐阿约。”

苏苏不好意思地说:“你当然是我们的雷齐阿约,可是,一个妻子总不能老用尊称来称呼丈夫吧。”

拉姆斯笑了,伸出胳膊把她搂在怀里,“你可以唤我理查德,不过,我们的年龄太悬殊了,我更愿你是我的女儿。”

苏苏突然吻了他一下,“不,雷齐阿约是我的丈夫,理查德是我的丈夫!”她拉着拉姆斯起来,“跟我下水吧。”

他们从石坎跳下水,杰克曼夫妇远远和他打了招呼。苏苏在水中的动作十分灵活优美,她轻轻摆动着脚蹼,身体微微晃动,长发在水中漂动,衬着碧绿的海水,越发显得她的曲线玲珑。拉姆斯欣赏着,简直是叹为观止了。这个调皮的女孩不像别人那样对雷齐阿约敬而远之,一直快活地同他嬉戏,她一会儿从背后蹿出来蒙住拉姆斯的眼睛,一会儿又插到他的下方把他抬出水面。她的笑声给这个安静的海湾增添了生气。杰克曼夫妇远远看着他们,微笑着,没来制止女儿的胡闹。约翰则一个人躲得远远的。

早饭时刻,他们回到石坎上小憩片刻。约翰也回来了,仍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拉姆斯说,上午他想到岛内转转,问约翰能否陪他一块儿去。约翰显然觉得意外,看看雷齐阿约,冷淡地点点头。苏苏嚷着她也要去,拉姆斯低声对她说:“苏苏,你不要去。你哥哥有心结,我想帮他解开。”

苏苏虽然不大情愿,但也只好答应了。安妮嘱咐说,今天有太阳,紫外线比较强,不要在岛上耽误太久。

杰克曼解释说:“雷齐阿约,你可能还不知道地球的现状。那次灾变中被破坏的地磁场已经部分恢复了,所以宇宙射线受到一定的屏蔽,但还不到安全程度。臭氧层则完全没有恢复,紫外线仍然很强,尤其是C波段紫外线。根据海人的经验,连续暴露在日光下三至五天就要大病一场,连续暴露七至十天,就会对身体造成不可逆的损害。你要当心啊。”

“谢谢,我会当心的。”

6

这座珊瑚礁岛非常漂亮,沿着岛的四周,红白相间的外礁耸立在海水之上。那儿有海葵、五颜六色的珊瑚虫、海藻、闪着光泽的贝类、海蛞蝓和颜色鲜艳的各种鱼儿,把礁脉装点得像是梦幻世界。再往里是一片相当大的环礁湖,海水在环礁外拍打着,轰鸣着,激起一圈白色的拍岸浪。但这会儿不是涨潮期,海水越不过周围的礁脉,湖内的水十分平静,清澈碧绿。不过这水并不是淡水,水是苦咸的。湖里全都是海洋生物,是趁涨潮游进来的。一条一米多长的鲨鱼在清澈的水里偷偷窥视着他们,开始悄悄向这边逼近。不过约翰没把它放在眼里,只弯下腰拍拍水面,鲨鱼便立即逃走了。

再往岛内是青翠的椰树,一串串椰果挂在树上。也有棕榈树,阔大的叶子葳蕤浓绿。茂密的灌木丛铺成一片,顶着一排排白色的小花。两只燕鸥啾啾地鸣叫着,一直在两人的头顶飞翔。前边是一大群血红色的寄居蟹,听见脚步声匆匆散开,不过身上的大“蜗牛壳”影响了速度,它们蹒跚前行,样子十分可笑。

拉姆斯走得十分小心,因为礁石的边缘相当尖利,他没有穿鞋子,弄不好就会把脚割伤。约翰倒不在乎,看来他对此早已习惯了,他长长的、有蹼的脚在地上走起来比较笨拙,但实际上速度并不慢。约翰是个孤僻的家伙,一路上没有主动说过一句话,对于拉姆斯的问话,也只用最简单的话来回答。他知道雷齐阿约特地约他出来,一定有什么话要说,他在冷静地等待着那一刻。

开始时,拉姆斯只和他扯一些家常,问他几岁了,现在的海人一般都是什么时候结婚,结婚后是否都要从家庭中分出去,等等。约翰都回答了。前边要涉过一片面积较大的环礁湖,约翰找了两块沉甸甸的石块握在手里,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很快,拉姆斯就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了。正行走间,水中忽然冒出一条小腿粗的鳗鱼,浑身布满绿色和黑色的斑点,窄小的头上长着两只恶狠狠的眼睛。它闪电般向拉姆斯的腿部扑过来。约翰立即把石块掷过去,正中鳗鱼的头部,趁着它片刻的昏眩,约翰迅速捞住它的尾巴拎出水面,用力抡了几圈,又狠狠拍在水面上。鳗鱼休克了,不过身体还在缓缓地扭动着。

约翰把它远远抛到礁石上,回头说:“回程时把它带回去,鳗鱼的肉很美味的。环礁湖中数这种鳗鱼最可恶,一不小心,就会被它咬上一口。鳗鱼的牙有毒,被咬中的伤口很难痊愈。”

拉姆斯赞赏地说:“谢谢,你的动作真敏捷。”

约翰淡淡地说:“在水中,我们比海豚人差远了。”

拉姆斯停住脚看着他,“约翰,我知道你对海人的现状不满意。你有什么心结,请敞开对我说说。放心,我会为你保密。”

“我当然不满意,我们是史前人的嫡系后代,当然不愿意永远做海豚人的附庸!不过……谁让雷齐阿约把他们创造得比海人更强大呢?”

拉姆斯听出了他的愤懑,没有回答。这会儿他们已经走上沙滩,向身后看去,两排脚印在平坦的沙面上延伸着。一双较小较深,那是他的;一双较大较浅,那是约翰的。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人类第一次登上月球时所留下的足印,那时人类认为,他们已经把宇宙踏在脚下了,谁能想到无比强大的人类会在一道死光中灭亡?

拉姆斯摇摇头,指着远处问:“约翰,那里有一个大的岩洞,装满了陆生人用的武器,你知道吗?”

“知道。雷齐阿约,你也知道它?”

拉姆斯笑了,“我当然知道,我在这一带生活了15年呢。走,咱们去那个岩洞看看。”

约翰停住脚步,“那儿是女先祖划定的禁地,除了海豚人百人会的长老,外人不得擅入。”

拉姆斯淡然一笑,“对雷齐阿约来说,那儿也是禁地吗?”

他没有停步,径直向那里走去,约翰迟疑片刻也跟上来。半个小时后,他们到了岩洞,洞前有碎珊瑚摆出的路障,路障显然是新的,不会超过几个月的时间,看来,海人们在一代代的延续中始终没有忘掉女先祖的命令。拉姆斯没有迟疑,一步跨过去。他用目光向身后的约翰示意,约翰也跨进来。

洞内层层叠叠全是箱子,约翰仰头环视,目光中满是疑惑。箱子上都印着军火公司的名字,拉姆斯打开几只箱子,那里面堆满了轻兵器,有柯尔特1917左轮、以色列UZ19mm冲锋枪、美国M607.62mm通用机枪、毒刺式肩扛导弹、比利时37mm伸缩式枪榴弹……其实更多的还是一种不太常见的武器:小型声压式深水炸弹——如果不得不同海豚人兵戎相见,这种深水炸弹是最实用的武器。拉姆斯对洞内的库存如数家珍,这不奇怪,它们全是他被冷冻前收集的,仿佛就在几个月前。

拉姆斯凝神巡视着屋内的库存,轻声喊:“约翰!”约翰盯着他,雷齐阿约的目光深不可测,“你愿意接受这些礼物吗?这是我特意为海人留下的武器,不要忘了,海豚人可没有使用这些武器的手指。”

约翰十分震惊,但随即狂喜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