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二手自行车市场
1983年,我小学毕业了,鉴于我二叔在何家畔中学教书,我就去了何家畔上初中。
那时的何家畔中学还没有拉上电,早晚上自习时,学校让每个学生都得准备一盏煤油灯。平时没事时,我就把自己的煤油灯擦得干干净净的,放在桌子抽屉里,随时备用。
由于中学离我家远,我只能住校。我们的宿舍是个窑洞,窑洞左右置放了两溜子铁架床。我被分在了靠窗的铺位上,窗前放了小条桌,便于放东西。
靠窗虽光线好,但因为玻璃裂了口子,冬天的雪从玻璃缝隙飘进来,落到被子上我都不知道,宿舍很冷,也没有任何取暖措施,如果说我后来的腿发生了病变,我估计就是在那个时候埋下了病根。
宿舍旁边有个圈了鸡的窑洞。我们的宿舍是学校租用农民的,农民为了以防黄鼠狼吃鸡,把鸡圈放在了窑洞里面。由于我们每个住校生都带了干粮,自然引起了老鼠的注意。老鼠不仅偷吃我们的干粮,还想吃肉,于是我们经常在迷迷糊糊之中,听见老鼠把鸡咬得呱呱惨叫。那时候,我感觉除了同学之间偶尔打架之外,打架次数最多的,就是老鼠了。
每周去学校时,母亲给我背上够一个礼拜吃的馒头或玉米饽饽,然后给两块钱,让我买个开水,买上一两毛的小菜啥的。冬天,馒头冻得像砖头似的;夏天,没有几天就发霉了。在那个年代,地太薄,产量不高,加上遇到干旱,一年在地里的忙碌就白搭了,导致我家的口粮一直是紧巴巴的,家里人可以混着洋芋蔬菜填肚子,给我只能是纯粮食了。所以,即使发了霉也好,冻成砖头也好,我们都视若珍馐,赶到周末,基本都吃完了。
上初中期间,我家修建了一处新庄子,是个面朝南的崖庄院。
所谓崖庄院,就是从平地上挖下一个长方形的凹形庄子,在东西北墙面上凿出窑洞,给南口筑起院墙,安上大门,依山而建,视野开阔,又通风,这就是陇东独具特色的崖庄院。
这个新庄子除了几孔窑洞,父亲还在院子里盖了三间砖瓦房,大门门楼盖得也比较讲究。这样一来,院内既有窑洞, 还有砖瓦房,这种形式的造型造当时的铁李川,算是凤毛麟角了。
可能因为盖房的缘故吧,村里第二次评选致富能手——“万元户”时,父亲被评选上了,跟齐志林一样,得到了乡政府的表彰,父亲喂牛的形象还上了报纸,村里的广播也连续宣传了几天。父亲平时在家比较严肃,自从有了这个新闻后,父亲与我们说话的口气都变了好多,还用自行车捎母亲在镇子上烫了卷发。父亲虽然动不动拿母亲出气,但我觉得母亲不怎么恨父亲,每次吃面条时,父亲总要吃一碗干面。而且总要母亲辣子醋盐的调好后,父亲才吃,这个习惯好像没有中断过。而母亲的衣物零碎啥的,好像经常是父亲给买。小时候不懂,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发现打架的两口子,不一定关系不好。奶奶曾说,打是亲,骂是爱,不痛不痒才是害。
有一次,我放学回家,碰见父亲从县上回来,提了一包东西,我以为给我们买了啥好吃的,打开包一看,是一块黑色印花绸缎和一件酒红色的翻领长西装,说是给奶奶和母亲买的,还有一条粉白丝巾。
奶奶提着这件外衣反看正看,说颜色好,款型也好,让母亲穿上后,大小也挺合适,夸赞父亲眼睛有水平。父亲见奶奶心情不错,就故意给母亲亮耳朵,说
咱们修建这处庄子,把手头积攒的钱都花光了,眼看老大到了娶媳妇的年龄,往后的日子,还要加把劲呢。靠土地挣钱洋着呢,连化肥农药下来,只要能保住全家口粮就不错了。要赚钱,还是得要搞副业。
自从生产队给我们家分了这么多的土地之后,我也以为我家能产很多粮食,靠粮食能卖很多钱。但听父亲这么一说,才知道靠种粮食,是赚不了钱的。要赚钱,需要副业。我知道父亲的口里的副业,就是卖牛娃,剪羊毛,捞石头,去工地抱砖头。哥哥因为爱往录像室跑,因为父亲爱训他,他见村里一拨人去北山华池南梁红色纪念馆一带修路,他也跟上工队去了。走时都没父亲说,只给母亲和奶奶说了一下就走了。
哥哥走后,弟弟就给父母当帮手,起码能喂牛放羊。为了捞回盖房子的花销,父母依旧没有放弃捞石头这个副业。
但捞石头,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不仅要从河里捞上来,还得弄回家,然后还要根据要求砸成规格一样的三角石。
那时候家庭作坊,没有机器,都靠手工来完成。一块石头,不管大小,用可大可小的皮圈套住,然后抡锤子去砸,遇到年代久远密度过高的青顽石,震得你脑神经都在痛。我起初跟上父母砸石头,一锤子下去,劲儿使得都放出了屁。
记得有一年暑假,我跟上父母在河道里挖石头时,由于天太热,我受不了,就躲进了一个山旮旯乘凉。这时看见几个娃娃,从河里溜过去,准备去偷对面山台上的梨瓜。我禁不住诱惑,也跟上去偷了,爬上山台一瞧,看瓜地的老汉正在睡觉,我们就像电影上的红军钻封火线似的,个个匍匐到瓜地里,不管生熟,见瓜就摘,然后用衣服一包,光着身子遛回原地……
现在想起来,这是我有生以来唯一的一次盗窃行为。农村偷鸡摸狗的事儿常见,为嘴行窃的事儿也屡见不鲜。尤其在烈日下和石头打交道的人,谁见了那玩意儿不动心呢?况且,我是个孩子。
尽管如此,我家的大门前总是高乎乎地堆积着沙子和砸好的石头,当然还有水洗石。洗石是不用砸的,直接囤积在坑边,车来了给人家一装就完事了。可能是我们铁李川有过铁拐李这个神仙吧,河道里的石子格外多,惹得家家户户都干采沙砸石头的事儿。作为采集者,每当看到绿皮颜色的拉砂卡车时,我们的心里就流动着一种希望,这种希望不仅支撑父母捞石头的信心,也支撑着铁李川每一家的日子。
和家人相比,我算是个有福人,起码一周干不了几天苦力活,并且住校,一周才回一次家,所以,在没有家长监督的情况下,我也比较贪玩。有时候晚上没事干时,就和同学玩扑克赢火柴棍的游戏。
有一天晚上,我们在宿舍里玩时,被值班的老师逮住了。老师把我们送到校长跟前。校长让我们几个并排站在门口,一个个往过数落。到我跟前时,他说:“铁李川那里不能打牌,你跑到这里赌来了?”旁边的同学忍俊不禁,噗嗤一下笑了,校长一个巴掌就给甩了过去。
见校长发火了,我当时心里十分紧张。为什么呢?因为我二叔本身就在就在学校里教书,平时对我甚为关心。虽然我平时住校提了干粮,家里还每周给我两块钱,但吃干粮需要喝水,喝水时不仅需要掏钱买,还要排队。我因为有二叔的关照,能及时买到一缸子2分钱的开水,能泡个热馒头。冬天实在太冷时,也能在二叔的房子烤一烤火。我二叔有个儿子,叫李小云,比我高两级,对我也很关照,虽然由于房子小,我无法和他住在一起,但是隔二差三的,他不是给我提供热水,就是帮我把馒头热一下,偶尔还在他的房间弄几个菜,给我改善生活。有时周末回家时,如果是他一个人,他就用自行车捎我回家。二叔在我的心目中,是个好人,我很敬畏他。所以玩扑克的事儿发生后,我害怕二叔知道,感觉丢人。尤其那个挨了校长耳光的同学,义愤填膺,总认为有人日弄了我们,提出要严查。我们一查,得知是一个姓郭的学生举报的,我就放言要收拾他,那个学生吓坏了,第二天就转学了。
不久,父亲为了我上学方便,又买了一辆自行车,是飞鸽牌的。那年月,飞鸽牌自行车是最好的,比我家原先买的永久牌自行车贵了一些。那时候人穷,自行车经常被人偷。父亲当年买自行车时,怕新的被人偷去,听说西峰南城壕巷专门有个二手自行车买卖市场,多数都是从各县和陕西永寿一带偷来的,在那买车比较便宜。他专门坐班车到了西峰南城壕巷自行车市场,买到了这辆七成新的永久牌自行车。现在,我家成了万元户, 父亲为了维护在村里树立起来的致富榜样,专门到县上的自行车销售部买回了这辆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
有了新车子,自然把旧的给了我。这样一来,我家的这辆永久牌旧自行车就成了我的专属车。在没有自行车之前,五六里路程,我多数是步行去学校。有时候回家,遇到起空车的同学就捎一捎我,因为那个年代,学生骑自行车的少,就是有,都是人捎人。上了初中后,捎我的多数是那个叫蛋娃的同学。他和我一个村,小时候因玩打仗游戏,我曾打破了他的鼻子,被他妈骂过。但这个同学习不错,和我是一个班级。他的自行车虽然没有我的新,但比我有的早,后来我回家,多数是他捎我。我为了犒劳他,有时候帮他买点开水和咸菜啥的,反正,我俩相处的不错。
但我的专属车用了没有多久,一次,在午休期间,我捎着蛋娃去镇子上的商店买水笔,从商店出来后,发现立在门口的自行车不见了。我和蛋娃到处找,都没找见。为了找自行车,连下午的课都迟到了。在返校的路上,我心情不好,一言不发。蛋娃说:“我妈就怕自行车被贼娃子偷了,叮咛我放在学校的车棚里,平时不要骑出去。我咋忘了告诉你,早知这样,咱们不来这个商店嘛。”
我恼了,说:“那我来时,你咋不阻挡?”
蛋娃急眼了,说:“我不来,你硬叫我来。我是陪你来的。”
由于丢车是礼拜二,我从家里来不到三天,要回家,只能等到周末。自行车丢了,我回去咋给父母交差呢?父亲脾气不好,说不定就要挨棍棒。他平时呵斥我们时,手里总是捏着一条棍子。
为了预防挨打,我必须得寻找。在哪儿找呢?这时,我突然想起丢失的这辆永久牌自行车,是父亲从二手车市场买的。记得父亲曾对奶奶说过,西峰南城壕巷的那个自行车市场很大,车子也便宜。说有些贼,从陕西长武一带偷下自行车,都放在那个市场卖。如果我去那个市场转转,说不定还能碰见我的自行车。这么一想,我就动员蛋娃,陪我去西峰一趟。见蛋娃磨蹭的不愿意, 我说:“你如果陪我去,我给你两块钱。”
可能受两块钱的诱惑,蛋娃同意了,我就让他骑上他的自行车,我俩骑车去西峰。当时,我没有去过西峰,但我知道西峰在那个方向,大约多少公里路。只要沿着公路走,就能走到。当然,在途中,我还不断问人,不断与蛋娃换着骑。整整走了三个多小时,我们才到了西峰,又在街道里一路打听着找到南城壕巷,终于见到了那个市场。
那天正好有集,果然市场很大,自行车像毛驴似的,被分成了几大块,黑压压的横在那里。尽管市场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但我感觉车子比人还多。有的自行车头上挂着纸牌,上面写着80、100、200元的标价。我见有80元的,心想这里的自行车确实便宜啊,而且看起来还挺新的。
当时我不明白,过后才知道,一些自行车是组装的。把西家车子的梁,东家车子的轱辘组合在一起,经过刷漆打扮,因此看起来就比较新。
我的眼睛一个劲儿的在一行行自行车里扫描,希望能看到我的那辆自行车。突然一个光头人走了过来:“是不是要卖自行车?”
在一瞬间,我脑子咣当一下有了主意,那就是把蛋娃的自行车卖了,长出钱,给自己买一辆。于是就脱口而出:“是啊,啥价?”
蛋娃正要开口,肯定说不卖,但见我这么说,愣了一下,没说出口。
光头问我要卖多少?我考虑到蛋娃的自行车也是永久牌的,新旧跟我的差不多。听父亲说,新车价格是五百多元,就报了三百元的价格。光头说:“你这娃娃,简直胡要呢。”说着,欲走开,我立即问道:“你想给多少?”
光头说:“最多150元。考虑你是小孩,我不想亏小孩,才给你这个价,如果是大人,你要这个价,我骂你呢。”
“不卖,不卖。”蛋娃说着,就推着自行车要走。这时 又来了几个人,挡住了我们的去路,一个小伙说:“你这车子我给你200元,卖不卖?|”
我一听200元,起码能卖两辆自行车,就将蛋娃拉到一边,动员他卖了,然后掏100元买辆自行车,还能长100元。“你拿这100帮我买辆自行车,我将来你还钱。你有这100元,够你这一年零花了,赶紧卖吧。”
在我的劝说下,蛋娃同意了,200元卖了自己的自行车。然后我俩在明码标价的自行车行里挑选,最后选了两辆,一辆价值100元,一个是80。自然,价值80元的,归我。剩余的20元,蛋娃拿去了。
我如愿买到了自行车。刚骑车出了城,遇见了去合水的班车。我就赶上去挡住了班车,将两辆自从车架到班车顶上,一路辗转回到了学校。
我以为这个事情做的很圆满,结果周末一回到家,父亲就发现车子不对劲了,问:“你的车子呢?你把谁的车子骑回来了?”
我忙编谎说:“我的自行车被班里的一个同学借去买东西,摔坏了,送去修理,我把他的骑回来了。”正说着,听见几声狗叫,我出去一看,蛋娃妈推着那辆价值100元的自行车,从坡道下来了。见到我,她没有不像当年见了我破口大骂,而是问:“小峰,咋回事?你把我娃叫去西峰,咋把自行车卖了?”
见她这么说,我怕父亲听见,转头一看,父亲就端端出现在大门口。我知道闯祸了,父亲要打我了,拔腿就跑,只听蛋娃妈高声说:“你瞧你们买的这是啥东西?油漆下面,锈迹都能看见,是纸张糊屁股,烂的不能再烂的东西,你们买这个干嘛?长出的那些钱呢?是不是给你买了自行车?”
她的话音一落,父亲的声音立刻像霹雷似的砸来:“你给我站住,站住!”
我感觉身后的父亲追来了,就没回头,日瓜瓜的跑,一口气跑上庄子后,我看见了那棵悬在沟边的老杏树,突然脑子一个激灵,顺着树杆爬了起来。这棵树像个佝偻的老人,虽然个头挺高,但头朝沟,好像随时要掉下沟里。自然,我扒上了最高的树枝,给人感觉,我要跳沟似的。
父亲追上庄畔时,发现我上了树,就慢了脚步,朝杏树走来。这时我看见母亲和蛋娃妈也上来了,紧接着,奶奶也扭动着一双小脚,猫着身子上了坡道。
“你把憋事做下了,说个清楚嘛,扒到这上面干啥?”父亲一改常态,抬头望着我,语气平和地说。
“哎呀呀小峰,小心掉下去。自行车那锤子杆杆,大不了把奶奶的老衣卖了,能赔个车子。乖,赶紧下来。”奶奶央求道。
“我如果下来,我爹打呢。”我说。
“让你爹打我吧,不打你,是我把你没管教好,你快下来。”母亲声腔苦兮兮的说。
“咱家的车子……我丢了……”我支支吾吾的说道。
没想到父亲说道:“丢就丢了,你下来,蛋娃的车子,我给陪。”
父亲说到做到,很快处理了这个事,再没发过火,还帮我把80元买的那个自行车重修修理了一遍。
这个事虽然过去了,但我总觉得家里为我花了钱,心里有点愧疚。那一周,父亲给我喝水钱时,我只要一块。这一块钱肯定是不够花的,为了能让自己手里有点零花钱,我有了挣钱的想法。我发现一些同学爱吃方便面。我就到学校附近的一家商店,先跟老板商量,想按批发价,给我批发一箱子方便面,但我手头只有五块钱,先拿五块钱的,剩下的保存起来,我随来随取。老板同意了。方便面零售价是七毛钱,我五毛钱拿来,卖一包,能长二毛钱。我就这样倒腾起了方便面,希望自己以后不要花家里的钱。
平时和我好的几个同学,譬如蛋娃、何庆涛、薛永红、赵武伟等,见我倒腾方便面,他们也想试试,但他们不得要领,买进来和卖出去价格几乎没有什么差别,遂向我讨教买面渠道,我当然不会告诉他们的。告诉了他们,就等于断了我的财路。而且我发现,越是在他们跟前留点神秘感,他们对我贴得越紧。
但是我的灵活,也给我带来了麻烦,那就是学习成绩总不如人家。
考试成绩公布后,班主任认为我因为搞投机倒把活动,没有把心思用在学习上,警告我如果再发现倒腾方便面啥的,就要没收。尽管老师在班上点名批评了我,但为了挣点零花钱,我还是没收手,只是后来变得谨慎了起来。
很快,我就要初中毕业了。有一天,二叔将我叫到房子里,问我将来打算考大学,还是上中专?如果考大学,怎么也得读个高中;如果想考中专,那初三毕业后就能参加考试。并提醒我,大学出来,前途更好一点;中专主要是以技术专长为主,譬如当个小学老师或者技术员、工人什么的。
那时候,看到父母整天顶着日头在河里捞石头,我总想早点出社会,早点挣工资,减轻父母的负担,就不暇思索地说:“我要考中专。”
但是,由于我把心思用在倒腾小生意上,86年中专考试预选时,我因为成绩一般,没有被选上。因为预选之后,才能参加考试。尽管二叔提前把一些复习要点给了我,但是我不争气,没过预选关。
当时,我在学校的黑板榜上发现没有自己的名字时,有生以来,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失落的滋味。那一天,我脑子迷迷糊糊的,感觉自己要被隔离到山沟里,上不了塬,终生都见不到山外的世界了。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怕父亲骂我,就躲在奶奶的窑洞里,吃饭时,都没敢进家门。没想到父亲对考试的事儿看得很开,说今年没考上,明年考嘛,再复读上一年。
那时,我想到什社中学教学质量不错,离姐姐的婆家又近,就提出到什社中学去复读。父亲怕我连累姐姐,不太愿意。但我耍牛筋,不吃饭,母亲就动员父亲,让我去。父亲在无奈之中,只好同意我到什社中学去复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