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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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荷花池市场的几条街面并不宽阔,却一眼望不见街尾,五金百货、衣帽鞋袜、玩具箱包商铺鳞次栉比,满目皆是。那些促销小妹儿精神抖擞,穿了潮流新衣,在门口一杵,就是活动的广告招牌。促销阿姨也不甘示弱,潮流衣裳套不上身,就将衣服往左右臂膀一搭,一边挥舞手上的衣服,一边向来来往往的人流叫卖。

荷花池市场人声鼎沸,四面八方的声响编织成一张嘈杂的网。凌云青和宋桥在人群里穿梭行走,额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连续三个多小时的暗访,调查了十多家体育用品商铺。

他们来到一家名为“美美”的箱包店。透过敞开的店门,能看到货架上的阿迪达斯、耐克等品牌的体育用品。箱包店的大门内侧,两只黑色音箱播放着《亚洲雄风》,震得音箱外壳微微颤动:“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我们亚洲/河像热血流……”

凌云青与宋桥走了进去。店里共有三名女性,一名体形丰满的姑娘正在躬身整理箱包;收银台前,一名清瘦的姑娘和一名中年女性清点着钞票。那清瘦的姑娘转过身来,手里捏了一把零钞,迎面看见凌云青,惊讶地喊出他的名字:“云青……”

“细君,好久没见了!”这个熟悉的名字和身影,凌云青以为沉落在记忆的深湖里,早已被水淹没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就这样在成都的荷花池市场邂逅了他的细妹子。

“细妹子”的称呼已经滚到了喉咙,凌云青又将它咽了下去。多年未见的故人,彼此都已脱去了儿时稚气,大庭广众之下叫出她的小名,他觉得不太合适。

惊喜地问候之后,韩细君向凌云青介绍:整理箱包的姑娘叫吕冬冬,是她的好朋友;那名中年女性是美美箱包店的老板娘李萍;自己在附近的服装店打工,来这里兑换零钞。

吕冬冬热情地招呼凌云青:“细君经常谈到你。你们是来买箱包的吗?看上了哪一款,我给你们优惠!”

宋桥接住吕冬冬的问话:“我们就是来闲逛的,没有买箱包的打算。”他在体校好些年,对一些体育用品比较熟悉,又做了几年体育记者,经验告诉他,这里摆在隐蔽处的不同品牌的体育用品都是仿冒货。

荷花池市场真假商品搭着售卖,是多年形成的市场现象。凌云青和宋桥更感兴趣的,是寻找提供假货的渠道,以及制假的窝点。就算把市场上的这些假货一网打尽,如果没有斩断制假的源头,假冒伪劣产品依然会横行市场。倘若认识了荷花池的售货员,说不定能从她们身上获得更有价值的暗访信息。宋桥来不及和凌云青商量,直接向他提议:“既然到了饭点儿,相请不如偶遇,我们请你这位同乡一起吃顿便饭吧!”

韩细君望向吕冬冬,意思是让她同行。李萍与韩细君的老板陈巧玲是朋友,都是外地来成都打拼的女人。平时哪家缺少零钱,她们相互兑换,一两分钟就打个来回,也不耽误买卖。韩细君在李萍面前,也就渐渐混成了熟脸孔。李萍见吕冬冬一副“欲迎还拒”的样子,爽快地对她说道:“你愿意的话,就一起去吃饭嘛。”李萍知道,吕冬冬和韩细君下了班经常约在一起吃个麻辣烫、逛个春熙路啥的,无话不谈。

“那我先去和陈老板说一声。”韩细君带上他们跨过两家店铺,来到她上班的“万紫千红”服装店,掀开了门帘。

宋桥靠近凌云青问道:“这附近有啥吃的?”

凌云青压低声音回答:“附近有家蜀我香饭馆,老家来了人,我总带他们去吃。”

他不知道宋桥的心思,忙着整理自己的情绪。韩细君的出现,在他的心湖投下了一粒石子,荡起一圈圈涟漪。

这场蜀我香饭馆的聚会,宋桥有心挖料,话题不断,妙语连珠,表现得分外活跃,与能说会道的吕冬冬一见如故。凌云青和韩细君这对旧相识,倒表现得有几分沉默和拘谨。

四个人,一餐饭,韩细君吃得魂不守舍。吕冬冬身为“售货邻居”兼好友,对韩细君的过往略知一二。返回商铺的路上,她直截了当地问韩细君:“你来成都打工,是因为这个凌云青吗?”

韩细君的脸颊泛起一片红晕,她没有回答,扭头转向了一边。初春的微风吹来,梧桐行道树上的几片枯叶打着旋儿飘飞,她摊开手,接住其中的一片落叶。这枚离枝就凋零了生命的叶子,此刻静伏掌心,如同飞过千山万水的倦鸟,终于收住了翅膀。

曾经有一段时间,韩细君恨过上了大学的凌云青。她怨他对自己那么生硬,那么冷漠。他给自己的回信,总是一本正经,不是让她珍惜时间,就是让她努力学习。

同班的陈涛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一本接一本地为同学搞来武侠小说和言情小说。这些旧得卷了毛边儿的书,页面上残留了斑斑点点的酱油印、水果渍,有的夹缝里还能抖出细碎的花生衣,散发出一股陈年油哈子味儿。

韩细君喜欢琼瑶的书,陈涛循着她看书的节奏,搞来琼瑶全集。别的同学是租书,陈涛一副六亲不认的样子,要先收租金再给书看;对韩细君,他永远是半租半免,有时租金也变成雪糕瓜子之类的零食,回馈给了她。

沉浸在言情小说世界里的韩细君,忍不住将自己代入书中角色,成了琼瑶笔下为爱勇敢、自信的女孩。她时常勾勒自己的故事:在观龙村,长长久久地眺望和等待远方的心上人。《诗经》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就是她的真实写照。她忙着成为自己想象的“伊人”,对陈涛的示好视而不见。但她给凌云青的信里喷薄的炙热情感和优美的词句,换来的只是凌云青政教主任似的谆谆教导。考大学真的那么重要吗?书里有那么多女主角,她们温柔美丽、娇憨任性,生下来的首要任务就是一心一意去爱一个人。一生一世一双人,只要爱情美满,此生已经无憾,何必非要在高考的独木桥上拼挤,用考上大学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呢?

高三结束,陈涛再也不能留在枯燥乏味的课堂里。他的姑妈陈巧玲,算是改革开放头一批往外走的人,经过她的指点和推荐,他开始了自己跑单帮的倒爷生涯。

陈巧玲是从阆南县出来闯荡的女强人。她最初在阆南县汽车站附近卖炒货,从不短斤少两,炒花生炒瓜子卖得比别人快当。十年积累,她在荷花池买下两个门面改卖衣服,还大方地帮助乡下的娘家父母修了一楼一底的洋房。

人们对陈巧玲羡慕归羡慕,却有不怀好意的猜测:一个年轻鲜灵的女人,咋就能攒下这样的本钱呢?陈涛投奔了巧玲姑妈,知道她有一捧创业的辛酸泪。他讥笑那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人,根本就不懂啥叫市场。不说陈巧玲炒瓜子花生,攒出买下门面房的钱,他陈涛拿到高中毕业证的同时,仅靠租赁言情小说和武侠小说,怀里也揣了一张数额不小的存折单呢。

陈涛投身商海,依然隔三岔五地给韩细君寄来言情小说。他的本心是不想两个人从此人海茫茫,彼此断了联系。

高考的前一晚,韩细君照样偷偷读了两章《婉君》,才肯含泪入睡,梦里尽是青梅竹马相知相依的美好情景。高考落榜后,韩细君才恍然想到:凌云青已经大学毕业,他会怎样看待她的糟糕学业?会不会从此觉得自己配不上他?至于配与不配的具体意涵,她自己还不是很清楚。

凌云青假期回到观龙村,担负着鼓励她的使命而来,带着韩家二老的嘱托而来。但她不要那些虚头巴脑的安慰,只想要一个温暖的怀抱。他虽然没有伸手推拒扑过来的她,但也一直不肯环过手臂,将她搂在怀里,给她应有的热切回应。他给她了,似乎又没给她。

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疏远而陌生呢?年少的时候,他挨着自己,坐在野棉花山的山顶,清风吹过她也吹过他。她的一绺头发吹散了,发梢扫过他的脸,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为什么他不像琼瑶笔下的男主角,在长大后的某一天,将青梅竹马的她拥进怀抱,让两个人的心跳逐渐融汇成同一个心跳?

她从父母那儿得知,凌云青到底没有留在西安,而是选择回到成都工作。他回来了,可是,他已不再是原来的凌云青。那个拥抱,成为他的意外,也成为她的“原罪”。

陈巧玲一手带出来的售货员结婚两年,发现自己怀孕,想回通江县老家保胎,请陈老板找人接替她。陈涛找到韩细君,让她到巧玲姑妈那里当售货员,她没有犹豫,麻利地收拾行囊,从观龙村来到了成都。

吕冬冬问她是不是为了凌云青才来的成都,她缄默不语,心里却翻江倒海,波澜起伏。

岳红花住在招待所,不敢向外走动。她是第一次来成都,出门辨不清东南西北,只能在客房里走来走去。日头就像拴上了绳索,她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漫长。

凌云青像是在躲避她,让她一直没有机会说出来成都的目的。她在招待所等了一天一夜,没有再看到他的身影。她反复琢磨:要说他还记恨她,但人家又分明带她吃饭,送她住店;要说他已经原谅了她,但人家冷口冷面的,又不肯给她机会把求助的话说出来。

想起自己住的这家客房,岳红花一阵心痛。城里的招待所就像吃钱的嘴巴,这么小的一间屋,塞了床桌椅子,拥挤不堪,住一天却要二十多元的房费,这相当于她家卖掉一百多斤玉米的钱。她既心疼钱,又怕耽误了打听儿子的事,身上像爬满了蚂蚁,坐立不安。

岳红花从衣兜里掏出了那张字条儿,上面写有凌云青的单位地址和传呼号码。她想了又想,走向招待所的前台。

她在服务员的协助下,给凌云青的传呼机留了“想见他”的信息。他在回过来的电话里承诺,一会儿就过来看她。她欢喜地应承:“好好好,我哪里都不去,就在房间等你!”她放下话筒,褐黄的眼珠里漾出了希望的光彩。

等待凌云青期间,岳红花的心里就像老家床铺和枕头铺垫的谷草,一层叠着一层,稍微动弹一下,就会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会不会过来?过来了会听我的恳求吗?就算听了,会不会因为从前的事依然怀恨在心呢?

传来了“咚咚咚”的敲门声。她慌忙起身,撞倒了桌前的凳子。凌云青听到门内的响动,担心地喊了一声:“岳婶,没事吧?”

“没事,没事的。”岳红花拉开了房门,一瘸一拐地靠往墙壁。凌云青走了进来,在他记忆中,岳红花从未有过如此紧张不安的神情。她带给他的陌生感,瞬间触发了他的家乡情结。这个揉着膝盖忍着疼痛的岳红花,既是他的同乡,也是他的一个长辈。

岳红花关上房门,面对凌云青,身子呈现要下跪的姿势。他吓了一跳,眼疾手快地架住她的手肘:“岳婶,您这是干啥?”下跪不成,她的身体战栗般地颤抖着,将篾条荚背拖了过来。荚背里装有半篓子红苕、三把酸菜、两条“红塔山”香烟。她诚恳地对他说道:“家里没有更好的东西了,你不要嫌弃。这次来找你,是想请你帮忙打听,我家二龙到底犯了啥事。”

红苕和酸菜,曾是观龙村村民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食物,凌云青小时候天天吃。进城后的他,已经告别这些食物多年。外面的世界轰轰烈烈向前奔腾,岳红花还在将它们当作求情访故的礼物。他惊讶之余,涌上一阵心酸。

为了打听儿子二龙的下落,从未出过远门的岳红花,竟只身一人来到省城寻求她本不愿寻求的人的帮助。凌云青忽然明白,自己不能拒绝她从地里刨出来的红苕和亲手腌制的酸菜。城里的世界已经繁荣如火,而农村的人们却还过着“种谷靠埂、种麦靠沟”的日子。像岳红花这种没有离开过土地的观龙村人,依然靠耕着瘦土生活。他的心情有些沉重,正所谓“物伤其类”,说到底,自己也是农村出来的人。

他带着她去招待所开设的杂货店,卖掉了那两条红塔山香烟。换回来的两百元钱,是观龙村人耗费一年光阴,摸光瓢瓢勺勺,饲养一头肥猪才能产生的价值。他把这笔钱塞给了她:“其他的东西收了,这个钱您拿到。孙二龙的事,我会想办法了解。”推辞不过的岳红花攥住钞票,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她花白的头发如同霜雪落进了黑土,闯进了他的眼帘。

离开招待所,凌云青心事重重。昨天的太阳晒不干今天的衣服,曾经的过往早已过去。他深知,过往的恩怨不能影响当下和未来,当放下的自当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