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
今天是达芙妮·科斯塔二十九岁生日,凑巧还是个星期天。今天不用赶着上法庭。她本可以睡个懒觉,然后独享一整个下午,直到晚上去外婆家吃晚饭。事实是,她六点钟不到就醒了,跑步去游泳池,游了五十圈,然后在公寓街对面的小咖啡馆里吃早餐。她感觉自己活力四射、灵敏锐利。
“不知道今年会收获什么,”她边搅咖啡边想,“爱情?也许。晋升?有可能。旅行,那是一定的。”
她喜欢旅行,见识不一样的地方,认识不一样的人。大都会的画廊和建筑让她着迷。她爱纽约,去过三次,还有伦敦,尽管每次去那儿的时候,天气总是又寒冷又阴郁。东京,那可是她的最爱,熙熙攘攘的街道,商店林立,还有美食。哦,是的,她喜欢日本料理,总也吃不够。今年她可能会去一个欧洲城市。也许是巴黎,或者马德里,甚至罗马。她喜欢做调查研究,花几个小时在网上寻找,在她那为期不长的假期里最值得游览的地方。没头苍蝇似的从一个城市赶往下一个城市,这可不是她的风格。她喜欢在一个城市度过整个假期。结识街角小店的店主,和一两个当地人成为朋友。这一次,她想更进一步,也许甚至学习当地的语言。
她的电话响了。是她的外婆。
“生日快乐,亲爱的,”外婆对她说,“别忘了晚上来我家。”
“谢谢!当然不会忘,怎么可能忘呢?”她对外婆说。
达芙妮露出了微笑。外婆的电话总是第一个到,甚至比她父母还早。外婆曾多次说起,在她的成长过程中,生日是何其的无关紧要,而她却渴望家人能重视这个特殊的日子。
“我的母亲通常会训诫我,说长大了一岁,就应该更负责任。但是,在我十四岁那年,我的外婆给了我一件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她曾告诉达芙妮,“她给了我受教育的机会,那正是我一生都渴望的。我没有一天不想念她。她做的蛋糕和饼干是全马耳他最好的。你知道吗,我们甚至还为州长的宴会做过餐点。接到大订单时,我们得通宵达旦地烘焙,有时还得雇额外的帮手。你真该闻闻那面包房的味道!世上再没有像那样的味道了。”
“世上再没有比你烘焙时的厨房更香的地方了。没人会像你那样烤蛋糕。”达芙妮对她说。
“我的外婆就会。”她说。
弗朗西丝·阿塔尔德在墨尔本创建了一家餐饮公司,雇用了三十多人。现在她的女儿克莱尔经营着。弗朗西丝七十岁那年退休了,但她时不时仍然会去工作。她爱这个她一手打造的地方,但她总是很注意不去干涉克莱尔的决定。
“她的能力绰绰有余。”她一向这样认为。
毕竟,她的女儿是跟着这家公司一起成长起来的,而且女儿还有管理学学位。弗朗西丝一直以来最大的心愿就是和她的女儿保持良好的关系。第一次把女儿抱在怀里的那天,她对这个小生灵的爱就如潮水般涌上了心头,这世上绝没有谁可以把她从自己身边带走。她向女儿保证,她将竭尽全力,让她和她女儿之间的这份母女关系,远胜她和她母亲之间的关系。
“我这一生,我的母亲都让我失望。如果我父亲活着,也许事情会不一样。那样就会有人来鼓励我。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不让你失望。”在医院的病床上她对这个孩子承诺。
*
当她在厨房里转悠时,弗朗西丝想起了她的外孙女,做梦也没想到她能看到外孙女长这么大。像往年一样,今天她会做一顿特别的生日晚餐。女儿克莱尔、女婿德斯会来,达芙妮会带着她的朋友艾丽西亚一起来。达芙妮和艾丽西亚在法学院时就认识了,两人都热爱法律,弗朗西丝可以一连几个小时听着她们谈论争辩一些法律问题。有时她也会忧心外孙女连个男朋友也没有,而和她同龄的朋友们都已经结婚生子了。如果她能活着见到她的曾孙辈,岂不是很棒?当她在悉尼第一次见到弗兰克,了解他的取向后,她从没想过自己还会有孩子,更别提孙子了。
*
那时候,弗朗西丝很快就发现了悉尼的真面目!和她原来的世界截然不同。这里没有教堂的钟声,没有神父,也没有没完没了的关于地狱、天堂、诅咒的说教。完全没有。她到达后的第一天,还真是好戏连台!嘴里带着金枪鱼的余味,弗兰克领她在三楼转了转。嘱咐她锁好门呆在屋里,然后就走了。她沿着过道走向卫生间。对于二楼的房间她十分好奇,于是蹑手蹑脚地溜下楼梯,打量着过道里丑陋的墙纸,和天黑后开启的昏暗的路灯。弗兰克的话犹在耳边——不要四处打探,多管闲事——她小心翼翼地走在铺着地毯的长廊上。
她到现在都还记得那让她震惊的一幕:一个女人蜷缩在楼梯墙和梳妆台之间的角落里呻吟,两腿之间是她血淋淋的手。她飞快地跑到楼上自己的卧室,拿了一条毛巾给那个女人,让她放在两腿之间,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跌跌撞撞地奔向女士休息室。
“医生!有人可以打电话叫医生吗?”她大声喊道。
六个女人围坐在桌旁,面前放着饮料,她们抬起头盯着她。
“楼上有个女人在流血。”她颤抖着说。
“她是护士。”一个女人指着独坐一旁的女人说,“嗨,贝琪!挪一挪你的屁股,去瞧瞧出什么事了。”
贝琪悠悠然喝完饮料,拿起包,走向楼梯。
“请快点,她流了好多血,快死了。”弗朗西丝哀求她。
“亲爱的,如果她快死了,那需要的就不是我,而是收尸的。”
“打电话叫救护车,要快。”贝琪查看过女孩的情况后对她说。
*
就在那个时刻,当她看着贝琪照顾那个女孩时,弗朗西丝意识到在这个新世界里,有一种同情和善良,是她在从前的世界,即便在她自己的家里也未曾见过的。这个女人,这个贝琪,一个涂了口红,烫了头发的陌生人,正细心而温柔地看护着这个姑娘。
“做出这种事的屠夫就应该被绞死。”她把女孩扶到一张床上,用干净的毛巾换下沾满鲜血的毛巾,口中低声咒骂着。
“你们倒是不急啊,是不是?”当救护人员赶到时,她厉声道,“我这辈子绝不能指望你们这些家伙。”
“别去医院。请别去医院。”女孩紧握着贝琪的手说。
“我和你一起去,亲爱的。我一定会让他们好好地对待你。”贝琪对她说。
*
为什么偏偏要在今天回忆起这一切呢?过去那么久了,感觉像是上辈子发生的。还是想些要紧的事吧,得赶紧动手了,还有好些事没做呢。先摆桌子,这是她喜欢做的事,而且这样就不用在最后一刻手忙脚乱的了。她要用最好的亚麻布——又挺又白,还装在从洗衣店拿回来的塑料袋里——这是她做生意以来一直去的一家洗衣店。她认识那家店主人,和她一样也是移民。经过这么些年,他们已经成了很亲密的朋友,一起庆祝圣诞节、复活节、生日。她知道他们的故事。哦,她太了解他们的过往了,他们如何冒着生命危险逃离匈牙利,在有武装警卫巡逻的边境线上,趁着夜色走了好几公里,不知哪一刻就会丢了性命。但是他们知道她的故事吗?
“不,”她边想,边撕开塑料袋,拿出浆过的桌布,“没有人会知道我的故事。我将把它带进坟墓。”
*
“这是你做过的最好的一顿晚餐。”那天晚上当她们一起把碗碟放进洗碗机时,克莱尔对妈妈说。
“你每次都这么说。”弗朗西丝笑着答道,“现在我们上蛋糕吧。”
今年,弗朗西丝做了她十分拿手的黑森林蛋糕。虽然繁琐,但樱桃、樱桃酒和巧克力的组合,能带来美妙的味觉享受。
“这么说你已经找到了博士论文的研究方向了。”德斯对坐在他旁边的艾丽西亚说。
“是的,我打算研究警察的贪腐如何破坏社区的社会结构。”她说,“我本想研究警察的贪腐史,但我的导师认为那太宽泛了。所以我缩小了范围,这样比较好掌控。资料太多了,我得花很长的时间来筛选信息。”
“你有整整三年时间。”达芙妮说,“而且你很专注。我不认为我可以攻读博士学位,至少现在不行。不过这个方向听起来挺有趣的。那么,你打算从哪里开始呢?”
“我正在看五十年代在新南威尔士州进行的调查。就像导师对我说的,我得先试试水。那是段很有趣的时期。”
弗朗西丝本要从厨房的架子上取火柴,听到这话,停了下来,凝神听着。
“我猜,没带来什么改变吧。”德斯说,“一次又一次的调查,公布结果,起诉几个人,然后一切照旧。哪怕最诚实的人,也会被金钱和权力腐蚀。”
克莱尔把蛋糕摆到桌上,弗朗西丝跟在后面,手中拿了包火柴。
“弗朗西丝,你做蛋糕很有一手啊。”艾丽西亚对她说。
“外婆是一连串女甜品师的传人。这是她血液里的东西。”达芙妮说。
他们点燃蜡烛,唱着生日快乐歌,弗朗西丝的思绪还沉浸在艾丽西亚说过的话里。
“好吃,太好吃了,”德斯边说,边递过盘子想再来一份,“我知道我该少吃点,但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弗朗西丝用一台意大利机器煮咖啡,这是克莱尔在两年前的圣诞节送给她的。太贵了,她总觉得。她得煮几百杯咖啡,才能让这价钱显得合理些。哎,又来了,她想,正如克莱尔说的,我还是没能摆脱勤俭节约的老习惯。
“净说我的事了。你有旅行计划了吗?”艾丽西亚问达芙妮。
“我觉得罗马不错。不过那样我就得温习一下意大利语了。”
“你在学校学过意大利语吗?”艾丽西亚问她,“我选了法语。几乎完全用不着。早知道选日语或者汉语了。”
“达芙妮的意大利语学得很好,”克莱尔说,“她的老师本来希望她一直学到高中毕业,作为高考科目。”
“罗马吗?”她的父亲说,“克莱尔,你看,我们也没去过呢。”
“今年不行,”克莱尔对他说,“妈,我们六月份去马尔代夫。妈,你真该去欧洲转转,那种只有几个人的旅行团,你会喜欢的。”
“对我来说太远了。飞去昆士兰我都嫌累。在飞机上坐上整整二十四小时,简直没法想象。”弗朗西丝说。
“你那是不知道,坐商务舱有多舒服。你甚至都不会觉得自己在飞机上。”克莱尔对她说。
“花那么多钱就为了一个好点的座位,我是不能理解。”弗朗西丝说。
“噢,妈妈,你还真是永远都不会改变。”克莱尔深情地说。
*
“真有意思,艾丽西亚打算研究五十年代的警察贪腐。我倒是可以给她讲一讲,也许甚至自己写篇论文。”他们都走后,弗朗西丝一边收拾厨房一边想。
她累了。这顿晚餐让她精疲力尽。过去她常操办这样的家宴,从没觉得长时间站在炉灶旁是什么负担。
“时间!”她想,“都是时间在作祟!日子过得真快,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哦,我的材料别说写一篇论文了,就是写几卷书也没有问题啊。最畅销的题材。”她笑着想。
她曾身处风暴核心。首先,没过多久她就发现弗兰克对女人不感兴趣。男人对他很有吸引力,而在他所处的世界里,这个她知之甚少的危险而黑暗的世界里,他发现有许多男人可以满足他的欲望。她独自睡在他指派给她的卧室里,因为他告诉她,他讨厌触碰女人。
“你为什么娶我?”她问过他。
“是你想结婚的。你忘了你有多想逃离那个地方吗?你看,我是你获得自由的工具,而我也需要一个女人来照料这个地方,事情就是这样,”他直言不讳,“纯属交易。”
她在这场闹剧中扮演了自己的角色。她协助清洁女工,让打扫二楼房间不至于弄得像在打仗,她把写满欲望的亚麻床单送去洗衣房,她记住了所有女孩的名字和习惯,不出半年就赢得了她们的信任,她们可以放心地把自己的秘密、计划,甚至金钱交给她。噢,她们都知道弗兰克和他的癖好,虽然从没问过,但都很肯定他们的婚姻是有名无实。她还扮演了一个快递员的角色。这工作每周一次,她需要穿过整个悉尼市。弗兰克教她如何搭乘公共交通去他姐姐家。先在酒吧外面搭公共汽车,十五分钟后到达火车站,再乘半个小时的火车,然后沿着繁忙的街道走上一段,左拐进入一条郊区的公路,就能看到他姐姐家砖木结构的新屋子了。在那里喝杯茶,和她的小女儿玩一会儿,闲聊几分钟,然后带着一个上锁的箱子踏上归途。
“如果你自己去取,会快得多。”一次她撞上场可怕的暴风雨,回到酒吧时浑身湿透,她对他说。
“你不愿意干,有的是人干。”他回道。
“对了,那箱子里装的是什么?我最好知道一下,万一我把它忘在火车上了呢。”有一次她问他。
他那阴狠的目光,让她不寒而栗。
“你试试看,”他说着一把抓过她的衣襟,拧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你试试,看看会发生什么。”
*
她和露西成了朋友,就是她在楼梯附近发现的那个流血的女孩。
“你为什么要干这个呢?”弗朗西丝问她。
“这是工作。”
“但这太危险了。你根本不认识那些男人,他们甚至可能是杀人犯。”弗朗西丝对她说。
“你说得没错,这的确很危险。但这份工作挣得比其他都要多。”
“但看看你承担的风险,这值得吗?”
“我不会一辈子都干这个的。只要攒够了钱,我就买间小屋,生几个孩子,安定下来。”
*
然后马尔·康纳就出现了,弗朗西丝走上了那条命定的路。哦,当然,她的母亲会说,她是有选择的。不知多少次,她听母亲说上帝赋予了我们明辨是非的意志,又不知多少次,她听外婆争辩说命运是写在星星上的,而写在星星上的东西是不能改变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仍能听到她们的声音。
“你是想要告诉我,你嫁给亨利,给他生孩子,不是命中注定的吗?”
“不,妈妈。我有选择,我可以拒绝的。”
“可惜,你没有,”古迪塔说,“否则我们都可以免去太多的心痛。”
*
哦,有多少心痛,弗朗西丝本来也可以避免的,假如她听从了脑海里她母亲的碎碎念,选择是自己做的,而她的选择让她走上了罪恶之路,直至万劫不复的地狱。当马尔走进她的生活,她敞开心扉迎向了他。她明知道,这样做只会带来麻烦。但她还是这样做了,因为她年轻且孤独,而他的微笑和殷勤吸引了她,从没有谁让她如此感到诱惑。他对她很坦诚,一开始就告诉她,他有妻子和两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儿,但他说她吸引了他,他知道弗兰克的取向,他告诉她,他们能让彼此快乐,即使短暂。哦,他的确让她很快乐!他打开了她的欲望之门,释放了她的热情,这是此前连她自己都没有看到的一面。和他在一起时,她成了另一个人。她不再是那个站在弗兰克的酒吧吧台后面,一杯接一杯地倒着啤酒,被男人们的污言秽语弄得面红耳赤的弗朗西丝。一丝不挂,她感觉自己恍若女神,曼妙的身体曲线,和她曾经在马耳他博物馆里见到的希腊雕像一样美丽。
他会对她说:“站到那边,我想看看你。”
他的目光吞噬着她。“有人告诉过你,你有多美吗?”
“没有!我一直觉得自己很丑。”刚开始时她告诉他。
“到我这儿来。”他张开双臂说。
他会举起她,当她孩子一样,用他强壮的手臂抱着她打转。
“你让我眩晕。”
她笑着倒在床上,他覆在她的身上。
*
“你有自己的银行账户吗?”刚开始交往时,他就问过她。
“没有。”
“你的娘家姓是什么?”
“你是什么意思?”
“你和弗兰克结婚前姓什么?”
“阿塔尔德。”她告诉他。
“写给我看。”他说。
她越过他,拿过纸笔,她丝绒般的肌肤紧贴着他,她慢慢地、优美地写下她的姓氏,每写下一个字母都是一次爱抚。
“你为什么想知道?”她问他。
“等着,你会知道的。”他对她说。
*
弗朗西丝从一开始就知道马尔是名警察,不是普通的警察,是身居高位的警察。酒吧里的男人们说起他时,总是既恨又怕,街上的女孩子们知道,只要她们小心点,他是不会找她们麻烦的。弗兰克发现后气得脸色发青。
“天哪,”弗兰克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抓着他的黑发,让她想起了亨利,“你疯了吗?”
弗朗西丝选择了沉默,因为尽管她还没有见识过他的脾气,但在内心深处她确信,如果遭到忤逆,他会很凶狠。
“你不知道他是谁吗?”他把脸贴近她的脸,质问。
“他是个警察。”她盯着他的脸说,不禁惶惑自己怎么竟曾以为这个男人是她的救星。
“不错!他不仅是警察,而且是整个新南威尔士州屈指可数的恶警。”
“你是什么意思?”
“她居然问我是什么意思。”他边说边用手掌拍着额头,“我是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他会毫不犹豫地杀掉我、你或者任何一个挡他路的人。这就是我的意思。”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和他在你的房间里干上了,是吗?”
“我该怎么办?我又不是修女。你为什么要娶我?我为什么会这么倒霉?”她哭了。
“天啊!记住,”他用手指戳着她的胸口说,“我绝不会去养他的小杂种。你给我小心点。”
*
马尔再来她的房间时,给她带来了一本联邦银行的存折,里面存了五十英镑,用的是她婚前的名字。
“弗兰克给你工资吗?”他问她。
“不,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应该这么做。告诉他,马尔让他这么做。”
她笑了,因为她不可能这样跟他说,不过她知道弗兰克把他的东西藏在了哪里。有一天,她看到他把一卷一卷的钞票塞进地板的一个洞里,然后盖上地毯。
*
此刻,弗朗西丝站起身,环顾她的公寓。如果没有那张存折,她就无法从那条下坡路上转向。没有那笔钱,她就会沦落到悉尼的街头,像那些在弗兰克的破酒吧里租用一楼卧室的女孩们一样。马尔时不时地会给她一卷钱。
“存进银行,”他会说,“别到处乱扔。”
“我这样做不是为了钱。”有一次她对他说。
“我知道你不是。如果你是那样的人,我也不会看上你。”
她原以为他们的关系很快就会破裂,不想却有了整整两年美好的光阴,而且是因为周遭环境突变,才不得已终结。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依然保存着那本银行存折。这是悉尼那段岁月她唯一留下的物件。所有能将她与那个地方联系起来的东西都被她销毁了,甚至连她的结婚证也不见了。每当有人问起她孩子的父亲,她总说他已经死了。
“我得把它处理掉。”她想。
她从文件夹中取出那本存折,打开它。黄色的封面已经褪色,但那些手写的记录仍然像刚写下时一样清晰。第一行用蓝色墨水工整地写着五十英镑,下面是马尔给她的钱,一笔一笔数目各不相同,然后就是她取出的款项。与弗兰克不同,马尔很慷慨。他从不给她买礼物,除了偶尔送她巧克力,他总是给她钱。
“如果你必须迅速地离开这个地方,你只需要带着存折。”他常这样对她说。
当她看着银行存折,试图决定它的去留时,他的脸变得如此清晰。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她对它还是恋恋不舍?为什么她仍然不愿割舍?也许她只是想保留一点证据,证明多年前她也曾被爱过,也曾有过激情。是餐桌上的谈话勾起了她的回忆吗?这已经过去多少年了?五十多年了!五十年来,她一直紧握着那段回忆,无法放弃,也无法摆脱。似乎年轻时的那个姑娘依然潜伏在她体内,她需要某种确凿的证据来证明她的确真实存在过。她把银行存折放回抽屉里的文件夹中,她想回到过去。她是如此的累,身体里的骨头似乎都融化了,她坐在床边,让思绪往回飞,飞到悉尼的旅馆岁月之前,回到她与母亲还有外婆古迪塔共同生活的屋子,就像她被情绪裹挟时那样,她好想知道那个年轻气盛的自己是如何远离了最亲爱的一切,彻底放逐了自我。为了保守她的秘密,她终止了与她们的一切联系,她甚至不知道她们是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这令她痛彻心扉。此生在她的日历上,她永远也无法写下“今天是我外婆的忌日”或者“今天是我母亲的忌日”,这个空白是如此深邃,无法填补。悲哀的是,她再也不敢回去了,说自己不想回去,这样的谎言也可以脱口而出。因为她心底里藏着畏惧,她怕一旦回去,就不得不面对真实的自我,质疑她到底是谁,一个成功而充实的澳大利亚女商人,正在安享劳动果实?这样的表象将会轰然崩塌。她怕她只会看到一具空壳,被文化支撑起的一副假象,她的身份被夸大了,美化了。她打量着自己完美的卧室,白色的墙壁、女儿给她买的原住民绘画、无法打开的双层玻璃窗、现代家具和昂贵的亚麻布艺,感到一种她自己也无法理解的空虚。这是大多数人为之奋斗却从未实现的梦想。她通过努力和牺牲才得到了这一切,但今晚,这一切并没有给她带来喜悦,反而使她感到空虚和无趣。
“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我什么也不想要,什么也不需要。商店里的所有东西都无法让我快乐,无法填补我内心的空虚。我是不是抑郁了?餐桌上的那些谈话,把五十年代又给带了回来。我本以为已经把这一切都从记忆中抹去了,原来它一直都还在,就像埋伏着伺机扑向猎物的猛虎。马尔、弗兰克、弗兰克的姐姐杰玛和她的小女儿。塞拉菲娜。是的,塞拉菲娜。她现在应该也五十多岁了。真想知道她都经历了些什么。她是那么活泼。她现在应该已经结婚,有自己的孩子。我为什么又要重提这些?来澳大利亚是正确的选择吗?我已经问过自己多少次?我在这里收获了那么多。可是如果留在那里,我的生活又会是怎样的呢?我逃脱了。或者说,我认为我逃脱了。我的一生,如果我必须写出来,那将是一个逃避的故事,一个出走的故事。出走是为了追寻什么?如果说是财富,那么通过努力的工作和独身的生活,我找到了。爱?我拥有女儿和外孙女的爱。还有马尔。是的,我爱过他,也许他也爱过我。尽管他从没说过。记忆中他从没说过。他总是换话题。那我到底想要什么呢?我为何感觉如此空虚?”
她感觉腿抽筋了,小腿一阵僵硬。她站起身,活动腿,按摩肌肉,直到痉挛散去。
“坐得太久了,”她想,“明天约了牙医,然后和罗茜一起吃午饭。我得叫辆出租车。这么远我怕是走不了。”
*
那天晚上,她的梦是一个又一个杂乱的场景,像部剪得很糟的电影。她的外婆在小院子里耐心地剥着豌豆,她坐在外婆的身边。
“别吃了,待会儿不够煮了。”外婆对她说。
她的妈妈正在吼她,不知道她又做错了什么。
“你以为你是谁?跑到什么鬼地方去了?”利西娅还像以前那样责问她,而她也还像以前那样脖子一梗,轻蔑地瞪着母亲。
小恩里科因为找不到鞋哭了起来,她被他哭烦了,对他说自从他来到他们家,就只会惹麻烦。
*
弗朗西丝醒来时疲惫不堪。
“睡眠应该让人恢复体力,而不是消耗精神。”她边想,边把脚落在地上,开始新的一天,“年龄不饶人啊。”
*
弗朗西丝很早就出发了,去牙医诊所得步行两公里,她觉得自己需要走一走。
“我太沉溺于过去了。”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一个令人神清气爽的日子,她浑身没有一处不适,走得很快,深深地呼吸着泥土和新生植物的芳香。
“墨尔本是多么美丽,生活在这里我是何其幸运。”她想。
生活在悉尼并不是她的选择,她在那里住了近三年,她渐渐认识了当地人,熟悉了周围的环境,得空时她很爱去港口,但她总觉得,这不是她能长久定居的地方。马尔已经告诉过她很多次,如果弗兰克不当心一些,他俩将不得不突然离开。
“他处处惹是生非,和危险的人混在一起,早晚会有血光之灾。”
她把马尔的提醒转告弗兰克,他却一笑置之,说他有一些身居高位的朋友会罩着他。
“什么高位?”她轻蔑地问,“告诉我,你哪个朋友是身居高位?”
“不用你操心,告诉你的马尔,弗兰克会照顾好自己的。”
她没能把这个回应,以及另外一个十分紧要的消息告知马尔。再次见到马尔时,她正站在吧台后面,一杯接一杯地倒着啤酒,腰酸背痛,胃里翻江倒海。当时她已经知道自己的状况,但她还在坚持工作,相信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令她身体里的这个东西消失。马尔把她从酒吧叫了出来,她跟着他上楼走向她的房间,男人们贪婪的目光跟随着她。
“弗兰克在哪儿?”他锁上身后的门,问她。
“我一下午都没见过他。”她说。
“有麻烦了。大麻烦。拿个包,少带几样东西,关上酒吧,在后门等我。带上你的存折和所有的现金。”
“出什么事了?”她惊恐地问。
“没时间说了。照我说的做,你就不会有事。”
她回到酒吧,两条腿打着颤,她感觉到,在弗兰克黑暗的秘密世界里,可怕的事正在发生。酒吧六点打烊,她早早地把三个酒保打发回家。
“我会打扫的,孩子们,你们累了一整天了。”她对他们说。
马尔像他承诺的那样,正在后巷等着,他把她送去了火车站。
“去墨尔本的火车十五分钟后开。这是车票。你将在早上七点到达那里。叫辆出租车去这个地方。别打电话给我。等这一切结束了,我会打电话给你。”说着,他递给她一张车票,一卷钞票,和一张潦草地写着地址的纸片。
抓起包她爬进二等车厢,她的邻座是一位与她年龄相仿的年轻女子。
如果古迪塔和利西娅看到这一幕,一定又会引发她们那场著名的辩论。古迪塔会说,命运女神终于要眷顾她的外孙女一次了,而利西娅则持不同意见,她认为是她的祈祷和在各个教堂里点燃的数以百计的蜡烛,拯救了她的女儿。
“我叫罗茜。”火车开动了,坐在她身旁的女孩说。“第一次去墨尔本?”她问。
“是,是的。”弗朗西丝说。
“我没听清你的名字。”罗茜说。
“弗朗西丝。我叫弗朗西丝。”
弗朗西丝不想说话。她只想闭上眼睛,好好想一想刚刚发生的这些事。一切都太突然了。上一分钟还在酒吧里,和男人们开着玩笑,下一分钟就离开熟悉的一切向着未知疾驰而去。她想到了马尔声音中的急迫,似乎巨大的危险正在逼近。她想到了酒吧。她把所有的灯都关了吗?所有的门都锁了吗?把钥匙放在弗兰克能找到的地方了吗?他在哪儿?一整个下午他都去哪里了?他没说要去哪里,就跳上车,甩上门,在刺耳的轮胎声中,飞驰而去。现在他应该已经到家了。应该知道她已经走了。关于他藏的那笔钱。她去那里看了看,毕竟,他欠她三年的工资。但那里什么也没有。他是不是拿了钱丢下她跑了?他一定不会那样做的。
“这么说这是你第一次去墨尔本。”罗茜说。
“是的。”
“你住在哪里?”
“我有个地址。”弗朗西丝说。
她还没看过地址,她把手伸进夹克口袋,把东西都掏了出来。手里有一张火车票和一把钞票。写着地址的纸片并不在其中。她肯定自己并没有把它放在另一个口袋里,她没记错,另一个口袋里确实什么也没有。恐慌攥住了她。她站起身,抖抖衣服,裙子口袋,座位下面,还有包里,哪里都没有。
“我弄丢了。”她第一次认真地看着这个坐在她旁边的女孩,说道。
“我弄丢了。”她又说了一遍,开始颤抖。
“你知道那地方的名字吗?”
“不知道,我甚至都没看过那地址。”她说,“天啊,我该住在哪里?我在墨尔本一个人都不认识。”她哀号。
想到自己将在陌生的城市里徘徊,寻找安身之处,她哭了起来。
*
如果守护天使真实存在的话,那么这个陌生女孩就是其中之一,和她挂在马耳他卧室里画像上的守护天使一样。弗朗西丝事后想,身边坐了这样一位热心的女孩,真是何其幸运。
“听着,别着急。我租的房子里,眼下正好有一个房间空着。和我合租的女孩已经走了。如果你愿意,可以住进来。房租每星期两英镑,包括水电。你倒是帮我省去了贴广告和面试新人的麻烦。”罗茜对她说。
“你确定吗?你甚至都不认识我。”
“我当然确定。你带吃的了吗?这火车把我都坐饿了。”罗茜兴高采烈地说。
她拉过脚边的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包裹。
“给你。这是火腿奶酪三明治,这是维吉麦酱奶酪三明治。我饿坏了,午饭后就没吃过东西。”她说着把包裹递给弗朗西丝。
“这是我外婆做的,”吃完三明治,罗茜说着打开一个盒子,里面放着一块块果冻蛋糕,“她做的果冻蛋糕天下第一。我是医院的前台接待,正好有两周的假期,就去纽卡斯尔看看她。外婆是个好厨师,蛋糕做得最棒。”
“我外婆开了一家甜品店。”弗朗西丝告诉她。
“在哪里?墨尔本吗?”
“哦,不,在马耳他。她做的蛋糕棒极了。”
想到她的外婆和家人,她曾经那么急切、愚蠢地离她们而去,再想想她现在的窘困,弗朗西丝开始抽泣。
“好了,好了,你干吗自寻烦恼呢?等明天一早到了墨尔本,相信我,事情看起来就会好很多。”
*
这天早上,弗朗西丝轻松地坐在牙科椅上。这是她六个月一次的例行检查,她的牙齿很结实。她的牙医总说,地中海一带的人牙齿都很结实。
“一定是遗传基因,要不就是因为你们那里的水。”
他第一次这么对她说时,她立刻想起了弗兰克的牙齿,它们给他带来了多大的麻烦。他总是嚼着阿司匹林,因为他不愿去看牙医。直到有一天,她给他做了预约,他不得不去。他的牙龈有严重的炎症,没服用抗生素前,牙医都不肯碰他的牙。最后他不得不拔掉了四颗牙。他是如何地呻吟、抱怨,害得她两层楼跑上跑下地照顾他!
“真不知道后来他怎样了。”牙医在她嘴里探查时,她想。
她想把他从自己的脑海里赶走,因为一旦想起他,就停不下来。他就像那种截肢者经历的幻痛,一旦存在,永远存在。
“好了,阿塔尔德夫人,一切正常。我们六个月后见。”牙医的话把她从回忆中拽了出来。
*
联邦广场她们最喜欢的咖啡店,她的老朋友罗茜已经到了,面前是一杯卡布奇诺,手边有一本相册。
“对不起,亲爱的,我先要了杯咖啡。停车太费劲了。”罗茜对弗朗西丝说。
两周一次的午餐已经成为她们的惯例,这是她们经常来的地方。总是坐在同样的位置,面朝广场。等着上菜时,她们就话话家常,主要是聊罗茜,她的孙辈们过得如何,还有她的丈夫变成了一个多么古怪的老头儿。
“你都无法相信,他曾经是那么可爱!他变得脾气暴躁,难以相处,我说什么他都反驳,我做什么他都反对。哦,上帝,能出来走走真是太好了。现在告诉我,达芙妮的生日怎么样?”罗茜说,“她都二十九岁啦!时间过得真快!我还记得那晚,你抱着克莱尔来敲门,你当时穿着病号服从医院直接溜了出来,真是吓了我一跳。现在她的女儿都二十九岁了。哦,主啊!这些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她们怎么可能忘记那个夜晚呢?
*
刚从悉尼来墨尔本的弗朗西丝,在菲茨罗伊租了罗茜的一间卧室,她的状况已经无法隐瞒。
“这就是你来墨尔本的原因?”罗茜问她。
罗茜站在浴室门外,听着弗朗西丝干呕。
“你这可怜的家伙,我猜是他离开了你。他们都一样。一旦达成目的,拔腿就跑,把麻烦全都甩给了女人。在我工作的地方,每天都会看到这样的事情。一个女孩接着一个女孩。全是一样的故事,不管他是已婚还是单身。跟你说吧,我是永远也不会相信男人了。所以他做了什么?跑了?丢下你一个人?”
“哦,不,”弗朗西丝马上接口,“是我离开了他。”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已经结婚了,还有孩子。”弗朗西丝对罗茜说,她该如何告诉罗茜自己生活中那些龌龊的细节?
“你这可怜的家伙,我猜他从没告诉过你。让你自己去发现。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打掉?”
但她怎么能那样做呢?
“这挺贵的。”罗茜告诉她,“这是违法的,不过我认识一个医生,他只收一百二十英镑。他医术很好,你会很安全。你几个月了?”
“我不知道。已经有两次月经没来。”弗朗西丝说。
“那差不多该有三个月了。你一点也不显怀。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再等。那时就危险了。我给你约个时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和你一起去。你有钱吗?”
“是的,我有。”她说,想着自己银行账户里的一千英镑和登上火车前马尔塞在她手里的两百英镑。
那天晚上,弗朗西丝一夜无眠,枕头下放着的信封里面装着一百二十英镑,她想着母亲和外婆,如果她们处于这样的境况,不知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她们决不会做她要做的事,这一点她是肯定的。
她听到母亲的声音:“不可杀人。”
“不论出于什么原因,你都不应该杀人。”她的外婆会这样跟她说。
如果这样做,她将永远被诅咒,她母亲会告诉她。弗朗西丝想,这也许将成为她一生中所犯的最大的错误。这不是简单地在她已经犯下的所有错误后面再增加一条,这会使所有的错误成倍地增加、放大。上帝永远不会原谅她,更糟的是,她也永远不会原谅自己。她的手将永远鲜血淋漓。然后,仿佛是为了加深她的恐惧,她的眼前闪现出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一幕:露西,那个站街女孩,蜷缩在酒吧二楼墙和梳妆台之间的角落里,双腿之间的双手沾满了鲜血,贝琪低声咒骂:“做出这种事的屠夫就应该被绞死。”
“做。不做。”
她的脑子转个不停,仿佛她正一片一片地摘着雏菊花瓣,寻找正确答案。
*
“我没法这么做。”早上她对罗茜说,“否则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
“你确定吗?我知道这是你的决定,但你不知道一个人养大孩子有多难。”
抚养克莱尔的确不容易,但留住她才是最困难的,因为她觉得每个人都想夺走她的女儿。她还记得在医院时,修女们、护士们轮番把表格推到她面前让她签字,因为当时收养制度的发展正迅猛,势不可挡。那个年代,没有孩子的夫妇接到一通电话,就可以去妇产科医院领走他们选择的孩子,与此同时,单亲妈妈的父母将强迫女儿放弃她自己的孩子。那个年代,在体面的名义下,单亲妈妈们和她的孩子们受到了可怕的不公正对待。即便有可能消除这种不公正,也得花上几十年的时间。一连三天弗朗西丝都拒绝在助产士给她的表格上签字。这时医院的清洁女工,一位意大利移民提醒她,事实上,即使她拒绝签字,医院的工作人员仍然可以伪造她的签名。
“他们在表格上签下你的名字,然后说是你签的。我见过这样的事,”清洁女工在她床边拖地时,小声说道,“你不想放弃你的孩子是吗?但他们不会让你留着的。他们已经让一对夫妇看过她了。两个澳大利亚人,年纪比我还大些。男的红脸庞挺个大肚子。女的高高瘦瘦。我亲眼看见的。如果我是你,我会带着孩子离开这里。”
“怎么离开?我该怎么做?”
清洁女工耸了耸肩,把拖把放回水桶,转了几圈,挤了挤,继续拖地。
*
第四天,弗朗西丝开始发烧,肿胀的乳房让她疼得想要尖叫。
“我们得把它们绑起来,”助产士对她说,“你不打算母乳喂养,是吧?”
助产士为什么这么说?刚才,她还试图说服隔壁床上的年轻母亲,说母乳对她的孩子来说是最好的食物,又便宜又有营养。难道清洁女工告诉她的事是真的?有一对夫妇已经准备要领走她的孩子?”
“我不能再等下去了。”她想。
现在,五十年过去了,她仍然惊叹于自己当时的勇气和决心,她把病号服穿在自己的衣服外面,收拾好行李。护士把孩子带来让她喂当天最后一次奶,她就这样走入墨尔本的夜色,搭上了回家的出租车。
“我自己出院了,”她告诉目瞪口呆的罗茜,“我绝不会再回去。”
*
“那时候,你和我,我们俩真是疯狂,”罗茜叹了口气说,“但你知道吗?我一直都很敬佩你的勇气和坚持。”
“而我一直都很感激你的慷慨。那天晚上如果没在火车上遇见你,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这样的对话她们已经有过很多次,像以往一样,罗茜挥挥手,没有理睬她朋友的话。
“如果不是我,也会有别人。”
她们的午餐被送了过来,罗茜点的是希腊沙拉,弗朗西丝点的是烟熏三文鱼沙拉。
“昨晚你看了那个介绍马耳他的电视节目吗?”吃饭时,罗茜问弗朗西丝。
“没有,我当时在忙达芙妮的生日派对。”
“跟你说吧,我还真想去看看。”罗茜对她说。
“马耳他?为什么?”
“看起来很美。我丈夫喜欢历史。”她边说,边从沙拉菜中叉起一块羊肉,“你也一直没回去。我们一起去怎么样?那会很有趣。我丈夫去观光,我俩坐在咖啡馆里逍遥。”
“真不行。太远了。我没法在飞机上坐那么长时间。”
“但那是你的祖国。你难道不想在死前至少再看一看自己的祖国吗?”
“不一定。不过,说实话,我最近的确常想这些。”
“真的吗?”
“是的。想起那个地方。倒也不是我有多想回去。但当我想起它时,我觉得我身体的某一部分,真的很想再在那些街道上走一走,也许在我曾经常去的教堂里坐一坐,看看甜品店,看它是否仍然存在,去外婆的老房子,爬上三楼,在屋顶眺望远方,看盘踞在山顶的姆迪纳,看莫斯塔教堂的穹顶,还有身边一片片的平屋顶。可我身体的另一部分又告诉我,一切都太迟了。现在我在那里还剩下些什么呢?我的家人在这里。这就是我所需要的一切,一切的一切。”
“瞎说!现在还不晚。你看看那些环游世界的退休老人。”
罗茜看着她的朋友,放下叉子问道:“你是怕失望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就像我身体里有一个无法完成的拼图。我想把那个地方从脑海中抹去,但我似乎做不到。很久以来,我一直都在尝试,但现在看起来,年纪越大,那些街道、教堂和风景就变得越清晰。你也许会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所有的东西即使没被完全抹去,也应该已经褪色。但我脑海中外婆的面包房,清晰得就像昨天才离开一样:地上的马赛克瓷砖,商店四壁的玻璃柜台,甚至是天花板上的灯。真是奇怪,这一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但有时我连自家客厅窗帘是什么颜色都得想半天。我一定是老了。还有那些气味。有时候,我做饭的时候,切碎的欧芹和大蒜的香味,一下子就把我带回了外婆的厨房。一个刚烤好的海绵蛋糕,让我顷刻之间就回到了面包房,站在货架前上货、备货。有一天我路过小学,天气很热,我闻到了无花果叶的味道。那里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无花果树,它的枝干伸出了篱笆,我就站在树下,呼吸着那味道。我看上去一定很可疑,因为有位女交通协管员皱着眉头看着我,让我觉得我必须解释一下。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我最近觉得,自己一路走来似乎丢失了一些什么东西。我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我到底丢了什么?我到底想要什么?衣服?鞋子?厨房用具吗?不,我毫无兴趣。我已经拥有了一切,但为什么我还会有这样的感觉?”
“你是不是抑郁了?或许你该寻求专业的帮助。”
“你是说心理医生?开些能让我开心的药?我挺开心的。我不需要药物。我也很健康。我晚上睡得很好,腿脚也灵便。血压、胆固醇都很正常。你知道么,也许我还在质疑那个决定离家出走的任性的十九岁女孩。也许我这个七十岁的老妇人想知道,她抛弃了一切,朋友、家人、邻居,她所珍爱的一切,只为追逐梦想,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这些念头都是哪里来的?”弗朗西丝自己都感到疑惑,拨弄着盘子里的沙拉菜。是不是到了她这样的年纪,人就会变得怪怪的?这些冒出来的质疑,这种合理化的努力,这针对自我的审查,是不是衰老的迹象,是不是大脑在关闭神经元之前进行的疑虑清除,一种对过去的洗白?
“也许你应该原谅那个十九岁女孩。”罗茜看着她的朋友说,她们相知相识这么多年了,她也想知道为什么弗朗西丝现在才忽然说起这些。
毕竟,尽管她们有着漫长的友谊,在这期间,她们倾诉最细微的感受、最私密的情感,分享彼此的生活,但罗茜对弗朗西丝此前的经历一无所知,她只知道,她们相遇的那个宿命的夜晚,在悉尼开往墨尔本的火车上,弗朗西丝怀着孩子,或许是在逃避已婚的情人,遗失了她本该投奔的地址,这才和她成为室友。
“你说什么?”弗朗西丝问。
“我说,也许你应该宽恕过往。无论发生过什么都已经成为过去。这是你无法改变的。再说,无论我们相遇之前发生过什么,无论你觉得那有多糟,它还是带来了一个无比美好的结果。你生下了一个女儿。尽管那些人千方百计想让你放弃她,你还是保住了她。看看她,你应该能看到,你成功地养育了她。把她抚养成人,所有的艰辛都是你一个人承担的。看看现在的她,告诉我在她身上你可曾失败。还有你的外孙女。弗朗西丝,你得想想生活中各个积极的方面,否则,亲爱的,你就会陷入深渊,那可不是你希望的。”
“是的。我不想再经历一次。这太可怕了。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振作起来,继续前进,走出困扰,因为我的愚蠢,我被一个克莱尔那个年龄的女孩蒙蔽了,让她置身于那样的危险,我差点就失去了她。”
“弗朗西丝!都过去了这么久。终究,她安然无恙。什么事也没发生。我以为你早就放下这件事了。”
“是,我放下了。我放下了!但有时,一想到可能会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我就不寒而栗。”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当时才上大学一年级。弗朗西丝,你不要总是沉湎于过往。想想你拥有的所有美好的东西。”
“是的,像结实的牙齿。牙医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牙能这么好。”
“这就对了!瞧,我告诉过你,有些事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
*
是的,她的朋友罗茜是对的,和朋友告别后,走回公寓的路上她这样想。她应该列出她生活中所有美好的事情。不是她的财产。它们毫无意义。那只是些身外之物。她拥有女儿和外孙女的爱。她的女婿也敬她爱她。她拥有罗茜的友谊。一份长久的友谊。一段坚实而忠诚的友谊。她拥有健康。难道这些不值得感激?她孤独吗?也许有过,但这是她的选择。独自生活是她自己的意愿。当然也有男人被她吸引,尤其是她的生意蒸蒸日上的时候,她遇见了各种各样的男人,会计、律师、雇员、送货员,形形色色。但没有一个能吸引她。没有一人能像马尔那样。在她此生再也没有过。此外,她一直有点害怕,应该说是相当谨慎,她怕再遇到一个弗兰克。结婚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她甚至还没和弗兰克离婚。她只是丢下他跑了。还有就是她的女儿克莱尔。是的,独自抚养女儿,经营自己的生意,确保女儿能受到最好的教育,把她送去墨尔本最昂贵的一家女子学校,这一切都不容易。是的,她曾奋斗求存。她曾经历艰难困苦,经济上和身体上的。在她的意面店,她是怎样地不辞辛劳!站立得那么久!有些夜晚,她感觉自己的双腿仿佛已经融化。还有就是下午罗茜提到的那件事。简直邪恶。她险些就失去了她心爱的女儿!作为母亲,她是多么的鲁莽。直到现在她都后悔。也许罗茜是对的。是的,她需要原谅十九岁的自己,逃离了安全的家,一头扎进罪恶的巢穴,她也需要原谅作为母亲的自己,多年前不知不觉竟将深爱的女儿推向了灾难。
“我一直认为我已经放下了那件事。也许我没有。显然,我没有。”快到她的公寓时,她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