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乐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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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自序:消失的被怀念者

重庆是个山城,地图上有很大的一片,其形状有点像人的心脏或者肺叶。但是,站在地图的前面,我总觉得我在做梦的时候曾经到过这个城市的某一个地方。这个呈心脏或者肺叶模样的城市,于我而言,既亲切又模糊。我似乎没有关于这座城市的整体印象。我只有关于那里的几个美丽的校园、坡坡坎坎、晦暗的角落、被浓雾锁住的长江和嘉陵江、灰色的天空和风中的宽窄街巷的记忆碎片。

我的这些记忆属于那个有一脸病容的小个子男孩。而正是这个当时只有17岁的男孩,动摇了我继续做白日梦、自我感觉良好、自我陶醉、自我膨胀的信念。恍惚之间,我怀疑,也许真的是在某一个无人察觉的夜晚,趁着夜深人静,我的灵魂去过那里,并且一直漂浮在重庆的上空。随着时间和空间的缓慢变化,将我的整个身心紧紧粘贴在一起的关于回忆的各种片断和余音逐渐地淡化和撤离。我回到了现实世界之中,行走在重庆上空的飞翔之感渐渐地离我而去。

毫无疑问,梦境里的东西是虚幻的,客观现实只有一个。在我的记忆里,山和水真成了重庆的最出彩的角色。长江和嘉陵江的流逝,与江边那些群山的静默,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而这座城市在历史上的那些争执、苦难、恩怨、牺牲、期望、情仇、辉煌、勇敢、离散、战乱、阴谋、奋斗、慷慨、互助,也与那些或隐或显的,同时却又坚硬无比的码头文化相连接、相融合,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带有浓厚地域色彩的山城的文化气质。

流动的河流和静默的山川,在形式和内容上,在这座动静相宜的山城达成了一种罕见的和谐和一致。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常常让自己陷入了不可自拔的沉重的回忆之中。每一次,我在自己的书斋里陷入冥想时都有这种不祥之感。我的大脑如同杂物间,里面装满了我永远也数不清的东西。为了更好地管理它,我的记忆被划分了不同的区域,哪里是随时需要抽离的,哪里是应该珍藏的。然而,对重庆这座城市的记忆,虽然多年过去了,但那里的光景至今仍然清晰地呈现在我的眼前,我无法将它们进行有效的分类。

我的心里关于这座城市的回忆堆积如山,里面骇然压缩着我的一切记忆,包括我的青春。我企图搬走这座山,但是,如同愚公一样,我这一辈子都是搬不完的,只能子子孙孙持续地搬下去,永远没个尽头。隔开的时间越长久,我的记忆越是变得不可信赖,似乎中间储存的东西已经发霉变味了。

如何在这些东西消失之前,将那些碎片化的东西找回来?这是我长久以来思考的问题之一。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感觉我的脑袋已经生锈,锈蚀得不能思考了。如果长此以往,必定逐渐失去我的关于过去的任何记忆。因此,我的回忆,明显地有了纯属幻觉的色彩,被我的主观愿望所胁持,无法客观地去讲述。

但是,我记忆中的那座歌乐山是存在的或者是现实的,完全是一个可以被触摸着的活生生的景物。而我记忆中的那些人和事却是不存在的或非现实的:没有质感,没有生机。

有趣的是,我很难从中推测出山城重庆究竟是怎样一座城市。那些抽象的东西,反而在生活中变得更加具体了。我感觉到的东西可观可闻,可抚可摸,可感可触。让我感觉到了她的温度,甚至有了迎面扑来的鲜活的气息。在那个瞬间,我感到了自己的孤独与寂寞,感到了时间和空间的某种静止。

长期以来,我一直在考虑写一部以西南政法学院为背景的长篇叙事文学作品,写一部一气呵成的、青春题材的文学作品。于是,在长篇小说《深呼吸》完稿之后,在公务工作中一段过渡的间隙时间里,我以一种不妨说是转换电视频道那样轻松的心情,开始着手这部长篇叙事文学作品的写作。

在基本构思浮现出来的时候,我脑袋里的念头是想写那个时期的几个大学教授的故事。客观地说,在那个阶段,我在写作上还没有准备就绪,不具备足以打开那扇记忆之门的足够力量。然而,就连我自己也没有认真地想过自己到底有无过这样的感觉。

我充满了盲目的自信,并且,硬着头皮一个字一个字地在电脑上敲打。结果,写着写着就难以收笔,一口气写了十多万字。这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和预期。或许,这一切与我个人在重庆经历过的许许多多的人和事有着直接的关联性的缘故。从而,使我的写作有了一种一泻千里、奔腾不息的痛快感觉。

我已有好长时间没有纯粹为自己写文章了。写出的大多是一些带有虚构意味的东西,给人的感觉是可有可无。而这篇长篇叙事完全是为自己而写的。能否顺利写到最后,能否坚持下去,我完全没有信心。现在,总算是完稿了。回想起整个写作过程来,感觉还是得顺心顺兴地写下去为好,只有这样,才能自然而然地去表达自己。

那一段时间,我是按照计划好的节奏写作的。对于外面的任何干扰,我都关闭了信息的渠道。任何议论、喧嚣、舆论对我都没丝毫的影响;任何功利性的东西都无法打乱我写作的节奏。除了工作和写作,其余的事一概抛弃在脑后。我所关注的是,如何随心所欲地将自己的回忆和思考顺利地表达出来,把记忆中的每一个断章残片连接起来。我在保持自身的体力与写作节奏的同时,密切地关注着我的思绪是否会把自己带往另外一个世界!

可以肯定的是,我没有被带往另外一个幻觉中的世界,在生与死的光阴两岸,我依然在世界的这一边,在爱恨纠结的俗世。结果,我想写的东西,流出的文字,完全达到了顺心而为的效果。

从某种程度上讲,一个作家如果想写出有滋有味的东西,出色的语言掌控能力是最为重要的。同时还需要有一种对一个文学题材的偏执的写作意愿。说得极端一些,只要有了这个强烈意愿,其他的一切就不是很重要了。从我写作这部长篇叙事文学作品的构思过程来看,恰恰就具备了这种偏执的情绪。在这个不确定的世界上,只有充满着偏执的情绪,而且,这种情绪让自己有了近似于疯狂的状态,写作过程才会持续下去,写出来的作品才会有精神上的深刻和内心的沉静力量,才会感染自己、感染别人。

离开西南政法学院已经40年了,我不能想象当时的空气是什么味道。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记忆中那里的空气,只要吸上一口就知道是陈旧的空气,很熟悉、很亲切、很温柔的那种。几十年前的空气,如同我小时候嗅到的那股废弃谷仓的气味,各种陈腐味儿混在一起、沉淀在一起,凝固不动。

我的感受和我看见的那情景,很难用语言表达出来,也无法用文字去形容。我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起过自己的这些超出寻常的特殊感受。但是,我的回忆是长长的,长得如同世界尽头的风。我所能够感觉到的东西都是非常具体、非常复杂、非常有震撼力的。可是,一旦要形成语言,那种类似于特殊感受的东西,就很快七零八落,跑得无影无踪了。那是,而且只能是我理想中的世界,一片一头扎进去就走不出的青春森林。

在这片森林里,歧途弯弯,蜿蜒曲折,应该迷失的人迷失了,应该相逢的人会再相逢。因此,我很担心我表达不好。我写的我的经历,不是以事实为脉络,而是一种对自己的经历顺性而为的解读。客观现实只有一个,我们无法改变,只能把它变成虚幻的东西,然后对其进行注解。

我对过去经历的事情的认识是纯主观的,是从我个人的角度进行的观察、思考和描述。事实上,人都是活在主观的世界里的。如果有人认为自己一定是活在一个完全客观的世界里,没有任何的主观因素,那一定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而一厢情愿本质上也是主观的。仅仅就此而言,这种认识与我们传统哲学教育中的内容有着本质上的差异。我们其实都居住在一个各自赋予其意义和内含的主观世界里。

在写作中,在情感的牵引下,我的回忆常常把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泪流满面。与此同时,为了不至于引起误会和歧义,我隐去了一些人的真实姓名。但是,有一个现象是的确存在的:年轻时期的记忆好像真的被埋葬掉了。或许,一个人足够老了以后,又重新唤回了关于这一切的记忆。

有一段时间,我一直在写作。在写作中,我记忆中的人和事,像一个渔夫在撒网,一网下去,拖上来的全部是活蹦乱跳的鱼儿,它们欢快地在网罩中挣扎。在我的记忆深处,总有那些消失的被怀念者,那些人,那些事,决不仅仅是一张张不再年轻的脸孔,也绝不是那些事情足够美好而成为我记忆的一部分。它们只是我网罩中的鱼儿,拼命地想挣脱我撒下的渔网。

我依然觉得衰老本身并不可怕,它无可挽回地靠近了我。但是,我们毕竟曾经年轻过,有那么多的美好和不美好的东西值得回忆。我感到,变老非但不可怕,而且是一件好事情,让我明白了许许多多的东西,收获了一网网的鲜活的鱼儿。这本书便是收纳这一主题的仓库。

关于那个时期的经历,我觉得没有写尽,总有漏网之鱼。许多的人和事,还有许多的东西确确实实剩了下来。也就是说,故事还在我的思绪里一路狂奔,我无法刹车,只能在下一步的写作中去完成我的那些未完成的写作。

我想,我正在踏入自己认为正确的一个新的领域,而这对正处于写作生涯的转折时期的我,其意义是非同一般的。曾经一度,由于写得太过痴迷了,以至于我最后阶段的记忆开始变得相当抽象而又模糊,由于不断拧紧记忆的发条,于是,下一个情节很快从我的笔下弹出了。如此写了几个小时,我会暂且和记忆中的人和事告别。为了清醒脑袋,我走出房间去,到附近的荔枝公园散步或跑步。

在离开了书房的桌子那一瞬间,我时常感到身体东摇西晃,一下子难以从非现实的状况中回到现实,好半天站立不稳。

当时的写作状态,时至今日我已经不能确切地描述了,只记得写得非常投入,如醉如痴。那些故事在等待我写它,我所要做的不外乎把记忆的储藏箱一层一层打开,将那些如同涓涓细流的记忆汇集起来,把它顺利地交给读者。

这部叙事,说到底是我在重庆的生活的记述,过去的生活只能通过这种体裁来讲述,才能将大学生活呈现给读者。我采取的方式是通过这样的非现实的方法加以勾勒。

以我现在的年龄,似乎已经能够预测到我足够衰老时的样子了,那情形正如回忆一场旧梦的残片。对于一个即将步入老年的人来说,衰老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它像一头时间怪兽,正在没有丝毫征兆地、如同自己的身影一般向我逼近,看起来是一片阴暗,使人不安。它的阴影足以使一幅色彩艳丽的布景变得格外陈旧。总有这么一天,它会变成一块肮脏的抹布,随时会被人丢弃。

30岁时,我突然想写小说,有了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动。于是,就写了小说《随风飘荡》和《午夜咖啡》。没想到因为一个偶然的新闻事件而出了点小名。公道地说,出的这种小名,与我的写作能力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完全是我这样一个瘦小的瞎猫碰见了一只死老鼠。

但是,这个事件大大地激发了我的创作热情,也充分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让我自我感觉很好,以为自己真的很了不起,是个人物。其实,那是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张狂。有一段时间,我自诩聪明绝顶、自我标榜大无畏,洋洋得意于自己的才能。我没有羞耻心,只有骄傲感和自我膨胀。在那些日子里,我完全走出寂寞而温馨的心灵花园,开始闯入无法预测的广阔沙场,由孤独的、懵懂的、不谙世事的年轻人成长为一个阴与阳此消彼长的怪物。

无知和愚蠢,在我的身上展露无遗。

这个怪物的另外一面,则是因为怯懦而诱发的自卑。生而为人,我们都是在自卑感的逼迫下勇往直前的。因为我们都想让自己更加优秀;让自己出人头地、鹤立鸡群。这些都是我们的这个社会进步的直接动因。

如今,网速越来越快,钱越挣越多,房子越住越大,但心里不是不知道,那些头脑里恣意妄为、欢闹纵情、天马行空的空中楼阁,已经回不去了。前进中,路塌了。所有的乱七八糟、纷繁复杂的热闹背后,那潮起潮涌的时代泡沫底下,只是一些周而复始的生老病死、聚散离合的老故事。我只是一个俗气得不能再俗气的人,一旦遇上现实的阻击,我的自卑感又派生出许多来忧伤来。由此,我的情绪被悲伤和感动交替消磨着。一方面,性格自闭,长相沉闷而俗气,让人看一眼就难受一整天;另一方面,在公众场合喜欢无缘由地表现自己,虚荣心极强,又好为人师,没有哪个人愿意喜欢我。当我得知这一切的时候,我的情绪却完全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地好,而是越来越糟糕。

我常常深陷这种心理困境之中。解脱困境的唯一办法是坚持一直写下去。在整个写作的过程中,我浑身疲乏,像刚刚在山野里进行了一次长途跋涉。我明显地感觉到身心的疲惫,力不从心,甚至可以说是精疲力竭。但是,在精神上,我是愉悦的,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我想,人们寻求的是文学,而推动世界前进的也是这个。这也就是所谓文学的魅力吧?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索性攒足了业余时间,从事文学创作。我的阅读量很大,这是增加写作实际能力的唯一的笨办法,也就是说只有大量的阅读才能奠定写作的各项基础。除了看很多小说和杂书,我习惯于听音乐,以此来静化自己的心灵。在我看来,虽然说我的工作并不完美,写作也有很多缺陷,但我热爱这一切,愿意为此而付出毕生的精力。这并没有什么不好,也不侵犯他人的主权和私人生活。我是一个楷模式的人物,只想写自己想写的东西而已。

业余作家的日常生活并不好过。我的业余时间通常被我规划得严丝合缝,平淡而枯燥,无比有规律:每天5点30起床,先锻炼一个小时,再写作和阅读一个小时。接下来上班,吃早餐。白天的所有活动,都是以工作为中心,还时常加班加点。在业余时间里,如果没有公务活动或者其他的应酬,晚上7点钟左右开始阅读。假如在阅读和思考中还能够找到感觉的话,立即链接上早晨的思路继续写作。一般情况下11点钟就寝。

虽然说从年龄上看,我即将进入人们称之为老年的阶段,身体的各个零部件比起年轻时来,已经开始逐渐衰退。但我还没有完全发福。身上都是肌肉,全然没有多余的脂肪。头发虽然开始稀疏了,但目前还没有白发。由于长期坚持体育运动,特别是坚持平板支撑的耐力训练的缘故,我的体力一直很好,可以不歇气地跑上十公里。近几年来,随着年龄的增大,膝盖难以承受过度的磨损,跑步的时间、距离和速度逐渐减少和降低。值得庆幸的是,我的身体没有因为年龄的不断增长而迅速衰退,而是缓慢有序、润物细无声地逐渐老化。我只能说,这是上天赐给我的一种幸运。

在从事业余写作的生活中,我的作息很有规律,不暴饮暴食。从外表上看,拥有健全的体魄和生理、心理素质,我的写作才能够继续。

我的生命力还是很旺盛的。就写作本身而言,需要有健康的身体和持续的耐力。大型故事的复活在某种程度上是与作家本身的身体健康程度相关联的。这就逼迫我必须保持良好的体能、生活习惯和健康的精神状态。

由于工作性质上的缘故,我必须经常面对繁重的工作压力和烦恼。我的工作堆积如山,因此,长时间安静地写作,对于我是一种奢侈的享受。这是一种相当严重的人格分裂性的工作。让人经常在不同的角色之间转换。业余写作本质上也是一种劳动,而这样的劳作对我来说并非苦差,我常常乐在其中。写作中的那种孤独和寂寞的生活,于有的人而言,可能是比较难以忍受的事情。我则不然,在离开喧嚣以后,放弃了虚空的热闹,尽情地享受着静谧时刻写作中的乐趣。但是,那样的机会并不是随时都能够出现,往往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偶尔有一两次那样的机会,也是不可能长时间地持续下去。如何把支离破碎的时间整合起来,是我通常遇上的困难。如果能够有幸腾出大块的业余时间,我会把脑袋中填塞得满满的各种繁杂的事务清空,然后,安装上我的各种记忆和思考,在电脑上迅速地把这些记录下来。

我在开始写作之前,一般先是听一些我自己认为好听的音乐。没有音乐的人生是我无法忍受的。一边听音乐,一边在电脑上敲打。如果有工作上的事情打扰,我会中止在电脑键盘上的敲打,满腔热情地致力于工作。专心处理完公务以后重新调整心理状态,再一次进入自己的、个人的、安静的世界。

我的写作过程如同独自踏上了某一个航程,在大海上漂荡,千辛万苦,历尽惊涛骇浪。航程结束以后,我感觉不过是被海边的一个浪头打回来了。我上岸以后,举目无亲,一片荒凉。我会疲惫上岸,经过短暂的休息之后,重新投入到极具挑战性的工作之中。

妻子在家里的阳台上种上了各种蔬菜,饲养了几只母鸡。自家种的新鲜蔬菜和自己饲养的家鸡及鸡蛋成为我家饭桌上的主食,其他的、采购来的食物都是搭配的。妻子买什么就吃什么,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妻子常常在外人面前夸我,说我好养活,不挑食。她跟别人说话的情形,有点像是说她在养一头听话的老公猪一般,喂饱、好好睡觉、身上长膘即可。我有些时候在一旁听了会偷偷地笑得合不拢嘴。

我的主食是面条和米饭。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喜欢吃甜点、冰激凌和巧克力。特别是晚间散步的时候,喜欢买一个冰激凌,边走边吃,以此来消磨散步时的闲暇时光。繁忙的公务常常打乱我的生活节奏,逼得我常常改变自己的作息时间和写作计划。我是在形象界里生存的人,容不得半点懈怠。但是,一旦公务活动结束,我会立即恢复到我日常的生活习惯之中。

我的人际关系十分简单,在这样一个隐形的形象界里和潜规则繁多的社会里,我对周围的人际关系也都严肃地对待,认真地应对。忍耐和配合是我唯一的办法。为了与身边的环境和谐相处,免受不必要的侵害,牺牲个性是其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我对能够拒绝的应酬尽可能地回避。特别是参加酒局,我采取的是一种不近人情的拒绝的态度。如果一定要参加的话,那一定不是我主动选择的结果。在我看来,只要是我参加的酒局,喝酒的人必定难受,难以开怀畅饮。我则比起喝酒的人来更加难受:半醉或者全醉的人,往往会放大或者缩小跟我感情的深度,通常会抱着我的脖子,不断地称兄道弟,把饭菜渣子和经过胃反刍后的酒气喷洒在我的脸上,让我觉得恶心,有时很想在现场呕吐。

在那种场合,说多错多,能够活着、清醒地离开酒桌就是好事。我不愿意把业余时间浪费在诸如赌牌、泡酒吧和闲聊上。这是我不能接受的生活方式。

我与妻子结婚30余年,有一个儿子。夫妇的感情依然健康、牢固、稳定。虽然生活平淡无奇,整天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但也是乐在其中,俗而不腻。就是这样平凡的生活,我一直充满了幸福感,没有可以称得上不满意的东西,更无任何抱怨,也没有什么更想得到的东西。我常常想,除非妻子主动离我而去,不要我了,抛弃我了,才有可能导致家庭的分崩离析。在我的灵魂深处,我把她当作我身体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永远无法割舍。没有人会用锋利的刀片切割自己身体的某一个部分,那样是会让人疼痛致死的。

似乎,某些作家身上的坏毛病、不良嗜好和恶习在我身上都无法找见。我既无昼夜颠倒的坏习惯,也无酗酒、夜不归宿的不良记录;既没有崇拜者、粉丝,也没有恨我入骨的敌人。除公务工作而外,在业余生活中,我只管埋头阅读、思考和写作,对外部的一切事物一概置之不理。我的生存能力低下,家庭生活都是由妻子打理。对此,她毫无怨言,我也乐见其成。

我热爱我的家庭,并且,把我的家看作是自己人生中最为安全的港湾。我对婚姻是忠诚和坚定的,没有什么外力能够割裂我这个家庭的情感纽带。我的这种俗不可耐的生活,正常得让我不像作家,正常得让人生气,让人失望。我倒真是有点像一个刻板的居家过日子的男人,但是,实际上并没有尽到一个居家男人应该尽到的各项义务和有限的责任。我在轻松与自豪中度过了我的青春期的岁月,进入中年,又从中年走向即将到来的老迈。神秘感,追慕心,新鲜刺激的味道,等等这一切在我的身上都将如盐入水,发生化学反应,都变成水了,渐次化于无形,最终消逝了。

就其本质而言,婚姻生活是枯燥而又索然无味的,也是家庭成员之间近乎残酷的相互磨合的过程。它的残忍程度,绝对不亚于谋财害命,残杀无辜,不经历的人是无法想象的。当然也是一个必须要让人忍耐的、绝大多数人必须经历的过程。实际上,我觉得和谁结婚都一样,有了缘分,再残忍,也得咬着牙过下去。

家庭成员之间,彼此宽容相待,才能日月同辉,才能岁月静安。我拥有普通人的幸福生活。在别人看来,这或许是近乎完美的人生,甚至,在我自己眼里有时都觉得是没有缺陷的生活,是不是有点“不正常”了?

这些年,我心里总有一种羞辱的感觉。一直感觉自己是灰头灰脸的,觉得自己的周围缠绕着的、需要处理的事情堆积如山,尽是一些令人难堪的沉重。我厌烦了很多本不该厌烦的东西,抛弃了很多本不应该抛弃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恰恰又是过幸福生活所必须具备的条件和前提。

我常常对着镜子观察自己。我看着眼前这个个头矮小、满脸惆怅的老男人,嘴脸甚是对不起这个世界、对不起生我养我的这块大地。由于极端不注意形象,长年风吹日晒,劳碌奔波,我身上的皮肤粗糙不堪,硕大的嘴巴,满嘴的龅牙。而且,脸上似乎还有来历不明的污垢和黑斑,活像刚刚从某一个万丈深渊中爬出来的怪物。但是,在仔细观察之后,我发现镜子中的那个人,的确是我自己的一副嘴脸——我竟然是如此的经受不住观瞻的一副尊容。我在感到羞与为伍的同时,在内心深处感叹这个世界真是五彩缤纷,而且世态炎凉——时间把人折腾得面目全非,打磨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我自认为,如果生活在一个理想的环境之中,我一定会很体面地活着,最起码的生活形态是,在解决了生活中的温饱问题以后,能够使我维持自认为高尚的精神生活。高尚的精神和俗世生活通常会发生意想不到的矛盾,我的职业与我的理想之间也经常出现不可调和的剪刀差,发生龃龉。通常,我在这两个价值观之间会左右为难。由此,我有时会失去自信,以为自己会在某一个晕头转向的时刻沉入海底,万劫不复。

一个人没有自信,走起路来会是躬身驼背的。我就是这样的人。

从本质上讲,我算不上是个作家,只是一个业余的、勤奋的写作者。在现实生活中,我矜持理智,生活规律,情绪稳定,近乎刻板,毫无生气和情趣。没有人会喜欢我这样的一个人,更没有人愿意跟我这样的人相处或者交朋友。我遇见我很想、很想讲话的人,又担心别人嫌弃自己,害怕拒绝倾听。我只能独自上路,踽踽前行。

我如此有规律的生活,如此地“小资情调”,如此地不合群,如此盲目地虚位以待,在作家中也应该算是一个异端分子了。

我骨子里是悲剧性的,充满了虚无主义的色彩。对流逝的时光特别敏感,特别容易伤感。甚至经常性地自言自语,把话说给自己听。听着听着,往往会不自觉地流下泪来:逝去的时光抓不住了,跑得太快,转瞬即逝。我曾经问过自己:我的这种脆弱,与个人经历、与年龄、与职业、与性别和所处的环境极不相称的脆弱,是否本身就是一种“不正常”?

我的记忆是我最不愿意丢掉的东西,我想将其保留下来。曾经一度,我储存的那些记忆全都成了一度存在却无可还原的空壳。其实,就算是写下来,那记忆也不一定是真实的。就像一张老旧的、黑白照片,经过的日子久了,它变了颜色,甚至模糊了,你拿起最好的彩笔,用心去抹上色彩,描上轮廓。但是,再怎么细心地去描摹,它永远不是原样儿了。

虽然无法原汁原味地再现我青春期的生活,但是,我的这篇长篇叙事文学作品却传达着人生的寂寥、青春的伤痛和生命的无可把握,也是在隔着时空,遥望和祭拜我已经逝去的青春吧!

对我而言,写作这部长篇叙事的整个过程,如同进入了某种时空的隧道,在高速行进中失去了意识。所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连我自己也没概括出如何将这些个故事融为一体,并且进行逻辑分类。

我只是明显地感觉到,在重庆那4年,那日日夜夜,那种种的经历,真是一段奇特的人生之路。在这条路上发生了很多的故事,虽然平淡无奇,但却历久弥新。我的回忆长得没有尽头,这条路还有很多弯曲的小径,进入其中可能迷失。

有一阵子,我在回忆的时候,久久徘徊在故事的情节里,很长时间出不来。同时,那经历过的人和事,又让我莫名其妙地感动。我明白,自己会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不会再去做类似的尝试了。因为,写完这些以后,我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感觉到疲劳。有一种无力感支撑着,让我艰难地站起来,我想我完全沉醉了!

可是,一旦人虚脱了,往往就会写得乱七八糟。就写作本身而言,需要高度的精神集中。这件事是一件非常耗费体力的工作,没有健康的身体根本吃不消。在这一点上,写长篇叙事和做长时间的平板支撑差不多,都需要对孤独、枯燥的忍耐力和对自己能力的自信。写完一个长篇,往往会把人掏空。下决心写长篇之前,首先应该问问自己的身体是否顶得住。

在开篇写得比较顺手的时候,我就有了自信,觉得可以作为业余作家一直干下去了。我就一直被这个想法牵引着,我感觉自己有些偏执。我的偏执表现在对于往昔讨厌过的、喜爱过的、怜惜过的、呵护过的人物的专心致志的怀念上——我一直在寻找那些已经消逝的被怀念者。然而,世界在变,已经变得面目全非,时空把人和事隔开了;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也在变,变得已经不需要我们去怀念了。然而,我未曾想到的是,貌似始终如一的自己其实也在变。

这篇长篇叙事写得很辛苦,中间又夹杂着许多工作上的事情。总是在不断地转换大脑思考内容的过程中写作,没有任何重体力活儿比这种劳动更加辛苦的了。好在那时每天做平板支撑,一次能够做50分钟,然后再根据体力的状况,适当地慢跑。有了健全的体魄,我基本上能够做到精神集中,体力跟得上,这样才坚持写下来。

我写这篇长篇叙事的心态是“顺心而为”,在回忆的过程中写作,随意的成分很多,我不愿意为自己预设一个期望值。着手写作的这段时间,我的书房里很安静,键盘敲击的声响显得格外清晰、悦耳。曾经的文思泉涌,有时候却变得十指干涩生硬。我在等,看看会不会顺着思路继续前行,一旦出现了不顺畅,我就会停下来,做一个深长的呼吸,在思考中度过一个漫漫长夜。

在接近一个年头的写作中,我的生活过得非常充实,除了工作而外,业余时间就以此为核心内容,当然也包括阅读、思考和做笔记。恰好在我的生日那天深夜写完最后一行,初稿就在那天诞生了。

把书稿交付出版以后,我自以为完成了一个告别的姿态——与生活中的繁忙、紧张、抑郁告别,与心灵中的胶着状态和焦虑的情绪告别,与我生命中一段无法自我救赎的日子告别。

在出版社定稿的那段日子里,我不去读我自己写的这本书。

对于我来说,它不仅仅是一本书,而是一道再明确不过的人生界线。我用它画定了我人生的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分水岭。

从那里出发,我将会走向一种崭新的生活。然而,我未尝想到,在读者眼里,它仍然只是一本书,一本极为普通的书,而非一种告别的仪式。或许,是我自作多情,水位过低,而期许过高。我把我自己看作是读者生活的一个部分,而读者却悄悄地把我这个部分给遗忘了。

书出来以后,是否会引起读者关注,这一点我已经不再关心了。

非小说的写作,改变了我人性的方向,我的身心比较个人化地调整自己的状态。我在面临这种改变时,有些焦虑和烦躁。似乎一切由本书的写作开始,也一切由此而结束。不言而喻,我处于中间徘徊状态,既可能是写作生命的中止,亦可能是开辟一片新天地的铺垫。

写作和思考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其结果,我并没有作更高的期许,正像我对自己的生命的期许一样,生命就是生命的过程,她并不完美,也不灿烂,完全不必一定要轰轰烈烈、荡气回肠。更多的是一系列失望、绝望和琐碎的事情的串联,完全没有必要去告别我已经习以为常的简单的生命旅程。我的确就是这样盘算的。

我只是一个热爱写作,并且愿意展示我的作品的人。我希望读者都能够成为我人生道路上的好朋友和精神上的伴侣。

在这些年里,“孤独”还是一个相当时髦的词,与合群相对应。用不好“孤独”二字,往往被人看作是浅薄无知。如今看来,用词还必须谨慎。年轻人最喜欢用这个词来表达自己的痛苦和深刻,来粉饰自己的青涩。在学习哲学以后,如今的人们都慎用了“孤独”二字,并不是随便哪种心境都能用“孤独”去表达的。

“孤独”的时候,我是不用在所谓的人群中寻找让自己感到不“孤独”的东西的,是可以适度地提升自己的思考深度的。因为我的内心已经有了足够的填充物,满满的,严丝合缝,足够充实了。因此,不用刻意去讨好什么人,也不需要自己去改变什么。我对我现在的这种生活状态很满足,很满意,像一个奶水喝足之后鼾然睡去的婴儿。

从心灵和精神的层面讲,不是每一个人都配有孤独感的。它的存在,或者说它只能寄生在更高层次的精神生活之中,是以一种主动拒绝和谐的内心方式,向内索求,并且去表达这类人的精神活动的。一般的人不敢轻易去使用它。只有浅薄的人和哗众取宠的人才稀里糊涂地使用“孤独”二字,以此来表达自己的深刻。说出来,弄得大家挺瞧不起的。

我的那种“孤独”,说来说去就是某种半吊子的男人的寂寞,是一种不希望失望的感觉而已。出于对归属感的依恋,出于对已经逝去不再重来的日子的不离不弃的念想,我通过不置可否的沉默,通过压低自己的帽檐来实现与现实的温暖的“合群”和妥协,以此作为消除孤独感的伎俩。其实,作家精神领域的孤独、脆弱、无奈、和寂寞,我一样没少,甚至更多。

我这样说,并不是表明我就是坏人。很多时候,我表现得尤为道德高尚,经常加班加点地工作,危难之处显身手。虽然我那样做算不得很讨人喜欢,没有可圈可点的地方,更没有得到任何表彰和奖励。既不能成为万年青草,亦不能成为国家栋梁。但是,我所做的事情还不至于让人讨厌。我只是觉得,做每一件事情,只要我自己高兴就行,写作的时候也是如此。

我已年近六旬。人们都说我年富力强,我却不这样认为。我并非多愁善感,纵令我彻底消失,变成为“无”,这个世界仍然会无痛无痒地运行不误;太阳照常升起,夜晚总会如期而至;这个世界依然秩序井然。我们或者我对于这个还不错的世界并没有那么重要。我分明听见了死亡的脚步声,那声音由弱至强,它正朝着我一步步走来。在逼近我的时候,我甚至在家门的猫眼上看见了它的身影。它一定会敲门进来的。对于这个如影随形、既陌生而又熟悉的朋友,我知道我迟早要去拥抱它的。但在拥抱它和走向死亡之前,我希望自己能够过得好一点,精彩一点,有味道一点,肯定不只是一个温饱水平。我还希望我这样一个灵魂与另一个灵魂相遇、相知,碰撞出的火花,能够照亮我走向人生终点之后的那个未知的旅途!

任何生命个体都是孤独的,但是,没有人愿意主动去接受和承担孤独。生命只能在孤独中前行。我想,每一个人如果独自上路的话,是会被冻僵的。人的许多选择是离不开相互靠近这一必然结果的。或许,有了自己精神上的同类,相互鼓励,相互支持,相互拥抱,我们走向人生终点之后会感觉到轻松和温暖。我们应该爱自己,爱同类,爱这个世界,爱这个世界上的人。我们还应该寻找到一些自认为有意义的东西,把这个苍白而又无可奈何的人生填满!

我这样说,可能虚无了一些,也犬儒了一些。然而,认识到这些问题以后,在俗世的生活里,我却有了一种虚无的安稳。事实上,我的确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行动的。

写这本书是我给自己的一个不错的选择,寄托一点我的情绪和真实感受。这本书是我个人的一点小小虚荣心的满足。我的感觉是,与以前的我相比,我的文字轨迹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变化最大的是我已经不需要装腔作势了,也不需要去讨好那个谁和谁了。重要的是,在这部作品中,我已经走出了追求喧嚣和刺激的惨烈战场,开始进入寂寞、温馨、安静、简洁的心灵花园。

现在,我有了一条写作的原则:我希望用我的文字来表明我的一厢情愿的生活态度;我想在写作中,阐述某种我自己认为深刻的道理,甚至有点野蛮而且粗暴地划定了某种自我定义的正确写作方向。更明确地讲,我是一位业余作家,写作是我内心的痛苦的外在表达,我应该将其释放出来,这样做,痛苦会相应减轻,更有可能的是让自己的灵魂更加纯粹。在我前面遥遥站立着许多文学巨匠,我虽然没有他们那么高尚和伟大,但我一直是寻着他们的脚印前进的。我无意有别于他人,只想选择一种自认为正确的生活方式罢了!

这部长篇叙事定稿的那天,春天的步履坚定地光临了深圳。在这个全国人民防控疫情的关键时刻,到处依然弥漫着春的气息。地球顽强地、不紧不慢地、有条不紊地继续绕着太阳公转。时光无声地冲刷我的身体,把身体侵蚀得疲惫不堪,把内心磨砂成坐以待毙的状态。

世界所有地方都好端端地活着我这样的人,尽管有些疲软褪色。但是,我没有任何理由抛弃自己。

小雨后的夜晚仍然阴冷潮湿,空气沉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在我家居住的小区外,有一条地铁枢纽的建筑工地,工地旁边是一条僻静、稍微显得有点阴暗的马路,少许的泥土车稀稀拉拉地停靠在马路一侧的树荫下。马路的另外一侧是平坦的人行道,灯光暗淡。

在人行道上,坐满了住在附近简易工棚中的、来自全国各地农村的建筑工人。由于新冠肺炎疫情的缘故,他们这个春节没有回老家,只能戴着口罩在工棚附近溜达。

夜深了,满街寂静。刚刚下班的工人们住在简易工棚里。这时,不断地有人站起来,朝着工棚的方向走去。望着他们被寂寞的路灯照亮的背影,我忽而想起傍晚时分,散步路过这个建筑工地附近时所看见的情景:这些工人似乎并不关心疫情的变化,依然互相交谈、玩扑克、抽烟、嬉笑、喝酒、划拳,辛苦与快乐全都写在他们的身体和脸上。这情景给我以鼓舞和力量。虽然我不是害怕病毒的胆小的人,但我看了此情此景之后,心头一热,差一点流出两行老泪来。我想啊,这可能是一种陈旧的生活方式,更有可能是一种崭新的生活模式。明天总会到来。但是,无论是陈旧的还是崭新的,活着就好,活得快乐就更加好!

抬头看天,漆黑一片。这样的夜晚,一切都安静下来了。我忽然感觉这里的时空是荒谬的、扭曲的。走着走着,我实在透不过气来。许久没有下过一场透雨了,空气异常沉重,简直就像铅块一般,压在大地上。我一边默默地行走,惆怅地望着马路两边的风景,一边思考:自己应该算是怎样一个人?什么样的生活才是我所要的?

我比任何时候更希望有一个太阳升起的早晨。

回家以后,我在自己的书房里,一口气写了这么多,直至深夜。人逐渐老去,似乎变得更加啰唆了,有点刹不住车。

又是一个未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