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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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虎城区位于川东市的南面,虽然也属市区范围,但与位于中心地段的广福、华龙两区相比,不论是房价还是配套设施都差得很远。也难怪如此,就在十年以前,这里还完全属于川东市的边陲之地,几乎都是农舍田地,而如今却建起了成排的商业街和数不清的高档住宅区。这样的景况,与川东市近年来高速的经济发展是分不开的。

对于地产开发商来说,虎城区将来的发展前景非常好。就去年来说,虎城区交通建设新开工项目就有十七个,交通基础设施的建设,加速了当地的房地产项目,为进一步繁荣区域商业助了一把力。经济发展的同时,城乡居民养老保险工作也不容忽视,巨大的养老需求也带来了商机,去年在昆仑街道落成的“乐福园”养老院就是其中的代表。

乐福园位于虎城区的中心地带,北靠新建的楼盘香山丽都,西南面是虎城二中,东边是区人民医院,再往前就是渠江了。相比老式的养老院,乐福园不论是设施还是服务,都堪称行业标杆,不仅如此,乐福园的服务费用也远远低于同行业。据说,是因为乐福园的老板是位大善人,做跨境贸易起家,生意做得很大,近年才开始涉足公益行业。

徐述圣在恒荣路与洪州路的十字路口停下了脚步。去乐福园探望老友之前,他总会去水果店买一点吃的。他来到摊子前,挑了十几个橙子,又拿了几个火龙果,然后去柜台结账。退休之后,他和另外两个朋友经常聚在一起,他们年龄相近,又都是没有家室的人,玩得晚了,也不会有人打电话来催。

水果店老板娘肤色偏黑,体形肥硕,身上穿着一件紫红色的衣服,看着像一只懒洋洋的海豹。此时,她正坐在柜台后刷着抖音,手机里不时发出奇怪的笑声。老板娘接过徐述圣手里的水果,拿去称重,整个过程眼睛都没有离开屏幕。

“四十!”老板娘用右手指尖敲了敲柜台。

台面上,用胶带贴着两张二维码,一张是微信的付款码,另一张是支付宝的。

这些年开始流行二维码付款,徐述圣起初很是头疼。他今年六十五岁,用现金付款几十年,忽然让他改变支付习惯,一开始还有些别扭。不过现在好多了,邻居小刘的儿子教了他几次,他已经能应付自如,但他对智能手机的应用,也仅限于扫二维码付个款,发发微信语音,至于手机里各式各样的App,他一窍不通,也毫无兴趣。

徐述圣没有还价,按照老板娘开的价格付了款。支付的整套流程,他操作起来,还是有点缓慢,幸而老板娘的注意力都在她的手机上,并未出言催促。

“支付宝收款,四十元。”

老板娘背后响起了电子音,徐述圣的心也定了下来。他拎起水果,转身走开。

然而,老板娘自始至终都没抬眼看过他,仿佛徐述圣从未存在过,也未在她的水果店里买过东西。她只是躺在椅子里,拇指不停划动,表情随着屏幕不停变换着。时而悲恸,时而喜悦,她大笑的时候,层层叠叠的下巴也会随之抖动。

每当这个时候,徐述圣总会感叹自己老了,不理解现在年轻人的喜好和思维方式。现在的年轻人好像不需要社交了,他们盯着一台手机就可以度过一天。

他和老戴、老钱讨论过这种现状。老戴直言不讳,说:“现在的年轻人可比咱们那时候强多了,那电脑计算机多复杂?不得不服啊!”

徐述圣听到这话,总是缓缓摇头,加以否定。“此言差矣!计算机复杂?计算机复杂得过人脑?复杂得过这世界?大千世界,万事万物,都需要我们的视觉、嗅觉、触觉去感知,用我们的大脑去思考和分析,而现在的年轻人,放弃对外在世界的追求,如鸵鸟般把头塞进屏幕,用别人设计好的条条框框,去规范自己的思维,这难道是进步吗?是退步!”

每当两人要吵起来时,老钱总是出来打圆场。“两个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吵什么吵?老徐你脾气要改改,我知道你以前是中学老师,但也别仗着自己是知识分子,就总是打压别人的观点。人家老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还有你,老戴,别总和老徐抬杠,他这人爱较真儿,每次你又说不过他,省点力气不好吗?”

老戴听了,笑着挥了挥手。“好好好,我让他,我让他!”

徐述圣板着脸。“话说清楚,谁要你让?明明就是你道理讲不过我!”

老钱苦笑着劝道:“好了,谁也别多说了,下棋!下棋!”他总是一边说,一边将棋盘上的黑白棋子收拾干净。老钱的脾气是真的好,相识几十年,徐述圣从未见过他和谁翻脸,再浑蛋的人惹他,他也总是一笑置之,颇有些唾面自干的意味。

他们三人的相识,也是因为下棋。

当年的娱乐活动不像现在这么多,徐述圣不爱跳舞、不爱打麻将,也不爱唱卡拉OK,除了看书之外,唯一的兴趣就是下围棋。但是棋友难寻啊,身边的人不是棋力不济,就是把围棋当成五子棋的门外汉。徐述圣兜兜转转,终于在人民公园找到了几个爱下围棋的中年人。一来二去,几位棋友也熟络起来。与徐述圣关系最好的有两个人:一个名叫戴兴华,就职于灵水铁厂;另一位叫钱志国,在川东人民医院内科工作,是个医生。

徐述圣走到乐福园养老院门口,一位护工热情地迎了上来。这位护工年纪在三十岁上下,是个漂亮的女孩,身上披着一件白大褂,冲着徐述圣嘘寒问暖。徐述圣见她面生,问是不是新来的,果然这位女孩才第二天上班。

“大爷,您是不是来参观咱们乐福园的呀?”

“不,我找人。”徐述圣用手指了指楼梯,“我朋友住你们这儿。”

得知他是要去二楼找钱志国,女孩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她无精打采地“哦”了一声,然后把徐述圣丢下,自顾自走开了。这种情况徐述圣早就习惯了。他知道年轻人工作不易,这些孩子也就想靠招客入住,拿点业绩奖金。

乐福园养老院确实不错,只是他不喜欢被束缚,再老也要自由自在地活着。而老钱则被人伺候惯了,前半生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完全没有自理能力。

徐述圣没去排队等电梯,而是直接走了楼梯。反正才两层楼,就当锻炼锻炼身体。钱志国的房间在楼梯口左手边第二间,是一间宽敞的单人间。徐述圣没敲门,喊了声“我来了”就直接推门而入。屋子里就钱志国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电视,屏幕上有个西装笔挺的外国人正在说话,徐述圣光听声音就能辨别,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译制片。

“老戴还没来?”徐述圣将水果放在桌上,去卫生间洗手。

钱志国“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徐述圣打开水龙头,简单冲洗了一下手掌,又接了点自来水,用毛巾将头和脸都擦了一遍。脸擦干净了,满头雪白的银发,也被他擦拭得服服帖帖。他看了看镜子里那张被岁月摧残的脸,面容清癯,皱纹横生,已不复年轻时的英俊,但眼睛里还是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

他洗了把脸,果然神清气爽。

徐述圣从卫生间走出来,立刻感觉屋内的气氛有些不对劲。

此时钱志国的状态十分颓丧,下半身埋在被子里,上半身靠着枕头,光秃秃的脑袋上泛着油光,眼皮耷拉着,双目的视线没有焦点。他比徐述圣胖了一圈,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背弯得像一只煮熟的河虾,比上次见面,给人感觉他老了十岁。

他手里拿着手机,屏幕还亮着,好像在和谁发微信。

徐述圣忙问:“你怎么啦,没精打采的,是不是病了?”

钱志国缓缓摇了摇头。

徐述圣急了,走近床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到底怎么了?”

钱志国张开嘴,微微喘着气。

“老徐啊,我……我完了!”

2

徐述圣愣住了,双眼直直地盯着钱志国的脸,不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

几乎在同一时刻,他的胃开始抽痛,里边像藏了一把金属调羹,正无休止地刮着胃壁。这种感觉让徐述圣喉口灼热发烫,整个口腔里也充斥着酸水。

“怎么啦?”

“我不想活了。”钱志国合上双眼,眼角深深的皱纹使他整张脸更显忧愁。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给我说说?”

这时手机响了一下,但钱志国纹丝未动。

徐述圣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追加了一句:“是瞿文珍的事?”

钱志国点了点头,但眼睛始终没有睁开。

“她女儿还是不同意你们在一起?”

尽管钱志国没有回答,但徐述圣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他明白,这件事对老钱的打击确实太大了。让他没想到的是,老钱这些年对瞿文珍母女无微不至的照顾,最后竟换来这样的回应。他们一路走来,磕磕绊绊,真的是不容易。

这一切,徐述圣都看在眼里。

曾经有人形容老年人的爱情,就像老房子着火,没得救。钱志国对瞿文珍的爱情就是如此。二十多年前,钱志国的前妻婚内出轨,和他离了婚。出轨对象是个香港老板,是她的上司。钱志国的前妻很漂亮,五官秀气,人也白白净净的,所以刚进公司就被大老板盯上了,做了他的私人秘书。两人相处了一年,前妻对她的老板也渐渐产生了情愫,最终没抵挡住老板的追求,越过了道德的边界。

这件事,钱志国是最后知道的。起初他并不愿意,但他的岳丈和岳母竟然亲自出面劝他离婚,这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无奈之下,他只得同意。

因为两人没有子嗣,财产方面,前妻也愿意净身出户,所以离婚手续很快就办好了。临走时,前妻留给钱志国一句话,她说:“你人很好,就是不懂女人的心思。”

前妻离家的那天,钱志国一宿没合眼,反复琢磨这句话的意思。

他不明白自己输在哪里。是因为钱吗?他每个月工资也都上缴给妻子,自己留得不多。是因为生活没情趣?可能吧,医院的工作量大,回到家后,夫妻两人的交流也很少,加上没有孩子,共同话题就更少了。

与前妻离婚后,钱志国就一直单着。也有人出于好心,替他介绍对象,各式各样的都有,但钱志国特别挑剔,不是嫌弃人家年纪大,就是觉得对方不漂亮,一一回绝了。徐述圣也曾劝他,说:“都这把年纪了,找个凑合过日子的就行了,你当相亲是选美啊?”可钱志国也有自己的坚持,不想要没有爱情的婚姻。往后,钱志国就再也没去相过亲,给他介绍对象的人也渐渐少了许多。大家都知道这老头挑剔,难搞。

钱志国本以为自己会这样度过下半生,然而在五年前,他遇见了瞿文珍。

起因是一场街道举办的老年医学讲座,钱志国退休之后,出于身体的原因,没有接受医院返聘邀请,但这种公益性质的讲座,他还是很乐意参与的。一方面可以帮助老年人增加一些医疗知识,一方面也打发一下无聊的时间,权当消遣。

讲座的举办地是位于广福区的川东图书馆。那天,钱志国很早就去了,他习惯如此,早点儿到场,可以复习一下演讲的稿子。然而有个听众比他更早到场,那就是瞿文珍。瞿文珍比钱志国小三岁,样貌只能说普通,但气质很好。钱志国和她聊了几句,发现两人特别投机,兴趣爱好以及脾气秉性都很接近。讲座结束后,瞿文珍还主动要了钱志国的微信,说将来有什么健康问题,可以咨询一下他这位当医生的。钱志国嘴上说着“身体不舒服,最好还是去医院检查”,但心里却乐开了花。

他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感觉了。

两人的关系急速升温,经常出来吃饭聊天,有时候还会一起去看场电影。钱志国从瞿文珍这里了解到,她和丈夫离婚已经有十年了,有个二十多岁的女儿,随她一起生活。她女儿在银行上班,事业发展得不错,对她也很孝顺。母女俩相依为命,感情特别好,只是有一件事让瞿文珍特别头疼,就是女儿一直在撮合她和前夫复婚,但瞿文珍自己并不愿意。

他们分手的原因是家暴。瞿文珍的前夫有暴力倾向,而且十分善妒,但凡她和男人说话,回家总免不了被质问一顿,若她言语间稍有不满,前夫便加以拳脚。这种日子,瞿文珍忍了十多年,终于在一次冲突中,她爆发了。

那一天,她因加班晚回家,被前夫怀疑在外面和野男人偷情,两人随即发生口角。前夫本来就理亏,加上口拙,辩不过瞿文珍,便恼羞成怒,将她按在地上毒打。瞿文珍在单位被领导数落,加班加到半夜,回家后又遭到这样的冤枉,整个人顿时崩溃了,也不知她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前夫推倒在地,冲进厨房取了菜刀,就要出来和他拼命,嘴里喊着要杀了他。前夫见状,也惊呆了,这哪里是从前那个逆来顺受的妻子?简直是个疯婆子!

女儿从房间里出来,见到这样的情况,吓得哭出声来。听见孩子的哭声,瞿文珍心软了,举在半空中的菜刀,无论如何都砍不下去。前夫见自己捡回一条命,骂骂咧咧地逃了出去。过了一会儿,邻居报警,警察把瞿文珍带去了派出所。冷静下来的瞿文珍做出了一个决定——离婚。无论如何也要离婚。这样的日子,她一秒钟也过不下去了。

前夫当然不愿意,劝她什么“床头打架床尾和”“一日夫妻百日恩”。如果是从前,瞿文珍或许会被他的花言巧语说动,然而这一次,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定要和眼前这个男人分开。见瞿文珍态度如此坚决,前夫也沉下脸,威胁说离婚可以,让她搬出去,女儿随他。女儿是她的心头肉,瞿文珍自然是不愿意的,于是两人展开了长达两年的离婚之路,最终,法院把女儿判给了她,房子拍卖,钱一人一半。

离婚之后,瞿文珍带着女儿,在一间三十平方米的小出租屋里,前夫周末会来看看孩子,补贴一点生活费。母女俩就这样,相依为命,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作为孩子,瞿文珍的女儿丁敏在内心深处还是惦记着父亲。尽管父亲不太称职,喜欢对母亲动手动脚,一言不合就暴怒,但平心而论,他对女儿还是不错的,想买什么衣服,想吃什么美食,只要在经济能力范围之内,父亲都会满足她。所以,在丁敏内心深处,还是希望父母能够复婚,而且她坚信,随着两个人年纪越来越大,脾气也会慢慢变好。

就在丁敏满怀期待,希望他们一家三口可以重聚时,钱志国出现了。令丁敏无法理解的是,这个相貌平平,甚至是个秃头的钱志国,竟让母亲瞿文珍重新焕发出青春少女般的活力。这样的母亲,是她从未见过的,就连她这个宝贝女儿,也无法做到。

所以,自打钱志国出现那一刻开始,她就视他为敌人,极力反对母亲与他交往。

丁敏的小心思,做母亲的瞿文珍却没有发现。对于丁敏厌恶钱志国的理由,瞿文珍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深夜时分,她总是会陷入沉思,老钱对她这么好,比她那个不成器的父亲好得多,为何女儿还是这么不待见老钱?毕竟是亲生女儿,虽然老钱是她的意中人,却也不能完全不理会孩子的想法,否则将来的日子还怎么过?

这些年来,钱志国和瞿文珍一直偷偷联系,像是学生时代躲着父母般,躲着女儿丁敏交往。丁敏每次发现,总少不了回家和母亲大吵一场。渐渐地,不只瞿文珍,就连钱志国都觉得累了。他们这把年纪,哪里还经得起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日子?退休的人,无非就是图个清静,过几年自在的生活。

所以,钱志国决定和丁敏摊牌,自己确实有意娶她的母亲,希望她能同意。他还发誓,一定会对瞿文珍好,也会对她好,将她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这些话,钱志国编辑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发送给了丁敏。他本以为,自己的勇气和决心可以感动丁敏,谁知对方回复的消息,竟是如此伤人。

丁敏很明确地告诉钱志国,让他不要再打母亲的主意,只要她还活着,绝对不会让母亲嫁给别人。而且,她也不需要钱志国把她视若己出,她有父亲,而且还活着,他们的关系也不错。最后她奉劝钱志国,岁数都这么大了,不要给脸不要。破坏别人的家庭是恶劣的行为,希望他做一个有道德的老人。

而这一切就发生在徐述圣踏进房间的前十分钟。

徐述圣从钱志国手心里抠出手机,一字不落地将他们的对话看了一遍。他心里暗忖,瞿文珍的女儿岁数不大,嘴倒是像把刀子似的,什么话难听说什么。这些话钱志国看在眼里,真是字字诛心。幸好老钱性格温顺,换作戴兴华,恐怕会当场气出高血压。

“老钱,小孩不懂事,你也别往心里去。”

徐述圣想说点安慰的话,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合适。但多少总要说点儿,让这间屋里的气压别这么低。

“算了吧,”钱志国取下眼镜,用双指揉了揉眉心,“真的是累了,折腾不动了。”

“瞿文珍呢?她什么态度?”

“女儿是她的命根子,你说她什么态度?”钱志国反问道。

徐述圣闭上了嘴。

钱志国又道:“老徐,我这一辈子啊,过得真是窝囊。从前老婆给我戴绿帽子,骂我王八,我不敢还嘴。现在对象的女儿骂我老不羞,说我是破坏他们家庭的第三者,我连个屁都不敢放。你说说,像我这种窝囊废,还活在世界上干什么?”

“话不能这么说……”

“你不懂,你……哎,我知道你也不好过,咱们都是苦命的人。”钱志国低下头,用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摇了摇头,仿佛所有的气力都已经被刚才的对话耗尽。

徐述圣知道钱志国刚才想说什么,碍于他的面子,才没有继续下去。

确实,他们两个都是苦命的人。

但如果说谁的命更苦一点,那么钱志国这点遭遇,在徐述圣的痛苦面前还排不上号。

看着丁敏发来的短信,徐述圣心想,如果他的儿子没死,现在岁数应该和这个丁敏差不多大吧?

毕竟瞿文珍和亡妻也是同岁。

3

徐述圣是川东中学的数学老师。虽然因为学历不够,一直没有评上高级教师,但他数十年在岗位上兢兢业业,带出来的学生,不少都考进重点高中。因此,他退休之后,有不少教育机构想要挖他过去,徐述圣却一一谢绝。他给出的理由,一方面是年岁渐长,带中考生的教学任务繁重,他已经力不从心了;另一方面,如今他孑然一身,手头的退休金也正好够用,他更想用剩下的时间,好好享受生活。

有时候徐述圣也会想,假设妻儿都还在世,他会怎么选择呢?或许会去补习班教书吧?儿子结婚的话,还需要一大笔钱,买房啊,彩礼啊,都是得花钱的地方。对了,还要买辆轿车,将来有了孙子,长大读书,他也可以负责接送。可惜没有假设。这种事他不能多想,就像止痛剂,一针下去可以减轻痛苦,可待药性过去,回到现实,便会老泪纵横,止也止不住。

徐述圣的妻子名叫张丽萍,他们两人相识于学校,张丽萍也是教师,教的是语文。他们相差两岁,相识之后,徐述圣被张丽萍温婉的性格所吸引,对她展开了追求。两人深入交流后,徐述圣的学识和谈吐也让张丽萍刮目相看,她对他产生了些许好感。起初这并不是爱情,只是好感。但日久生情,最后他们还是步入了婚姻的殿堂。结婚后的第二年,张丽萍怀孕了,临盆那天,徐述圣决定不论男女,都给孩子起名叫徐逸,希望他一生能够潇洒超逸,不受他人左右。

徐逸是个男孩,长得不像徐述圣,倒像是和他妈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徐述圣和张丽萍对他的教育十分严格,徐逸也不负父母的期望,一直是班里的尖子生,一路考上重点高中、名牌大学。毕竟父母都是教师,这种得天独厚的条件,不是所有孩子都有的。因为大学是西南大学,所以毕业之后,徐逸就留在了重庆找工作。可谁会想到,他精彩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就遭遇了厄运。

徐述圣永远不会忘记那个雨夜。

大约凌晨一点,他接到重庆市公安局的电话,被告知他的独子徐逸可能遇害的消息。对方的话让徐述圣以为自己在做梦,整个人完全是蒙的。待他醒悟过来,他感觉浑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张丽萍也被电话吵醒了,她起身问谁打来的,徐述圣过了好久才回了一句话。

“穿上衣服,我们去趟重庆。”

夫妻俩赶到重庆时,天色开始泛白。他们被警方安排去认尸。停尸房在地下一层,温度很低,但徐述圣一点都不觉得冷,他感觉体内的血液在沸腾。藏尸柜的模样,他在警匪片里看过好多次,和电视上很像,像得让徐述圣感觉自己在片场,好像下一秒导演就会让他停下来,告诉他这条过。这种恍惚感直到徐逸冰冷的脸出现在他眼前才彻底被消除。

确实是儿子。自己从小养大的儿子,怎么会认错?

张丽萍哇的一声哭出来,她嘴里发出了一声怪叫,结婚数十年,徐述圣从未从妻子口中听过这种声音。这种声音不像是人类能够发出的,应该是某一种兽。他觉得自己很奇怪,见到儿子的尸体,竟会去想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下一秒,他的心脏开始疼痛,这种疼痛也是他不曾经历过的。强烈的酸楚和悲恸瞬间袭来,徐述圣不知道此刻自己该作何反应。捶胸顿足地痛哭,还是当场晕倒在地?

实际上,他只是往后踉跄了一步,仿佛拉开一点距离,就可以暂时切断悲伤。

张丽萍伏在徐逸的尸体上,不停抚摸他的脸,呼喊他的名字。徐逸的脸上罩着一层死气,不论她如何抚摸,这层死气一直凝聚在那里。徐述圣知道,儿子再也回不来了。

根据警方的调查,徐逸的尸体是在北碚区缙云山被游客发现的,当时身上的财物已被洗劫一空,钱包和手机都没了,所以警方初步怀疑是遭遇了劫匪。所有的线索都指向抢劫杀人,徐述圣也不好说什么,但他心里隐隐有个疑问——儿子去缙云山做什么?他的工作地点明明在江北区,离案发地近五十公里的路程,而且他还是独自一人。

这种随机杀人的案子很难破获,警方的调查很快陷入了僵局。

在漫长的等待中,张丽萍的健康状态越来越差。由于过度思念儿子,她每天只吃很少的食物,还会半夜起床,拿出儿子小时候的照片,一页页翻看,默默流泪。这种情况维持了大约一个月,张丽萍终于爆发了。

她从七层楼高的居民楼一跃而下,结束了生命。

在张丽萍留下的遗书中,她不停向徐述圣道歉,并感谢他几十年来的照顾,但是她还是无法接受失去儿子的现实。她说,就在前几日,她梦见了儿子徐逸。徐逸告诉他,在那边很冷,很饿,很想念爸爸妈妈。张丽萍想去握住儿子的手,儿子的影像却慢慢淡去,最后融于黑暗。她告诉徐述圣,她想过去陪儿子。

徐述圣彻底崩溃了。

那段时间,可以说是他人生中的至暗时刻。若不是钱志国和戴兴华两位老友轮番陪伴,他可能也会头脑一热,随母子去了另一个世界。

胃部的痛感把徐述圣从回忆中拉回了现实。

钱志国察觉到他的异样,忙问道:“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徐述圣坐在床沿,双手捂住腹部。“胃痛,老毛病了。”

“去检查了没有?”

“昨天去医院做了个胃镜,有点胃炎,应该问题不大。”

“年纪大了,胃难免出毛病。对了,我这儿有止痛片,你要不要吃一点?”

徐述圣伸手制止正要起床拿药的钱志国。

“不用了,这痛一阵一阵的,过去就好了。对了,老戴怎么还没来,都几点了?”

他们上周约了今天下午两点来养老院探望老钱,现在已经过了三点,戴兴华还没来。平日里聚会,就他最起劲儿,总是第一个到。今天确实有点反常。

“我问问他。”徐述圣取出手机,拨了戴兴华的电话,按了免提。

语言提示对方关机。

徐述圣与钱志国面面相觑,心里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太古怪了。

他们三人之中,戴兴华是最爱玩的,外面酒肉朋友也多,基本上二十四小时无休,只要你打电话找他玩儿,时间不是问题。所以自他们俩认识戴兴华以来,这老东西基本没关过机。

“不会出事了吧?”钱志国紧张道。

“出事,出什么事?”徐述圣回了一句。

“会不会在家晕倒什么的?他可是一个人住啊。”

身为医务工作者,钱志国第一反应是戴兴华的身体出了毛病。独居老人在家出点意外,是很常见的事,除了他住养老院,老徐和老戴都是独居,为此他特别担心两人,生怕出现意外,到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况且戴兴华这人平日里也不注意健康,过两年就七十岁的人,还日夜颠倒,三餐不规律,烟酒更是从不离手,劝也劝不住。

徐述圣虽觉得他大惊小怪,但内心也隐隐有些不安,于是便道:“不如我们去他家看看?”

钱志国点了点头。“也好,我披件外套,你等等我。”

为了老友的安危,他只得暂时将失恋的疼痛埋在心里。

他们到路边打了一辆出租车,一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

戴兴华家位于广福区的兴安街周家巷,是一处老式居民区,两人熟门熟路,往小区里走。门口的保安和他们相熟,打了个招呼,互相道了声好。戴兴华住四号楼,老小区没有电梯,五层楼全靠一双脚走上去。每次到他家做客,钱志国总会抱怨几句。

来到四〇二门口,眼前的景象让他们俩大吃一惊。

红色油漆泼得走廊里到处都是,房门门口还被人贴了封条,门边的白墙上,有人用红油漆写了“欠债还钱,没钱抵命”八个大字。原本放置在墙边的木质鞋柜,也不知道被人用什么劈得稀巴烂,木渣子撒了一地。

见到这种情况,他们俩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老戴又赌钱了。

徐述圣上前敲了敲门,压低声音道:“是我们。”

过了许久,还是无人应门。

钱志国拉了拉徐述圣的衣摆,用嘴努了努满地狼藉,对他说道:“都这模样了,你觉得他还会住里边?”

徐述圣道:“这家伙你还不了解?我认识的人里,就数他最抠门!出去住不要钱啊?”

说话间,房门开了一条缝,现出戴兴华半张脸。他眼中充满了警觉,迅速朝他俩招了招手。还是徐述圣反应快,拉着钱志国就闪进了屋。两人甫一进屋,戴兴华就飞快合上了房门。他怕惊动邻居,关门时尽量不发出声响。

“你怎么回事!”钱志国抓住戴兴华的手问道。

和徐、钱二人相比,戴兴华身上的江湖气特别重。倒不是因为他理的三毫米寸头,以及脖子上那条粗金链子,而是整个人的仪态。他说话的时候,总喜欢嘴里叼着一支未燃的烟,弓起背,把头往前伸,颇有些挑衅的意味。

“遇到点麻烦。”

不知道是不是嘴里含着一支烟的关系,戴兴华说话时口齿不清。

“你又欠债了?”徐述圣问道。

“站着干吗?坐!坐下说!”戴兴华大手一挥。

但徐述圣和钱志国丝毫没有入座的意思,他俩目光冷峻地盯着他,眼神里带着几分责备。此时的戴兴华,仿佛一位失去军权的将军,场面已失去控制,只能表情尴尬地立在原地。

见他不语,徐述圣又问:“这次又欠了多少?”

戴兴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他妈的!都别提了,把我这老房子卖了都不够还的。我这下算是彻底玩儿完了!”

徐述圣气得发抖,指着他道:“你怎么屡教不改?让你别去赌,你偏要赌!你看看你,几十岁的人了,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戴兴华从口袋里取出打火机,打开盖子,将火苗凑近烟头。“老徐,咱们谁也别说谁,谁也不比谁强!”点燃烟后,他狠狠地吸了一口。

钱志国听出他话里有话,忙出面打圆场。“我们都是为你好!”

“废话就不多说了,老子这辈子算是完了!不过能认识你们两位兄弟,也不枉我来这人世间走一遭!怎么样,找个地方去喝一杯?我请!”

“你不是没钱了吗?请什么请!”钱志国道。

“还赌债的话,那是没钱。请兄弟们喝酒的钱还是有的!”

徐述圣见戴兴华那副油腔滑调的样子,气便不打一处来,于是道:“穷得都当裤子了,还喝?喝个屁!”

戴兴华指着徐述圣,对钱志国道:“你看这龟儿子,扫不扫兴?妈的,我欠钱,又不是你欠钱,再问你一句,去不去?”

这时,徐述圣的手机铃声响起。他白了戴兴华一眼,接了电话。

“喂……我是徐述圣,请问您是……哦哦,您好……是……嗯,我听着呢……”

在徐述圣接通电话的时候,戴兴华还拉着钱志国,嚷嚷着要去喝酒。钱志国被他烦得不行,又想起瞿文珍的事,心头一阵酸楚,不住叹息。

徐述圣挂了电话之后,呆呆愣了几秒钟,然后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他极力抑制心中的悲伤,对钱志国挥了挥手,姿势像是在和过去诀别。

“听他的,我们仨去喝一杯吧。”

4

“刚开始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戴兴华说话时一直低着头,明明已经是个老人,神态却像一个犯错的孩子,“起初我把赌注设定在每注最低五百元上,觉得可以捞回来,就变本加厉地赌,很快便输光了。”

他们三个挑了一家不起眼的苍蝇馆子,叫“晴海饭店”,离戴兴华家有两公里的路程。戴兴华来过几次,觉得菜品不错,价格也公道,像这种小店,平日里熟客比较多。

桌上随意摆放着几碟下酒菜,其实三个人都没什么胃口。

戴兴华叫来服务员,问他要了一只打火机。刚才出门太匆忙,把打火机忘了。

“这是白酒,你当开水啊!”

席间,戴兴华一杯接一杯地喝,钱志国怎么劝也劝不住。

“你们知道我的,从厂里下岗后,就一直混社会。没办法,我和你们不一样,从年轻时打光棍一直打到现在,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总要出门找点朋友消遣,不然闷也闷死了。出门找朋友,结果就找了一堆不靠谱的朋友。”讲到这里,戴兴华抬起头对他俩赔笑道,“不是说你们啊。”说着仰头又是一杯。

“你少喝点儿。”钱志国说。

“混社会少不了接触一些不良嗜好。和你们在公园下棋,算是我最雅的趣味了。之前我也会赌,不过都是小钱,打打麻将,斗斗地主。一年前,我才接触了快三。你们不知道什么叫快三对吧?就是选数字,押大小,猜单双。”

钱志国听了,脑子里浮现出“网络赌博”四个字。

这几年,因网赌倾家荡产的人不在少数,开始都是因为好奇心,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玩,结果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赌博这东西,就是利用了人性的弱点,你越想翻盘,输得越惨。

“后来我才知道,这些游戏都是被暗箱操作的。”

戴兴华解释道,比如当天配了百分之十,在保证总盈利百分之十的基础上,针对个人,网站可以控制单场数字的结果,从而保证庄家一本万利。

自此之后,戴兴华的积蓄很快就用完了,不仅刷爆了信用卡,还借了高利贷。还不了钱,催债的就天天上门。起初还挺客气,时间一久,便开始威胁戴兴华。

“你为什么不报警呢?”钱志国问。

“警察又不管这事!而且我还签了合同,白纸黑字,就算警察来了,他们拿合同说事,我也理亏呀!哎,我和你们讲,老来苦才是真的苦。”戴兴华面色潮红,浑身散发着酒气,“喂,你们俩怎么不喝?是不是瞧不起我?”

钱志国忽地想到自己和瞿文珍结婚无望,心头一酸,道:“喝!我陪你喝!”

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烈酒像刀子一样划过他的喉咙,在胃里灼烧。

钱志国回望自己的一生,情路坎坷,年轻时遭妻子背叛,临到老年,想找个伴儿安度晚年,却被对方的子女横加阻拦。难道自己注定要孤独一辈子?

想着想着,他的眼眶也湿润了。

戴兴华见钱志国红了眼,以为是喝酒喝得太猛,并未放在心上。他将视线投向一直默然不语的徐述圣。“老徐,到你了!”

徐述圣一反常态,竟然毫不推脱,拿起杯子就干。

“够意思!”戴兴华喊了一句。

但很快他便察觉到了异常。进饭店后,徐述圣几乎一句话都没说过。不,从他接完那个电话后,整个人就很反常。尽管徐述圣一口干了那杯酒,但戴兴华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没有拉近,反而比从前更遥远了。

“怎么了,你有心事?”他忍不住问道。

“没事。”徐述圣低下头,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脸上故意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妈的,我们认识多少年了,你就算瞒得过老钱,也瞒不过我!”

戴兴华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引来饭店里不少食客的白眼。不过他并不在意。

“胃癌。”徐述圣苦笑道,“印戒细胞癌,已经发展到晚期了。刚才接到医院的通知,让我明天去一趟,商量一下治疗方案。”

戴兴华没有继续追问,他没想到徐述圣的胃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钱志国自己也是医生,他明白晚期的胃印戒细胞癌意味着什么。虽然胃印戒细胞癌总体发病率不算很高,但却是高度恶性肿瘤之一,具有侵袭力强、病程进展快、恶性程度高的特点。按照徐述圣现在的情况,生存期限不会超过一年。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钱志国问道。

徐述圣的表情毫无变化,他回看了钱志国一眼,苦笑道:“什么打算?等死呗。”

他刚打算拿起酒杯,却被戴兴华一把夺了过去。

“你别喝了!”

徐述圣冲着戴兴华大声吼道:“要喝酒的是你,不让我喝的也是你,你他妈到底要我怎么样?”话一出口,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他们从没见过老徐像今天这般情绪失控。

他从来是不紧不慢、温文尔雅的样子,遇到任何事情都不会着急。

饭馆里的食客们仿佛已经习惯这三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子大喊大叫了,这一次,没有人再注意他们。三个没教养的老头而已,没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

接着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绝望的氛围笼罩着他们。三人各怀心事,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像是三座安置在公园小亭子里的雕像。

这家小饭馆生意不错,四下里坐满了顾客,喧闹声充满饭店的每个角落,但这种热闹却渗透不进他们三人的饭桌。

他们仿佛隔绝于身边这些人。

“不如一起去死吧?”

戴兴华鬼使神差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就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说什么?”钱志国一脸迷茫。

“妈的,反正我们都已经活够本儿了,不如一起死了,一了百了。”戴兴华一边说一边将凌厉的目光投向在座的另外两位,“想想看,我们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五十岁之后,人生就开始走下坡路,不论是样貌还是健康,只会越来越糟糕!再想想这个社会是怎么对待老人的?除了嫌弃就是厌恶!老钱,不是我说话难听,养老院就是收拢老年人的监狱!所谓在养老院安度晚年,不过是子女不希望老人死在家里的一个借口!我可不想等到无法自己动手寻死的时候,再在病床上懊悔。”

戴兴华这段话,初听时像是在胡言乱语,却又充满了魔力。这话像是种子般种进了钱志国和徐述圣的心里。他们虽然没有立刻答应或反驳,内心深处却在反复咀嚼着这个建议。

在酒精的作用下,戴兴华的思维异常活跃。他又道:“我们可以商量一下,找出一种没有痛苦的方式去死。老徐,癌症是痛死的,你应该有所耳闻吧?如果自杀的话,你就不必那么痛苦了,据说有一种毒药,可以在千分之一秒杀死大脑,老钱,你说是不是有这种东西?”

钱志国定定地看着戴兴华,似乎有话想说,但又咽了回去。虽然没有他说得那么夸张,但神经毒素确实可以在几秒内杀死一个成年人。相比受尽癌症折磨,最后万分痛苦地死去,被这种毒药毒死,简直是一种善行。

可是,钱志国和他们不一样,他没有倾家荡产,也没有罹患不治之症,他不过是失恋而已,有必要去死吗?

想起瞿文珍,他心底忽然升腾起一种愤怒。

怒其不争。

如果她对女儿的态度能够强硬一点,那他们还是有机会在一起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要为了女儿舍弃自己?

归根结底还是爱得不够深。那么多年的感情,说散就散。

念及此,钱志国更加愤怒,他想要报复瞿文珍。

如果我因你而死,你会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

也许是酒精的关系,钱志国抬起头时,感觉一阵强烈的眩晕。不过,他还是借着酒劲,把那句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好!我们一起死!”

说完,他飞快地看了徐述圣一眼。

后者的眼神与他一样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