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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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月亮与手帕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成立一个“纯爱之会”吧!千智表情极为认真地宣布这个决定,是在凌晨两点多的时候。在此之前,我们把批发商用电子邮件发来的新样品打印好进行比较,并商讨是否进货。到了近十一点钟,我们把店里收拾好,吃完饭回到公寓。就在短短几年前,哪怕是通宵工作也根本算不了什么,可是,如今刚过凌晨一点钟,我俩就都疲惫不堪,大脑开始变得迟钝,本应在十二点完成的工作却显得遥遥无期。在我的起居室里,夸张地散落着印有复古首饰和裙装的纸张、计算器、没吃完的零食袋、压扁的空罐等。

千智的眼眶下已经出现了黑圈。她突然喊出的“纯爱之会”与我在大概三小时前说的那件事相关,我领悟到这一点用了相当长的时间。

在我拒绝武田君的结婚请求之后,说不清是已分手还是未分手,总之处于几乎完全断绝联系的状态。在附近的居酒屋里小酌用餐时,我把此事告诉了千智。

“‘纯爱’是什么呀?”我问道。

“就是没有终点的恋爱,为恋爱而恋爱啦!”千智头也不抬,一边在订货单上盖章一边答道,“既然有不想结婚的女人,那就会有不想结婚的男人吧。把不想结婚的男女撮合起来不就没问题了吗?”

“可是吧,千智,那种男人只是为了连着换年轻女人才一直不结婚的吧。我觉得,咱们并不包含在他们的目标当中。”

“那咱们也连着换吧!就挑那些不提结婚的、火候不到的男人。”

我拨开散乱的纸张躺倒在地板上。

“啊!我不行了。什么都想要,什么都不想要。哎,今天就到这儿吧?”

“那网络更新怎么办?”

“明天再做吧!明天小栗和小金都会来吧,让她俩看店,咱们就在里屋做更新吧!”

千智考虑片刻点点头说:“是啊。”随即她把散乱的纸张收集起来,然后大大地伸个懒腰,像中年女人似的捶着腰。

“可以喝点儿啤酒吗?”她说完就大步流星地走过去,顺便给我也取来一罐。

“辛苦了!”我们举罐对碰,一时无语地喝着啤酒。千智没正形地坐在沙发上,而在前些天还是武田君坐在那里。自从那天晚上我从这个房间的窗口目送他远去之后,武田君就再没来过这里。这中间他倒是打来过一次电话,问我怎么样。我就回答说:“跟平常一样。”稍停一下他又说:“我职员晋级考试通过了。”我没说“恭喜”而是问“然后呢?”,因为我怕武田君再次提起结婚的事情。武田君嘟囔说:“没什么,就这事儿。”随即转换了话题。

“千智,你今晚就住这儿吧!也就是睡个觉嘛!”

“是啊!找出租车费劲儿死啦!”

“咱俩换着洗澡,然后就睡觉。我给你铺被褥。”

“嗯,那我先借用一下浴室。”

我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可谁都不立即开始行动,只是呆呆地喝啤酒。屋外传来落雨声,仿佛有欠热度的鼓掌效果。我推测可能是下雨了,却连起身拉开窗帘的气力都没有。千智从沙发上伸出脚去,把掉在地板上的杂志拨到身边,然后拿起来放在膝头翻看,微弱的翻书页声混杂在落雨声中。

“哎,这种女人,平时会不会也是这样啊?或者在没有摄影镜头的地方,也像咱们这样带着黑眼圈熬夜,顾不上化妆四处奔波,把房间搞得乱七八糟?”千智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道。

我瞅瞅她的手上,那是我上个月买来的室内装修杂志。在千智打开的那一页,有位最近常见其名的女设计师笑容可掬。专栏的标题是:参观工作室——本月关注的是设计师上条贵理惠。照片上的她直发及腰,身穿无袖连衣裙,在面带微笑的她的身后,展现出宽阔敞亮的办公室,整个墙面是落地窗,疑似定制的书柜里满是外文书籍,空无一物的大办公桌,造型复杂的灯具。那里既没有空零食袋,也没有喝剩的饮料瓶,也没有写错废弃的传真纸,感觉就像某种实验室似的无机质空间。

“多大年纪,这个人?”我坐在千智旁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杂志。最近,我一看到以这种方式活跃的女性,就忍不住要确认其年龄。如果在人物简介中看不到出生年月,我就会在心里哼一声。我渐渐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厌恶。

“嗯……没写年龄。”

“哼!”我故意说出声来,“如果不化妆,肯定有黑眼圈哦!那个房间平时肯定也是乱七八糟的,在拍摄之前把杂物全塞进壁柜里了。哪里会有那么轻松的工作呀?”

“是啊!”千智嘟囔道。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照片,随即唰啦地翻了页,接下来是“新婚生活特辑”页。我漫不经心地看着千智翻开的页面想到,自己为什么买这本杂志来着?是为了改换图案,还是曾经短暂地考虑过与武田君一起生活?实在想不起来了。

“我感觉咱俩一直是这样啊!”千智突然说道。

我从千智手中的杂志上抬起视线,刚想说“行了,你赶紧去洗澡”,就醒悟到千智要说什么。

“咱俩从二十多岁起就一直是这样吧。只要维持这种状态,就不会觉得时光流逝、自己在变老。”

确实如此,自从二十五六岁开始做这门生意,我俩总是在我或她的公寓里忙到深夜,修整采购的旧衣服,清洗并熨烫,然后挂上价签。实在累得筋疲力尽就原地卧倒开始喝啤酒,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聊电视剧、餐馆、朋友以及恋爱等话题。即使在千智婚后,这种生活方式也不曾发生过变化。

千智在二十七岁时结婚了,对象是一位旅行代理店的男职员,我们外出采购时常去找他帮忙。在我俩开始这门生意的初期,千智就比我更尽心尽力地工作。在结婚之后,她依然毫不减少工作量。而且,不管是公私兼顾还是纯粹的私人旅行,她都会丢下丈夫出国。在待处理衣物积累太多时,她就来我的房间彻夜奋战。另外,在节假日加班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她还把很多活儿带回自己家里做。我说:“你老是这样,总有一天会被老公抛弃哦!”她说:“我老公说他喜欢工作中的我呢!还说不用我做饭洗衣服,只要与他相伴就行呢!”千智骄傲地嬉笑着说道。

千智结婚一年后,她的丈夫辞掉了公司的工作。他说要以自由职业的形式做旅游全陪,却从未接到过业务订单。哪怕千智几个星期不在家或不做家务,他都从未说过什么。不过,他自己也从不做家务,在家里只是玩电子游戏或看录像。他们的婚姻过了三年即告破裂。

“简直太费钱了。”我记得千智这样说过,“我俩谁都不做饭,所以就得去餐馆吃;谁都不清理房间,就得找家政;谁都不洗衣服,就得送洗衣店。两个人的生活就得两个人的花销。他确实喜欢工作中的我,但不巧的是,我好像不喜欢既不工作也不做家务的他。”千智的语调很平淡,她对结婚持否定态度的理由是——结婚就等于毫无意义的大量花销。这个等式似乎早已深深铭刻在她的心里。

“小华,你这回被武田君放弃,恐怕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吧。”

千智喝完啤酒,单手把啤酒罐捏扁并说道。

“可能吧,我也这样想呢!”

我躺倒在地板上,仰望天花板点点头。那晚武田君走在夜路上的背影淡淡地浮现在天花板上。我哪里不对呢?在六年前那次被武田君抛弃时我就曾这样嘟囔过。现在我也几乎要说出这句话,但我已经明白是哪里不对了。我没能跟武田君一起面向未来迸发激情,都是我不好。

“千智,”我起身招呼坐在沙发上的千智,“我要成为‘纯爱之会’的会员,积极投入活动。”

“对呀!”坐姿没正形的千智嗓音倒是激情而洪亮,“除此之外,咱们没有别的幸福道路可走嘛!”

“那就再喝一罐啤酒吧!为成立‘纯爱之会’干杯,然后就睡觉。”

我说完就冲进厨房。然后,我俩在散落着零食袋和打印纸的起居室里碰杯,大口灌下整罐啤酒。落雨声比刚才更大,挂钟秒针的响声同雨声共鸣。

我们以“纯爱之会”为名,举行了多次联谊活动。女士参会者有我、千智和几位朋友,以及在切尔西店的打工妹中尚未交友的小栗和里中。其他女士并不像我和千智这样持有明确的结婚意向,要不就是长期没有恋人,要不就是想尽快摆脱缘分已尽的现任,有的只是喜欢人多喝酒热闹。而男士方面则都是靠某熟人介绍找来的,名义上对结婚并不热心。

虽然自己觉得年过三十五岁还搞联谊会不太合适,但实际参加后就觉得没必要再想那些多余的事情。那些多余的事情就是——今后跟武田君怎么办?跟他分手之后一直独身生活吗?我是不是像妹妹说的那样真有某种重大缺陷呢?

男士中有各种人物。那位二十五岁左右的广告代理店员说,他组织了业余棒球队,而且就是为继续业余棒球运动而上班工作,还自豪地拿出球衣给大家看。有个三十五岁的补习学校讲师,说他正在追星。那个四十岁的自由职业者,说他一直心怀当音乐人的梦想。那个三十二岁的地铁职员酷爱电车,已把我所不知的线路时刻表牢记在大脑中。

“然后呢,成果如何呀?”

我和妹妹奈惠对坐在兼营意大利菜的居酒屋里。她一边从鼻孔里喷着烟雾一边问我。上次我去她家时,她曾对我大发雷霆。而就在前几天,她却若无其事地打来了电话。她在电话中问我盂兰盆节期间是回老家还是怎么办。我回答说大概不会回老家,可她依然不肯放下电话,忽而提起韩国电影,忽而提起午间电视连续剧,说了一大堆无关紧要的事情。最后,她才有所顾忌似的问:“我七月底去你那儿住可以吗?”

我跟奈惠在新宿会合并陪她购物,然后回到离家最近的车站,顺路把她领到这家居酒屋来。“你怎么突然想来我这儿住?”我问了好几次,她总是敷衍搪塞还反复地问我,后来跟武田君怎么样了?“纯爱之会”是怎么回事儿?参加联谊会的男人都是什么样的?……

“我还没情况呢,千智好像感觉挺好。”

我发现奈惠的扎啤杯早已见底,就叫来店员追加。

“感觉挺好?和谁?那个业余棒球男?电车迷男?追星族男?”

“那个男人好像有老婆孩子呢!”我凑近奈惠小声说道。

“呜呃!你们还跟拖家带口的男人开联谊会?”

奈惠突然狂叫起来,坐在角落里的男女朝这边瞟了一眼。奈惠呼出的气息吹得餐桌上的烛火剧烈摇晃,我们映在墙上的巨大黑影也跟着摇晃起来。

“不对,不对。那不是联谊会哦!交友会?我感觉就是那种。”

“呜呃!交——友——会?”

“你安静点儿嘛!那两人在看呢!”

奈惠把刚端上来的啤酒咕嘟咕嘟地喝下三分之一,然后又喊“可是、可是、可是……”,看样子她兴致蛮高。

“他是哪儿的人?做什么的人?什么样的人?姐姐你看见了吗?孩子几岁?没被他老婆发现吗?”奈惠伸过头来接二连三地发问。

打工女孩端着菜走来,奈惠立刻闭住嘴,屏气吞声地看着她把菜碟摆在餐桌上。昏暗的店内,打工女孩的侧脸被烛光照亮。她把意式金枪鱼、夏季时蔬泡菜、温泉蛋芦笋沙拉摆好,然后行礼离去。

“这女孩挺漂亮呢!”

奈惠刚才明明一直看着菜碟,可女孩离去后又说出这种话。

“真的,现在的女孩是挺漂亮哦!”

“那样的女孩会吃香吗?”奈惠把温泉蛋搅散。

“当然会吃香啦!长得那么漂亮嘛!”

“不过吧,要是大家都长得很漂亮,那就成了石子路上的玉石,没法儿吃香了吧。”

“不过,我觉得她会吃香。”

我们究竟在认真讨论什么呀?我一边这样纳闷一边答道。

“年轻人都是什么心态呢?”

奈惠含混不清地说道,随即把沾满糖心蛋黄的芦笋放进嘴里。

“那……千智的婚外情又算怎么回事儿呢?”她像突然想起似的问道。

这时,店门口的挂钟有所顾忌般地响起,两男两女四人组走进来。刚才那位打工女孩领他们去里面的座位。他们的爽朗交谈声一时充满店内,但很快就远去了。

在上次以充满困倦和疲劳的大脑庆祝成立“纯爱之会”几周之后,千智神情庄重地宣布:“我现在要开始恋爱了。”在某次联谊会后的归途中,因为没喝够,我俩顺路进了一家酒吧。千智用宣布工作业绩般的语调平淡地告诉我,那个男子四十一岁,是制药公司的销售员,家里有三十八岁的妻子和一个上幼儿园的男孩、一个两岁的女孩。

“千智说,那些情况吧,她都清楚。既然自己不想结婚,那就跟不可能结婚的男人恋爱好了。嗯,就是这么回事儿啦!”

为了不再引燃奈惠的万丈怒火,在谈论选择拖家带口的男人去恋爱这种话题时,我的措辞十分谨慎。

“因为我没见过那个人,所以不了解,但照片我看过,用手机拍的,那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叔啦!不过呢,仔细想想,那个人的妻子、我、千智,年龄也都差不多,而我们也都是所谓普普通通的大妈了。我看到那个大叔的照片时就想到这一点,不禁目瞪口呆。”

打工女孩端来意面摆在我们中间,然后笑着问要不要均摊。“啊?你要怎样?”奈惠用高八度的嗓音反问道。“二位是要均摊吧?那我帮你们分开吗?”女孩保持着温和的笑容重复道。

“哦,你是要帮我们分开啊!好的,拜……拜托了。”奈惠结结巴巴地答道。

女孩站在桌旁,把蚕豆和培根奶油意面分盛在两个盘子里。奈惠依然握着餐叉,凝视着女孩的侧脸,那张脸庞跟她女儿桃子埋头看画书时一模一样。

“她说‘均摊’,她说‘均摊’哦!”

女孩离去后,奈惠猛地凑到我面前嘀咕道。

我俩喝光了一瓶红酒,还美美地享用了甜点,走出居酒屋已经快十一点了。结账时奈惠去了门外,当我出来时她凑过来问:“多少钱?”

“行啦!你别管了!我请你。”

“不是啦!我只是好奇,想知道在那种店吃那么多要花多少钱!”

可是,奈惠不等我应答,就已开始在夜路上迈步向前。虽然天空毫无降雨迹象,但空气显得浓密沉重而湿润。来到住宅区前,街上已经没有人影,相同间隔的路灯照亮了溽热的夜晚。

“哎,我吧,自从生孩子后这是第一次外宿哦!哎,你能相信吗?我跟正树君为了一点儿小事吵架,心里就想我要离开家给他看看。可是,家里不是还有桃子和大贵吗?就算要离开家,我也不能说走就走。于是,我就做了个计划。就是说,我要在某月某日离开家,一晚上都不回去。大贵吃荞麦面条过敏,所以晚饭得吃其他主食。早饭如果没有葡萄干面包,那俩孩子就会大哭大闹,所以要补足数量。我听说如果大人嫌哄孩子麻烦就让他们看录像会引起情绪障碍,所以不要那样做。在把这些事情全都安排好之后,我终于可以离开家啦!可是呢,等我确定可以离开家了,清醒过来后又想不出该去哪里了。”

奈惠双手提着购物袋,趿拉着相当复古的拖鞋信步而行,朝着我或不如说朝着前方的昏暗夜幕滔滔不绝地讲述。

“桃子的‘妈妈友’们都是街坊邻居,如果我突然闯进去不是给人家添麻烦吗?我初中和高中的同学都早已不联系了,短期大学的同学也只是互发贺年卡,而且在桃子出生后我连回信都断了。我家里又没电脑,现在大家发短信不是都用手机吗?我还没用过那种功能呢!因为我无人可发短信嘛!要说我的手机干什么用,就只是给桃子拍照,其实只是一部相机而已。于是,我就给姐姐家打了电话。可是吧,我不是一直宅在家里吗?所以,出来后感觉就像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你太夸张了吧?”

“难道不是吗?就连庆生我们也都是去家庭餐厅吃饭哦!有时还会去红龙虾餐厅奢侈一顿。我从来没听说过‘均摊’这种词呀!刚开始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前方快到便利店了。奈惠暂停了一下,随即感慨颇深地说:“哦,便利店!”我在经过这里时,总会自然而然地想起武田君,想起他扔进购物篮里的那些并不急需的各种商品,我还能准确地记起那些商品的名称,像什么辣味薯片啦,冬季限定烤巧克力啦,朝日超爽啤酒啦,减肥可乐……现在想起来,就觉得那些都是明天依然共同生活的证据。

“哎,哎,我想去便利店。”

奈惠这样一说,我俩就像被白色灯光吸引似的进了店内。虽然住宅区街道上杳无人影,可便利店里略显拥挤。年轻的男孩们蹲在地板上看杂志,情侣在货架前一边打情骂俏一边选取点心,工薪族在物色盒饭。奈惠提着黄颜色的购物篮,像小孩似的撒着欢儿,接连不断地拿起我们以前常买的零食和酒类扔进去。最后,她还把指甲油和化妆水也放进购物篮,然后递给我说:“你买!”

我实在不待见她这种理所当然的态度,不高兴地说:“什么呀?我还以为你要自己掏钱买呢!”随即接过购物篮去结账。

“因为吧,姐姐,我今天不是买过东西了吗?可那些钱都是正树君的哦!虽然算是我的私房钱,但也是从正树君的工资里偷拿的呢!因为我很生气,就想今天要爆买一回出出气。可是,用别人的钱根本就出不了气嘛!”

在等金发店员结账时,奈惠凑到我身旁这样说道。因为她喝醉了,所以说话嗓门很大。那个金发青年继续默默地算账,那表情就像没听见奈惠说话一样。然后,他在嘴里咕哝道:“三千三百七十五日元。”我一边向他递出纸币,一边想起奈惠在新宿“爆买”的东西,有桃子的连衣裙、鞋、帽子和小号泳装,还有大贵的超小号沙滩短裤、T恤衫和袜子,手机挂坠,一家四口用的印着姆明像的马克杯。这些对于奈惠来说,可能都是明天生活仍将继续的证据吧。我一边这样想,一边接过找的零钱。

“我早就想在晚上进便利店买买买了。”奈惠出门后说道。

“你呀,又没住在深山里。你家附近不就有便利店吗?”

“那当然有啦!我每天都去呢!可是吧,我从来没在晚上快十二点时去买可有可无的东西哦!情侣们在返回某一方住所的途中,顺路走进便利店买啤酒以及第二天的面包和泡面,你不觉得挺浪漫吗?”

“这种浪漫太省钱啦!”我笑着说道。

奈惠结婚是在她二十三岁的时候。我推测,正树可能就是她交往的第一个男人。

“归途中的便利店也没什么意思嘛!”我补充道。我的声音颇为急切地传入自己耳中。

“哎,姐姐,千智和姐姐为什么都不想结婚却要恋爱呢?”奈惠抬头望着夜空问道。

“那是因为……”我也随着她仰望夜空,心里琢磨接下来该怎样说。月亮的轮廓模糊不清,像即将消融似的。“如果不恋爱的话,一定会很郁闷无聊吧。”

我没找到明确的答案,就这样半开玩笑地敷衍。但奈惠没有笑。

“是吗?说得对呀!”她连续快速地点点头。

前方出现了我的公寓,走过信报柜旁之后才想起,刚才我还寻思武田君会不会又站在那里。

“纯爱之会”在初期时还热热闹闹,可是到了八月末,相关活动就冷落下来了。千智也算暂时有了恋爱对象,我对同陌生男人们聚会喝酒也开始感到厌烦,而且工作也非常忙碌。虽然朋友们好像还在持续搞联谊聚会,但其目的与其说是为了恋爱云云,不如说变成单纯缓解精神压力的一个环节了。在此期间,有个男人不时地与我联系。

在七月中旬的某次联谊会上,我与一个姓笹尾的男人相遇。他是电脑程序员,三十四岁,既没有妻儿也没有情侣,是个正儿八经能成为恋爱对象的男人。我从当初参加联谊会时就已知道,他没有结婚意愿。我记得,他当时特别一本正经地说过,除了结婚,是不是还有一种新的方式、一种未知的关系呢?

我曾同他吃过两次饭,第一次去的是啤酒花园,第二次去的是日料餐馆。笹尾特别善于倾听,总是静静地点头附和,在我不知不觉间斟满酒杯,所以我兴致勃勃、滔滔不绝。我跟千智合伙开店的事情,我跟雇用的打工妹多次吵架的事情,美国二手服装与英国二手服装的区别,想做的事情与赚大钱之间永远的鸿沟……不管我讲什么,笹尾都是一边听一边笑着点头。

我们在车站前道别,没有做出径直前往某一方住所那种孩子般的举动。我独自走在闷热夜晚的归途中,思量着要不要继续与笹尾交往。可是,在我终于走到家时,却怎么都想不起笹尾长什么模样了。于是,我就凝眸反复回忆,却必定想起笹尾的手帕。因为他总是带着经过熨烫并叠得十分工整的手帕。他就用每个角都对折得整整齐齐的大号手绢,像懂礼貌的孩子般擦拭额头上的汗水。第一次是苔绿色的手帕,第二次是白蓝格纹的手帕,在参加联谊会时用的是浅柠檬色手帕,我就只回忆起了这些。

我下班回到家里,打开电脑查看电子邮件。如果有新邮件提示,我最先想到的也许就是笹尾而不是武田君了。笹尾每周都会发来一两封电子邮件,没有强加于人的感觉,而且保持着绝妙的距离。我一边读邮件,一边交替回忆起那三种手帕。

“虽然忆起的是手帕,但这或许就是恋爱。”我泡在澡盆里特意说出了这句话。因为如果不发声说出“这或许就是恋爱”,我就难以明确自己的心态。虽然这样说令我十分难为情,但我确实不清楚这究竟是怦然心动,还是想为枯燥乏味的日子烘托气氛?我跟武田君交往太久,似乎已经忘了与人恋爱的感觉。不过,这或许就是恋爱。当我说出第三遍时,心里就产生了些许愉悦感。我比平时更仔细地清洗身体,时隔多日又哼着歌磨掉脚跟的死皮。

我从停车场已经走了相当远的路。平时很少走远路的我现在气喘吁吁,速度也慢了许多。我一直不知道,离都内没多远的地方,居然会有这种像森林一样的地方。

笹尾笑着说:“像森林太夸张了,而且,这里大致全是都内范围哦!”他推着我的背说道。

枝繁叶茂的林间能看到蓝天,虽然残暑仍在肆虐,但高远的碧空和云朵的形状都已显现秋意。脚下铺满了湿润的树叶,在树林围绕的土路上漫步,这种感觉已经阔别了多久?就在我想这些事的时候,忽然听到“咻——咻——”的不熟悉的声音。笹尾把食指竖在嘴唇上说“嘘——”,然后静止不动仰望天空。我也停下脚步,呆呆地望着天空。

“刚才是绿啄木鸟的叫声。再向前走,肯定能看到它的身影哦!其实在夏季鸟儿种类才多呢!不过,今年残暑时间长,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看到短尾树莺和白腹蓝姬鹟呢!”笹尾小声说道,随即在我前面领路。

这次出行是笹尾的邀约。上次见面时他就说:“以前总是在晚上一起吃饭,下次在白天出去游玩吧?去奥多摩那边就有丰富的自然林木,散散步也能愉悦心情,而且,归途中还有一家特别推荐的隐舍式餐馆。”笹尾在电话中用透露秘密般的语调补充说,“那里还有个地点能看到很多稀奇的鸟儿。”我问:“鸟儿?”他用陶醉的声音告诉我:“那里有很多漂亮的鸟儿,简直难以相信那是真的活物,所以很想让小华也看看。”比起鸟儿,其实我更期待隐舍式餐馆,但我还是提高嗓门说:“哇!感觉就像郊游呢!真不错呀!”

走在我前边的笹尾身穿条纹衬衫和修身西裤,背着背囊。因为我此前只见过他穿西装的样子,所以就有些担心:如果他在休息日的今天换成我所不愿看到的装束出现可怎么办?但事实证明我这是杞人忧天。淡粉色短袖衫掖在石磨水洗的牛仔裤腰里,没系皮带,而且不是那种画有大幅卡通动物图案的肥大的运动套装,可以说属于帅气的类型。我停下脚步,从包里取出矿泉水来喝。望着笹尾的背影,我隐约产生了怦然心动的感觉。那种感觉跟二十岁时完全相同,我在一瞬间差点儿忘了自己的年龄。我对自己这种状态深感欣慰。

“再走五六分钟就有长凳,不远了,加把劲儿!”

笹尾回头笑着招呼我,并伸出手来。我把矿泉水收起,随即握住了他的手。这是男人的手,我心里这样想,甚至觉得重温这种触感已时隔百年。

阳光投在脚旁,映出歪斜的圆斑。双脚交互向前迈进,踩在湿叶和枯枝上发出咯吱、噼啪的轻微声响。

我突然想起高中时期,自己曾与某个男孩交往过半年。现在已记不起是怎样开始的了,我们每月有一两次约会。因为双方都不想让同学看到,所以我们总是跑到距离很远的城区。怎样做才可称之为约会,那时我们两人都不知道。我们只是去闹市区的商厦或是去游戏厅,此外就只管在大街上转悠。我遇见喜欢得要死的人了,当时十七岁的我这样想。我在日记本上连续地写下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得要死,还在对方的名字下面写了自己的名字,甚至写上将来出生的孩子的名字。如此一来,我就像喝了禁药似的心醉神迷,甚至沉溺于这种心醉神迷而用雕刻刀和木板制作了未来家庭的门牌。我太傻了,以为喜欢、死亡、结婚和家庭都是一回事并深信不疑。

“啊,刚才,看见了吗?一下子横穿过去的那个。”笹尾轻轻呼唤道。

我慌忙抬起头来,朝他伸直手指的前方望去。

“如果刚才没看错的话,应该是白腹蓝姬鹟的雌鸟。你仔细看树梢上面,也许就能看见呢!”

我抬头向上望去,树林梢叶形如展开的精巧蕾丝一般,高空只有飘动的云朵,根本看不到鸟儿的身影。可是,因为笹尾依然伸着手臂,我就一动不动地屏息望着他修长的食指。

上山坡度变得稍稍悠缓了些,向前再走大约五分钟就来到了一片开阔地。果然如笹尾所说,这里摆着一排陈旧的长凳。他一坐下就打开背囊,取出望远镜、小型磁带录音机、某种包裹。最后,他取出一本厚书递给我,封面上印着《野鸟图鉴》的字样。

“给你,我做的盒饭。虽说是盒饭,其实只是饭团而已。可以的话,你尝尝吧!”

笹尾难为情地边说边解开浅柠檬色的包裹——我曾见过的手帕。里面是仔细用铝箔纸包好的饭团,我数了数竟然有十二个。

“你好厉害!做这么多饭团很费劲吧?”我不禁惊讶道。

“嘘——”笹尾把食指按在嘴唇上,“要是说话声太大,鸟儿就不来了。这里面包的吧,是鲑鱼、梅子、鲣鱼干刨花、明太鱼子和米饭哦,还有煮海带和炒鸡蛋呢!不过,我没做记号,所以会有点儿抓阄的感觉。”笹尾小声嘀咕道。

我暂时先把《野鸟图鉴》放在旁边,然后拿起一个饭团剥开铝箔纸,这是个粘着紫菜的圆滚滚的饭团。我咬了一口,咸度刚刚好,里面的馅料是咸甜味的炒鸡蛋,这种饭团我还是第一次吃到。笹尾既不吃饭团也不说话,凝神巡视着周围。真是万籁俱寂。不,倒也有风吹树叶声和很少听到的鸟叫声频频传入耳中,但还是安静得令人感到意外。

“那棵树旁有个投食台,你看到了吗?里面放着苹果之类的食物。虽然现在还没有鸟儿来,但绣眼鸟和灰椋鸟等常常来吃食呢!而且这里离农田也很近啊!啊,来了!来了!在那里,松鸦大人驾到。你看见了吗?要是看不见可以用望远镜哦!松鸦吧,虽然外表是那个样子,但也是乌鸦的伙伴。它长得特别漂亮,让人根本想不到它居然是讨厌的乌鸦的伙伴。啊!这叫声就是刚才听到的绿啄木鸟哦!它在哪里呢?……绿啄木鸟真的特别美丽,所以我一定要叫它跟小华见个面……啊,在那里,那里,就是Y字形树杈之间!”

我把没吃完的饭团放在身边,赶紧用笹尾递来的望远镜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望远镜这玩意儿,我只是在高中去武道馆眺望远处米粒大的戴维·鲍伊时用过,根本不知道该怎样调整,所以只看到扭曲的树叶轮廓和金色的太阳光线。就在我望着渐渐扩大的景象时,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想看什么绿啄木鸟和松鸦大人,于是赶紧装出努力寻找鸟儿的样子,集中注意力聆听笹尾的声音。平常话少的他此时却像孩子般兴致高涨,话语声令我产生愉悦感。就像刚才他向我伸手时一样,我再次产生怦然心动的感觉。

“如果咱们一走动,鸟儿就不会出现了。只要这样坐着一声不吭,它们就会从远处聚集过来。所以呢,你会不会觉得咱们好像都变成草木了?虽说这种情况极少遇到,但说不定鸟儿飞来没发现咱们是人,还会落在咱们的肩膀或胳膊上呢!我就喜欢这种感觉哦!”

笹尾迅速地转动眼睛,窃窃私语似的诉说着。他捡起从长凳上滚落的铝箔纸团,看都不看就吃。我挪开望远镜迅速瞟了一眼,确认他吃的是鲣鱼干刨花饭团。

笹尾说完那几句话就不再吭声,嘴里静静地咀嚼饭团,眼睛望着前方展现的树林。我把望远镜放在膝头,也继续吃饭团。第二个是腌梅饭团,个大肉厚的腌梅虽然不甜却很好吃。我屏住呼吸嚼碎饭团咽下,侧耳倾听各处回响的鸟儿鸣啭声,觉得似乎明白了笹尾所说的“变成草木的感觉”。

如果我们正式开始交往,一个月会有几次这样去附近的树林或河边吧。笹尾会为我做多得吓人的饭团或三明治吧。在完全看不到人影的大自然中,我们会像草木般依偎在一起凝视远方吧。我正在描绘悠适娴静的周末,眼前突然有个东西横穿过去。

“啊,鸟儿!”我禁不住喊出声来,却又担心再次被笹尾制止。

“好啊!你注意到啦!刚才是白腹蓝姬鹟,可惜是只雌鸟,也许还是先前那只。如果是雄鸟的话,那种蓝色才叫一个漂亮呢!”笹尾高兴地喃喃细语道,“你要是了解鸟儿的名称,就会发现相当富有诗意。有一种栖居在北海道的鸟儿叫‘etupirika’,就是花魁鸟,名字很可爱吧?原名阿伊努语的‘etu’意为鼻子,‘pirika’意为漂亮的。其实这是一种红喙鸟,它的嘴被看成鼻子了。哦,不过,日本语的‘鼻子’跟‘华’的发音一样,所以小华也是‘etupirika’呢!哈哈哈。我现在最想见到的是三光鸟(紫寿带鸟)哦!哦,就是眼周、嘴都是蓝色的鸟儿。这个名称的由来实在太美妙了。它的叫声听起来就像日语‘月亮,太阳,星星荷依荷依荷依’的发音,所以被人们称为三光鸟。哎,简直就像诗一般的世界吧?”

笹尾说话时没看我,意识集中在前方。然后,他说了声“请稍等”,就摁下了录音键,放在离开数米远的长凳上后返回。

“有很多喜爱野鸟的人都会准备特别大的相机,可我不擅长那个。要是再装上像火箭筒那样的摄远镜头,恐怕会吓坏鸟儿们呢!而且,最重要的是那样就不能变成草木了。哎,从刚才就一直能清楚地听到鸟叫声吧?这种叫声……最后是短促的‘叽叽叽’的就是白腹蓝姬鹟,像发出‘噼——哩哩哩哩’这种清爽叫声的就是黄眉姬鹟,像这种听起来像虫子叫声的就是短尾树莺,而这种有点儿急促的叫声……这是白颊鸟。”

我瞟了一眼笹尾,只见他闭着双眼。我也学他闭上双眼。当视野黑暗下来时,鸟叫声的音量就骤然增大。噼——哩哩哩哩、咕噜咕——咕噜咕——……在风摇枝叶唰啦唰啦的背景声中,我很少听到的各种鸟儿鸣啭声在耳中越来越响。现在我在哪里?会不会身处难以回归的远方?我心中涌起孤立无助的感觉,实在忍受不住,没到一分钟就睁开了眼睛。于是,我看到坐在旁边的笹尾就像全身都解放了似的轻松自在,仍然闭着双眼仰面朝天,嘴角浮起柔和的微笑,前裆不自然地鼓了起来。

我下意识地闭目扭头躲开这种利刃切腹般的情景,慌忙把视线转向饭团,随即扯开手边的铝箔纸团咬了一口。这个饭团是明太鱼子馅。噼——嘿嘞嘞嘞嘞嘞、嘁嘁嘁嘁、嘁嘁嘁嘁、嘁啾——嘁啾——嘁啾——、叽叽叽叽……看不见身影的鸟儿发出的叫声,听起来就像是嘲笑我的妖怪之声。我发现,自己被阳光映成黄色的胳膊上起满了鸡皮疙瘩。尽管如此,笹尾那仰望天空的侧脸仍像遥远国度的雕刻般美丽。

爱其所爱并对其所爱产生某种生理反应倒也无可厚非,我对此具备充分的理解能力。哪怕是我所完全不了解甚至无法想象的世界,我也会理解所谓年增岁长可能就是这么回事儿。像我这种生活在旧衣堆里的人,在与旧衣无缘的人眼中就是奇怪世界里的居民吧。

不过,自从漫步林间那天以后,我就不再有怦然心动的感觉了。而且,我也不再磨脚跟死皮,也不再染指甲了。虽然在下北泽的店里和自己家时依旧频频查看电邮,但并不是因为在等笹尾的来信,只是想确认有没有旅居伦敦中介同业者的进货信息而已。

我现在最大的期待就是将在十月份同千智去英国旅行。我们决定,在与旅居当地的日籍合作同业者协商业务之后,就去享受纯粹的休假时光。下班回家途中,我去千智家对几种旅行指南做了比较,经过商讨列出想去游览的景点名单。餐桌上摆的送餐比萨饼残骸都没收拾,千智就去厨房拿来一瓶红酒。

“这款红酒简直太棒啦!我留着它,就是想到会有派上用场的时候。可是因为总没机会用,咱们现在就把它喝了吧!”

千智说着就把起塞器扎进瓶塞,用双腿夹住酒瓶拔塞,可是,她怎么都拔不出来,脸色渐渐发红。

“怎么办?拔不出来。”

我从几乎要哭的千智手中接过红酒瓶,也夹在腿间双手全力向外拔,可瓶塞纹丝不动。

“烦人!太可惜了!可能你把起塞器扎歪了吧。”

“这可怎么办?”

“算了,使这么大劲儿都拔不出来,忍忍吧!等他来了再说!”我说着就把扎着起塞器的红酒瓶放在地板上。当我说到“他”时,千智的表情出现了细微的变化,我装作没看见。

我和千智各自卧在沙发和地板上翻阅旅游指南,不时抬头对扩大经营餐具相关业务和旅程后期乘船去爱尔兰等公私兼顾地交换意见。千智的公寓面朝大街,连续不断地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十分接近落雨声。

“啊,我有点儿饿了!”千智突然起身叫道。

“吃点心吗?”

“不要。我想吃点儿带汤的东西。”

“带汤的……煮点儿什么吗?可我这里什么都没有。”

“不不,明确地讲就是想吃面条。”

“什么呀,你早说不就行了吗?可现在已经十点多了呀!要不就去站前吃立食荞麦面条?”

“有家拉面店营业到凌晨一点钟呢!”

“你想吃拉面吗?吃过比萨再吃拉面,会不会摄入脂肪过多呀?”

“嗨,一旦提起拉面我就非吃不可,也顾不得什么脂肪过多了。哎,走吧!”

“是呀!既然肚子有点儿饿,那就是饿了嘛!”

我慢吞吞地站起身来,把钱包拿在手里。

“哎,把这瓶红酒带上,叫拉面店的小哥帮咱们打开吧!”

我以为千智在开玩笑,可她真的一手提起扎着起塞器的红酒瓶走出了门厅。

前些天那种闷热已难以置信地消失,大街上感觉挺凉爽。归途中的工薪族稀稀落落,我和千智并排前行。夜空阴沉沉的,武田君忽然掠过我的脑海。我和他也常常在深夜这样漫步,边走边热烈交谈。可是,当时说了些什么,我现在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那明明都还不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哎,那个山羊男怎么样了?”提着红酒瓶的千智小声问道。

于是,我脑海中的武田君倏然远去。千智所说的“山羊男”就是笹尾,她在联谊会上见过,对他只留下“像草食动物”的印象。

“这个实在是不怎么样啊!”我一直想给千智讲讲那天去看鸟的事情,但还没讲。

“为什么呀?他是同性恋?要不就是难忘分手的女友?”

“哪儿的话?”我笑着说道。

从我们身边走过的西装男子向千智手中提着的红酒瓶扫了一眼。

“可是,条件好却没进展,总是有原因的吧。山羊男看着就像喜欢男人的类型,要不就是难忘旧情的类型。”

“嗯,那个吧……”

听到鸟叫引起生理反应,我看到这种情景很无奈,完全失去了兴致嘛。这些话在我心中顺畅地流过,却没能说出口。因为我觉得,如果说出来就会对笹尾造成极其沉重的打击。我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喜欢笹尾的呀,接着我又意识到,这是一种近似恋爱却大有不同的心境。就在这时,整齐折叠的大号手帕从我眼前闪过。

“我想他是个极为普通的人,但是,我吧,感觉还差那么点儿激情啊!”

“啊,我明白。”千智嗖嗖地抡着红酒瓶使劲点点头。

虽然行人稀稀拉拉,但大街上仍很热闹。便利店、录像带出租屋、酒铺、二手书店将灯光投在街道上,从连锁居酒屋和K歌厅里透出喧嚣。我忽然想到,奈惠此时在做什么呢?为自己不能像母亲一样而心怀轻微的自责,正在熨烫衣物、刷锅洗碗、哄桃子和大贵睡觉吗?

“那个,确实已经不能激情四射了哦!或者应该说很容易情绪低落呀!一旦情绪低落,就会感到烦得要死,什么都想丢开了呢!”

“怎么回事儿?这跟千智的恋爱有关系吗?”

“嗯,要说有倒是也有。就是吧……被他妻子发现了。”千智说到这里中断了话头,“在那里,在那里,看到立着一块写有‘叶隐’的招牌了吧?那家店门口白天总是排长队呢!”

千智朝拉面店的灯光跑去。为了听她接着讲爆炸性的告白,我赶紧追了上去。

虽然已经快十一点钟了,可拉面店里仍显得有些拥挤。我们被领到角落的餐桌席,要了啤酒、饺子和鸡蛋拉面。店里没有播放背景音乐,几个身材相近的男子坐在长柜台旁默默地吃拉面。咱们终于还是又喝啤酒又吃拉面,千智笑着端起扎啤杯送到嘴边,我催她接着讲下去。

“我跟他交往大约一个月后,被他妻子发现了。他是个营销员,名叫真。他可能是婚后第一次跟别的女人交往吧,很快就暴露啦!我先是在手机上接到过多次隐号无言电话,接着就发来‘丑八怪’‘荡妇’这类超级不堪的短信。后来,好像到了九月份,她本人打来电话说:‘北村承蒙您照顾了,我是北村的家属。’哦,北村就是真的姓。”

店员端来了我们要的饺子,并交替在两人的碟子里倒入酱油、醋和辣油。

“然后,她还说了些什么?”

“她说要告我,还可以向我索取精神损失费,一大串的老生常谈呗!”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千智,你从来没告诉过我哦!”

“可是,公开这种事情,这不是太让人难为情了吗?我居然接到过那种电话,自己感觉实在太难为情了。而且吧,他妻子还趾高气扬地说可以向我索取二百万日元的精神损失费呢!我听她说要那么多,心就凉了一截子。那个人以为要二百万日元就能报复我啊,真一个月的出轨代价是二百万日元啊!左思右想,觉得一切都愚蠢透顶。”千智一口吃掉一个饺子,随即皱着眉说,“好烫好烫。”一边嚼一边转动眼珠,咽下去后继续说道:“我想,要是在十年前,这种电话会使我斗志昂扬哦!我会气势汹汹地说:‘哼!傻婆娘!我就给你二百万日元!这就叫以血洗血吧……’哦,倒也不能这样说。我就觉得,自己可以把对真的妻子的愤怒、嫉妒和怜悯全都换成恋情而振奋起来呢!”

店员端来热气腾腾的拉面。在戴着耳钉的店员离开之前,我们都默默地低头望着各自的面碗。目送他离去后,我们就开始喝汤吸溜面条。虽然时近十一点吃拉面过于香浓油腻,可一旦入口就欲罢不能,根本无法停下筷子。我低着头抬眼瞅瞅千智,只见她还盯着面碗。我想说千智你还挺能吃呢,而她却先开了口。

“可是吧,那个电话让我一下子没了激情哦!二百万这个数字也让我想象到简易的自制点心、三角滤水篮网眼里堵着的食物残渣、利用牛奶纸盒制作的收纳盘、全家去吃转盘寿司,这些零零碎碎历历在目哦!于是,真也成了这些东西之一哦!就这样呢,虽然我既不想见他也不想再跟他有什么瓜葛,可对方反倒来劲儿了哦!真来电话说想跟我见面,他妻子检查手机发现后又向我发来骚扰短信。那对夫妻可能是憋得难受吧。或许因为我助其一臂之力,让他们度过了疯狂的夜晚吧……我甚至想到了这种事情。可是,怎么样?你不觉得我挺能的吗?”

千智最后用怪异的语调说完,把脸伏在碗上开始吃拉面。她头上的发旋正朝着我这边,我就对着那发旋说话。

“我妹妹问我为什么不想结婚却想恋爱。我回答说因为太郁闷无聊。本来我是开玩笑,而我妹妹却奇怪地表示理解。哎,千智,那对夫妻也一样。不过,我觉得咱们也很郁闷哦!虽然郁闷,却可以对有刺激的东西挑挑拣拣,所以够奢侈的呀!”

千智头也没抬,仍把发旋对着我。

“完全如你所说哦!可是,这拉面真好吃呀!”

我吃饱肚子之后,突然觉得回家太麻烦,就决定住在千智家。虽然已经过了十一点钟,大街上依然灯火通明。在歌厅门前,一群喝醉酒的人围成圆圈在嬉闹。他们都是大学生的年纪,有的男女生勾肩搭背,有的男生还倒在地上。

“啊,千智,忘了找人拔瓶塞了。”我注意到了千智手提的红酒瓶。

“哦,真的,怎么办?叫那些孩子们帮个忙?”千智指了指那群年轻人。

“可是,要是被他们缠上怪讨厌的。”

“是啊!那就顺路进便利店找打工仔帮忙吧!”

千智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我。我在前方几米开外处回头,向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的千智问:“你怎么啦?”我的话音未落,千智就喊道:“小华太坏了!”

“啊?我做什么了吗?”我惊讶地问道。

“就因为有你在才不顺利的嘛。”千智像小孩似的拖长声音说道,眼看就要哭出来了,“就因为有你在,所以我在跟别人交往失败时也会想,‘唉,算了吧’。就因为有你在,所以我跟别人在一起时也会觉得,‘唉,这太没意思了’。”她哭丧着脸说完,甩下我径直扬长而去。我慌忙在后边追。千智依然哭丧着脸,朝着夜晚明灿灿的空气喃喃自语:“我这不是什么爱情,所以你尽管放心哦!不是那种。但不管是温泉、餐馆、拉面,还是不痛不痒的聊天、电影、音乐会,只要跟你在一起就总是感到特别有趣。真烦人呀!”

我默默无语地跟上千智的步履。前方不远处就是千智居住的十层公寓楼,各家亮着白色或橙色的灯光。我开始寻找千智房间的窗户,心想她出门时关灯了没有。

“‘纯爱之会’还没到三个月就消失了。”

我望着千智关了灯的房间不禁嘀咕道,走在我身旁的千智仰望天空大声笑了。椭圆形的月亮呈现出浅柠檬色,使我想起了笹尾的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