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白头(上卷)》:九天羽翔
羽人:金发褐眼,肌如冰雪,身轻若燕,两耳尖,胛后生双翼。吸风饮露,不食五谷,乘云气,御飞龙,游乎四海之外。踏雪成云,展颜融冰,含露以漱,采日月之光。寿命短,易苍老,醉舞狂歌,朝如金丝暮成雪,造就云雨更迭。
夜露被带上天宫的时候,其实尚未学会飞翔之技,完全是靠着一丝求生本能,在就要跌下云层之前拼命扇动翅膀,才堪堪保持了平衡。
即便掉落海沟的时候,夜露也没有如此害怕,因为那毕竟是熟悉的深海。而如今来到天空不禁瑟瑟发抖,惊恐中她还以为是幻觉,闭眼不愿面对。
待到夜露逼自己睁开眼,身下仍是数不清的白骨,好像坟地一般,弥漫着死亡气息。其中有的尸骨手脚已经断开,支离破碎;有的裂开半个头颅,空空的眼眶直盯住她。她难以置信,拼了命想要逃离,背后双翼挥动的幅度愈来愈大,最后竟带动她直往云霄之上飞去。
越过满是尸骨的分界线,高空之上,光线透亮起来。夜露从云层中偷偷往下看,极目所视天朗气清,烟云渺渺的下面是山峦相连无穷尽,浅淡墨色辉映,入目仿佛山水画卷,莹莹闪光处便是凹进去的湖泊——这是她在海底从未见过的胜境。
夜露不熟练地飞着,四处打量,往许多羽人聚集的地方而去。她见到羽人们大多修长身姿,皮肤白皙,衣裳盘旋漂浮,看起来身轻如燕,乘雾驭风。为免被人察觉,夜露小心用裙角藏起鱼尾。
金黄霞光洒落,广袤天路之上,大片皎白的云海茂密苍茫。空气冰凉,沁人心腑,夜露感到浑身发寒,缩着身子裹紧外衣,跟羽民打听才知道,原来众人正在观看一月一度的“羽翔盛典”。
羽翔盛典设于每月初七,据说,整个羽族都是围绕着赛事运转而成。赛事结合飞行、射箭、舞蹈、乐音等多种技巧,九重宫殿的队伍合乐而赛,云海两端各设飞靶,每队七位羽人身后各持一支箭,需从对方处抢箭,交弓箭手射靶,全场中靶多的一方胜。
此刻正巧赶上“羽翔盛典”最激烈的缠斗——八、九重碧之战。只听锣声响起,两支队伍踏云而来。
夜露第一次亲睹万人宏大的场面,因为鲛群人丁少,即便海神祭典也最多只有百人,全然比不上这等热闹。她颇感新奇,暂时疏散了方才路遇白骨的惊恐,见其中一队羽人身披黄金战甲,身姿潇洒,忙跟身边人探听。
“你是外来的吧?算运气好,刚来就看到实力强大的九重碧!”一个小羽人兴致勃勃地介绍道,“你看那为首领队的‘圣羽翼’索里达利,出神入化的飞行技巧和舞步,向来战无不胜!”
“这么长这么怪的名字?”夜露顺着小羽人指点的方向,见到一位中年男羽人昂首傲立于人群之中,金发及腰,丹凤眼上挑,胸前用银丝绣着一株枝繁叶盛的月桂神树,威仪自持的神态,日月不可与之争辉。
随着盛典正式开场,观众席上传来铺天盖地“索里达利”的呼喊,夜露的目光也再移不开。
那正是索里达利当红的时候——
身姿轻盈,胸有成竹,只见他挥舞健壮的羽翼,左右扫飞经过几位对手,交接摆翅,轻快地抢下了对方佩箭。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山呼海啸中,索里达利没有将箭交给弓箭手,而是夺过弓箭,对着太阳光的方向拉弓——羽毛箭沿一道诡异的弧线往终点飞去,比分被打破。
场面躁动,索里达利伸展双翼蹁跹起舞,金甲的九重碧羽人围过来庆祝。
在热情高涨的队友中,夜露注意到一个最矮小的羽人,正双眼清澈如水地盯住领翼。索里达利仿佛感受到了小羽人的目光,当所有羽人抱成一团时,他面上不动声色,长臂却悄悄穿越人群伸过去,拍了拍孩子脑袋。
围观者告诉夜露,每支队伍都有一个奏乐引导全队攻防的“风乐者”。九重碧的“风乐者”是位美丽女子,明眸皓齿,居然没有翅膀也没有尾翼,估计是个外族人类,立于木琴旁,手持木棰击打节拍,奏起夜露第一次听到的“羽翔展翼曲”,清脆如珠落玉盘,欢快灵巧,让人不由自主合乐而动——通常风乐者任指挥,但显而易见,九重碧真正的领袖是索里达利。
展翼曲的节拍此起彼伏,时间在夜露目不转睛盯着索里达利中逝去。那人凛然的气质覆盖云海,足尖踏开片片雾气,化云成雨。仿佛箭一到他手上,世间再没了其他万物。
八重碧的队伍勉力周旋,终究大比分落后。展翼曲进行到尾声,根据射中的箭数,两队胜负已分。见对方已经溃败,只剩领翼的佩箭尚在,因此管理战术的“祈司”在场边高呼,让索里达利及时撤退,不必再下狠手。
不料索里达利却全然不顾,只身飞向脸色铁青的对方领翼,近身斗舞。对方领翼拼尽全力,却还是技不如人被夺走佩箭。索里达利抢到箭又去抢弓,众人以为他定要再亲自射出、锦上添花了,他却转了半个身位,抬臂将弓和箭一同抛出,正落在那矮小羽人的手中。
众人愣住,俄顷才反应过来。分秒之间,小羽人躲过对手全力拉弓,精准地正中靶心。
乐曲尚未奏完,此时战局已定,最后几个鸣音更像余韵。索里达利激昂地仰天长啸,丢下众人,振翅飞上更高的天际。
太阳的金色光晕洒在厚厚云层之上,世界染成了浅玫瑰一般颜色。那样的高度和热度,非意志坚定、飞翔力极佳者不能企及。底下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蔚蓝,索里达利昂然立于高处,披霞戴光,身下的人影越来越小……
九重碧众人尚在欢庆胜利,夜露从人群中痴痴仰头眺望,忽见索里达利停于风中垂头,似在亲吻什么,又似低泣——那一刻她确信看见了永恒和旷远,毕生不能忘怀——那是神灵乍现的时刻,超越时间的真实。
刚刚射中靶心的小羽人也跟着飞起,但上不到高处,索里达利看见了,落下云层,风光无限的圣羽翼竟弯腰背起小羽人——身下尽是大江大海,索里达利背着少年穿梭云群,神情比自己获胜更加骄傲。那孩子也自然地骑在他肩上,笑容羞怯,但澄澈明亮。
这一幕让场下的夜露看得入迷,还未等她回过神来,却很快发现八重碧有位年纪较大的队员从空中坠跌,掉下来的时候,羽毛逐渐枯萎脱落,人也迅速地干瘪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没有人救他!”夜露想要挤开人群飞上前去,却被旁边的羽民拉住。
“你是外来的吧,不知道碧落宫历代相传的规矩?”羽民们朝她指点,“羽翔盛典失败的队伍中,表现最差或年纪最大的羽人将被淘汰,不可再参加盛典,并且很快老去死亡。”
夜露闻言,不敢置信:“竟有这样的规定?为什么如此残忍!”她来自寿命绵长的鲛人,自然难以理解,羽人本就极易衰老,其实这只是族群的生存规律。
“残忍吗?”羽民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倒不觉哀怜。
她转头细瞧坠落的羽人,逐渐化为白骨的身体像脱了水般干涩无光,穿过云层消失——不禁想起之前途径的无数尸骨,恐怕都由这一场场盛典所致,亏得方才还颇觉振奋!
夜露感到一阵反胃恶心,几欲呕吐,头昏眼花地失去平衡,来不及扑哧尚且稚嫩的翅膀,就要从云端坠落。